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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好诗——当代著名诗人论诗访谈录
来源:财经报 | 柯健君等  2024年04月02日08:36

《文心雕龙·明诗》有云:“诗言志,歌永言。”古人认为,诗是思想情感的表达,歌则是引申和发挥这种思想情感的方式。今人作诗、读诗、品诗,同样从婉转纤密或清峻遥深的字句间,观察生活,表达生活,找寻属于当下的精神意涵。

诗歌是时代的镜子。那么,究竟什么样的诗才算好诗?《财经报》特邀诗人柯健君担任主持人,与8位当代诗人深入探讨这个问题。

李少君,《诗刊》社主编,一级作家。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海天集》《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等,被誉为“自然诗人”。

    李少君,《诗刊》社主编,一级作家。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海天集》《应该对春天有所表示》等,被誉为“自然诗人”。

李:我最近有个观点叫“人诗互证”,这源于一个有趣的问题。之前有位老先生问我,为什么写小说、散文的人叫小说家、散文家,而写诗的人却叫诗人呢?我当时愣住了,后来觉得可以这么解释:小说和散文主要写故事和人物,只要把故事和人物写好,作品就能成立,至于作者是谁,并不那么重要。但诗不一样,诗一定要表现创作主体的情感和思想,如果不和主体联系在一起,就很难被理解,艺术价值也会大打折扣。李白有首诗叫《赠汪伦》,客观来说,如果这首诗不是李白写的,那我们可能会判定它只是一首普通的打油诗,但结合了李白的创作背景就会很不一样。当时他正处人生低谷,精神萎靡,好友汪伦为了鼓励他,盛情款待,让他深受感动,于是写下了这首诗,后来此诗便成了伟大友谊的“代名词”。很多诗都有类似的情况,有些语言模糊、意象朦胧,让人读来似懂非懂,但结合诗人的生平、所处的时代、创作时的心境,就变得好理解了,所以人和诗是可以互相印证的,这样诗歌的价值才能得到彰显。

柯:也就是说,一首好的诗歌,与诗人的个体情感和思想境界休戚相关。

李:是的。具体来说,第一,要感人。如果一首诗不能感动别人,恐怕很难被称为一首好诗。这要回溯到中国古典诗歌的原则:触景生情、有感而发。好的诗歌是诗人在某个现场产生了某种感情,随即有感而发。情和感是诗歌的初心和原点,有情有感,写出来的诗歌才能感染和打动别人。古人云“修辞立其诚”,修辞建立在“诚”的基础上,所以写诗要呈现真正的自我,这样在后人读来,就能实现情景还原,达成共情。第二,要有独特的修辞风格。这与创作者的性格、语言和思维方式等都有关联,需要不断摸索。

柯:那么普通的读者应该如何找到一首好诗来阅读?

李:我觉得还是要多读选本,因为选本经过大量的历史积淀,获得了历代读者的共同认可和评价。我经常给人推荐《唐诗三百首》,这个简本对刚刚起步的诗歌爱好者或普通的读者来说,是最合适的选择,但对专业的诗人来说,除了这一类,还应该读其他更专业、更精深的选本,比如《杜甫全集》等。

龚学敏,《星星》诗刊杂志社社长、主编。已出版诗集《九寨蓝》《纸葵》《濒临》、诗歌译注《像李商隐一样写诗》、散文《吃出来的人生观》等。

龚:在我看来,诗歌是一种充满无限可能的创作,如果有唯一的标准,那它的发展就会受限制。正是因为读者对诗歌有那么多不同的理解,诗歌创作才能一直保持繁荣。一首好诗首先能够打动人,要与人们内心的情感产生共振。其次能够促进语言的发展。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语言在不断发展、不断变化,诗歌也一定会往前走。对语言发展有贡献、能打动读者内心的诗,就是好诗。诗歌的专业性较强,需要专门的刊物或平台对海量的作品进行筛选,所以,专业诗歌刊物、诗歌选本依然是普通读者阅读新诗的最好选择。

冯晏,当代诗人、作家。已出版诗集《镜像》《碰到物体上的光》《刺穿冰层抵达水》等十多部。先后获第三届《作家》诗歌奖、《十月》诗歌奖等。

冯:我觉得处在不同的阅读层次,会产生不同的标准。对普通读者来说,一首好诗意味着拥有唯美、华丽的词语,能带来阅读的愉悦感。对评论家、研究学者等专业读者来说,好诗包含了审美的震撼性、词语的陌生感、词语重建观念的渗透,隐喻的事物更接近时事、能产生更多共鸣等特点。而对于诗人来说,创作一首好诗需要找到对应的读者,有的想挑战实验性较强的诗,就希望找到专业读者,有的希望大众接受自己的诗,就会放低一些要求,如舍弃专业术语、晦涩的词语等。我认为最好的诗是能够雅俗共赏,专业读者能喜欢,大众读者也能理解,但这类诗不是很多。好诗要有非常完整的完成度,涉及的观念、选择的词语、节奏和语调都要达到一定水准。同时也要有准确度,需要精雕细琢、不断修改,达到自身满意的程度,才能在呈现给读者的时候,让人觉得这是一首好诗。

