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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儒敏:陈平原的人间情怀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温儒敏  2024年04月16日09:42

今年初,二十四卷本《陈平原文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3月22日,《陈平原文集》出版暨现代中国文学学术研讨会在北京大学英杰交流中心召开。会场名师云集,来自国内外近40所高校和研究机构的资深学者参会并发言。(供图 倪咏娟)

一篇论文,奠定稳实的治学根基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某一天,广州中山大学一个讲堂里挤满了学生,著名的文学史家王瑶先生正在演讲。其中有一位潮汕籍学生凝神听讲,可是总听不清讲些什么,因为王瑶先生的山西口音很重。但这位青年还是被王瑶先生的“气场”给征服了,决定要报考王瑶先生的博士生。

这位青年就是陈平原。

陈平原绝顶聪明,投石问路,把自己写的一篇关于许地山的研究论文寄给北大的钱理群。钱理群是热心人,看了陈平原的论文,拍案叫好,就转给王瑶,建议王瑶先生招收陈平原读博士。经过考试,陈平原确实很优秀,就被录取了。那是1984年秋,陈平原如愿考入北大,我那时已经是北大的讲师,也参加考试,平原和我二人就成为中文系的首届博士生。

那时的博士生学习主要是自己读书,和老师交流。陈平原有很强的专业敏感,总能抓到新鲜而又适合自己的题目。当现代文学这个学科刚刚拨乱反正,恢复元气之时,他的眼光就转到清末民初,试图突破当时有定论的“现代文学三十年”框架。他的博士论文《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就以1898年作为中国小说从古代向现代转型的起点。他大胆采用当时刚传入的西方叙事学理论,把小说形式的变化与社会文化的转型结合起来,探讨了晚清与“五四”两代作家如何完成从小说叙事模式的变迁。这是颇有创意而且富于成效的研究。也就是这篇论文,奠定了陈平原治学的根基,相当稳实。

也就在平原兄博士论文出版前后,北大严家炎、洪子诚、钱理群等六七位老师申请了一个项目“20世纪中国小说史”,也打算从清末民初一直写到当代,是多卷本。可是集体项目容易成为“和尚挑水”,很难做好,多年过去了,也就只有平原兄写完他负责的第一卷,即清末民初部分,其他几卷都不了了之。

《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达到了他本人的治学高峰

八十年代文学研究界在流行“方法热”,并对当时主流的文学史(王瑶先生于唐弢先生的两种现代文学史)进行反思,陈平原也跃跃欲试,要重新擘画现代文学史的写法了。

那段时间,陈平原经常和黄子平到北大南门21楼钱理群的单身宿舍聊天,谈天说地,挥斥方遒。他们聊到文学史的新写法,试图要突破既有的、与革命史完全“对应”的框架,初步拟想新的文学史叙述主线与板块,比如“启蒙”、“感伤”、“融入世界文学”,等等。他们非常兴奋,用小录音机把对谈的内容记录整理,这就是轰动一时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随后,上海等地也有陈思和、王晓明等提出“重写文学史”,与北京的“三人谈”遥相呼应。

记得“三人谈”发表后,王瑶先生是不满意的,埋怨他们“包揽”了那么多不同类型的文学,梳理出什么启蒙、感伤等文学史特征,唯独遗漏了在历史上有过重大影响的左翼文学与革命文学。

应当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的提出,对于当时文学史写作的框架与方法是有很大的启示意义的,而王瑶先生的批评也有其道理。只因为这个新概念仍然比较粗放,缺少可操作性,其后,也始终未见按照“三人谈”思路写成的文学史。但对于陈平原等三人来说,这可是“爆得大名”的一个机会。后来陈平原与老钱、子平结为莫逆之交,也许还会加上在美国的王德威先生,他们彼此相辅相成,成就了很自信且自足的“学术共同体”。

三人中老钱最年长,却比较理想主义,富于激情,点子多;黄子平智慧,更带文学气质;陈平原最年轻,反而沉稳圆融,遇事会拿捏分寸。三人可以说珠联璧合,在学术推进方面风云际会,成就功业。

八九十年代之交,“重写文学史”和“20世纪中国文学”一度消沉,陈平原审时度势,决定往“学院派”务实的理路上转。他和一些好友合作主编人文研究集刊《学人》辑刊,影响也挺大的。而他自己却研究起武侠小说来了。这大概为了呼应当时的“金庸热”,人们希望超离沉闷现实获得某些天马行空的愉悦。虽然《千古文人侠客梦》仍然秉持陈平原用惯了的作品结构类型分析方法,是一部严肃的学术著作,但也赢得普通读者的关注。

九十年代后期,也许觉得现代文学研究的地盘窄小,人多拥挤,难于施展拳脚,陈平原决定再转向,转到学术史研究。起因是王瑶先生生前有过的构想,希望写一部《中国文学研究现代化进程》,也和陈平原谈过学术史研究的意义。

陈平原为导师生前未能实现这个写作宏愿而深感遗憾,决定自己来写。他转向学术史研究,也是因为看到当时学界所面临的困境,以及空疏的学风,有自己的反省。他希望通过《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的写作,探讨前辈学人的学术足迹及功过得失,选择某种学术传统和学术规范,确定自己的学术路线。他并没有完全按照王瑶先生原来的设想,对近现代学者做全面论评,这可能工程太大,力有不逮;他是重点选择章太炎和胡适作为评析的个案,凸显 “晚清和五四两代学人的‘共谋’,开创了中国现代学术的新天地”。

在这本书中,对章太炎学术之路的分析相当精彩,对章太炎所主张的“政学分途”, “求是”基础上“致用”观,以及将史学研究作为切入人事经世途径做法,都有细腻的分析,欣赏的意味浸透纸面。这也从一个侧面看到陈平原向往的治学理路,以及他对当时学界混沌状态的忧心。陈平原这本书的功力及其所表达的学术思想,都达到了他本人治学的高峰,我看这本书比他其他多种书的影响将更深远。

他的题目往往让同行眼前一亮

陈平原的才志颇高,也很自信,其研究自成一格。他喜欢抓文学史或文化史的“现象”,特别是那些人们司空见惯却未必格外关注的“现象”,然后围绕“现象”收集观察其源流和特征,给予理论上的阐释。这大概也借鉴了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写法,那是讲述体,不像一般论文那样讲求逻辑和概念,而重在纲举目张,凸显自己的观点。论题若论涉面太大,难于一网打尽,陈平原的妙法就是“以什么为中心”,侧重个案研究,以点带面。他这种治学撰文的方法现在有很多博士论文在模仿,对于学术训练是有效的,当然,弄不好也可能沦为取巧。

陈平原不属于那种特别专注于某个学科的专家,他志向大,兴趣广,身居学界,却又常顾及当下社会与学术界现状,在做好“主业”小说史与学术史的同时,也用一些精力去回应 “热点”问题。他并非凑热闹,赶潮流,还是从自己熟悉的专业“做出去”。他的题目往往让同行眼前一亮。比如,他研究图像、演讲、画报等,及其与文学之关系,就非常好读,一般读者也欢迎,而里子却又有文学与文化变迁的专业思考。包括《图像晚清》《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等,都是首开风气的论作,是畅销书,我也是喜欢读的。

平原兄在文学史、学术史研究领域接连撰写上述多种著作,成为学术“大咖”之后,还经常关注教育,特别是高等教育。主持编写《老北大的故事》《中国大学十讲》《大学何为》《文学如何教育》《中文系花开花落》等书,多为演讲访谈之类,既有历史回顾,又有现实批评与思考,对于中国大学教育如何总结经验,改革开放,提出了许多发人深省的观点。陈平原这方面的论著影响之大,并不亚于他其他著作。陈平原是从一个学者的角度对于大学教育进行独立思考的,他的有些理念未必都能付诸实践,但作为一种“观照”,对如何办教育还是可以起到某些制约与启示。

两年前我读到平原兄主编的《潮汕文化读本》,是介绍和普及潮州汕头一带的民俗文化的,用生动的笔触记录和保留了民间文化,非常有意思。可见平原兄年岁渐大,越受思乡的蛊惑,对于家乡和家乡文化的建设,心生热情。

平原兄秉持“政学分途”的理念,从不触及“高压线”,但不妨碍从学人角度做淑世之举。在学术场合,他自信满满,说话直,不绕来绕去说套话。遇到他认为不当或者错误的观点,会当场指出错讹,连说“不对,不对,不对”,然后表明自己的看法一二三。参加各种会议,他也总是写好文稿,有备而来,别出心裁提供新鲜的说法。

平原兄是时代幸运儿,和多数学术前辈与同代学者比起来,他的学术之路顺畅得多。平原的成功取决于聪明与勤奋,以及他夫人夏晓虹的佐助。这对教授伉俪的相辅相成,一加一肯定大于二。

另外,陈平原的学术成长是在八十年代,思想最活跃的时期,他又身处北大,受北大自由、宽容的学风滋润和护佑。在一些关键时刻,陈平原都得到中文系和学校的支持。平原兄的学问成就获益于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

1989年王瑶先生过世后,陈平原写过一篇动情的悼文,题目叫《为人但有真性情》。平原兄也是努力让自己的学术研究具有 “人间情怀”的。这从他论述的字里行间常常能感受到,他并非那种做死板学术的专门家。我常感慨现今的中文系缺少“文气”,很多教文学的未见得会写有“文气”的文章。而平原兄才华横溢,他的文字是通达、明快,而又有温度的。他喜欢用类似讲演或者聊天的口吻作文,让人感到亲切。他的许多散文随笔,都是学问家有情趣又接地气的佳品。这同样也体现平原兄所追求的“人间情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