柯:当前出版的文学作品中,小说的数量偏多,因为能产生IP,流量也比较大,诗歌相较而言处于较边缘的状态,近几年还出现了一些负面评价。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冯:这实际上反映的是社会问题,不是诗歌本身的问题。比如炒作,赋予诗歌更多社会化的猎奇符号,都不是诗歌本身的意图。好诗是对词语的一种欣赏。像古诗,先承载古人的精神状态,再展示词语的节奏,比现在的诗歌要简单得多。正如艾略特所说“艺术从不进步,它只是越来越复杂”,现代生活的复杂程度,可能每天都在加深。所以,诗歌需要解决的最大问题是认知问题,它跟小说不一样,小说可以通过故事讲述某种道理,诗歌可能用一句话或一个词就可以。我常跟一些初学者说,不要直接去理解一首诗的句子,而是先看词语优不优美,作者在重组词语的过程中有没有独创性,其次看诗歌的节奏能不能给人带来新鲜的愉悦感,语调是不是没读到过的,有没有激发你的想象力等。一个优秀的诗人,往往会在这些方面努力,然后再呈现诗作。

安海茵,现供职于某编辑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安:每个人对诗歌的评判标准都不同,我觉得对于编刊者而言,判断好诗的标准应该很相近,即首先看文本,判断其是否处于生活现场,其次看和当下时代是否有呼应。比如我们《诗林》平时编发诗歌,就会考虑它们在生活现场的发声是否有意义,是不是能为更多人所接受。

柯:那我们应该如何引导普通读者欣赏一首好诗?

安:读诗是发自内心的一种需要,从阅读者角度来说,诗歌拿来就可以读,没有硬性标准,按个人喜好选择即可。从创作者角度而言,阅读上要有所选择,创作时也可以从模仿、借鉴他人的优秀作品开始。

柯:写诗不是一种需要带动大众的行为,而是个人内心的情感表达,如果表达得生动、透彻,有人跟你呼应,那么这首诗就得到了认可。

安:是的。写诗就像在一条路上行走,如果遇到同行者是最好的,能携手走一段,如果没有,一个人也可以继续走下去。我曾读到一句话,说每个诗人到最后都是孤独而饱满的灵魂,其实不单是诗人,从事其他艺术创作的人也是如此。这些年来,越是阅读和写作,我就越感到惶恐。作为编刊者,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名气或创作数量来判定其是否达到优秀的标准,也不能借此判定其诗作对社会有没有意义。总体来说,我觉得写作是一种个体的行为。

海岸,诗人、翻译家,供职于复旦大学中澳创意写作中心。已出版诗集《蝴蝶·蜻蜓》《失落的技艺》、译著《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狄兰·托马斯诗合集》、编著《中西诗歌翻译百年论集》等。

海:我想,好诗一定要有传统的东西,西方有西方的传统,我们也有自己的传统。这次来参加东海诗歌节,我们完全可以把诸如浙江温岭五龙山上的石夫人传说等传统民间故事,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法融进现代诗歌,与读者产生共鸣,实现对上一代人的创新。

作为一名译者,我倡导翻译“诗歌的2.0”,即把诗中所涉及的典故“阐释清楚”,同时把握音韵。读者们往往以为外国诗歌不讲究音韵,其实这种认知是有失偏颇的。外国诗歌也有音韵,当然,后现代主义诗歌确实没那么注重押韵,但也是从注重格律的古典诗发展而来。所以一首好诗,要有一定的音韵基础。

柯:诗歌常被称为“文学中的文学”“文学中的金字塔”。从这个角度看,读者在寻找好诗的同时,好诗也在寻找读者。如果没有达到阅读基点,可能读不懂诗歌,就需要一些注解,如果达到了一定的阅读水准,就能逐步接近好诗。那么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在当下应该怎样找到一首好诗?

海:首先要区分不同人群,一个读者如果不具备足够的文学涵养,可能很难读懂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诗歌。其次也看审美需求。有些读者欣赏比较直白、一览无余的诗风,比如现在的口语诗,也有些读者喜欢有深度的诗——这类诗可能需要批评家来引导,因为对于深度的界定,如今的争议也比较大。

王自亮,浙江工商大学教授。著有诗集《三棱镜》《独翔之船》《狂暴的边界》《将骰子掷向大海》等。曾获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银奖、2019年中国头条诗人奖等。

柯:我记得十年前林莽担任《诗刊》编辑部主任的时候曾提出,好诗的标准是一条不断移动的地平线,不断在变。

王:是的,好诗存在很多评判标准,可以综合成一个大致的标准,尽管可能不太精确。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好诗的标准是与时俱进的,时代和读者对诗歌的选择与评判不断发生着变化,大众的审美意识也同样处于嬗变状态。好诗的标准中有不变的东西,自《诗经》《离骚》以来,好诗的诗意、音韵、节奏等都有不变的成分,但形式与内容的一些元素,如诗意的表达方式,则处于变化中,由此形成了林莽所说的“不断移动的地平线”现象。

柯:一个普通的读者,应该如何找到好诗来阅读?

王:读者寻找好诗的路径和方式,是各不相同的,但是我认为有两条是基本可行的:一是通过有经验的文学鉴赏家、诗歌批评家的推荐,找到好的诗歌文本,他们的经验、眼光和感知力,有助于读者缩短与好诗之间的距离。一个优秀的批评家,一定是富有发现能力的,也是客观公正的,而非囿于一己之见,也不会出于纯粹的个人爱好推荐。二是大量阅读诗歌文本,并有意识地接触一些诗歌理论和诗学指南,从而逐渐形成好诗的基本判断标准,从诗歌文本中选出自己真正欣赏与品味的诗歌。

金石开,编辑、诗人。中国诗歌网总编辑、《诗刊》社主编助理,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常务副秘书长,全国诗歌报刊联盟秘书长。

金:这历来是个非常值得讨论的话题。我认为一首好诗受多个因素影响,第一是作者的品味,第二是出版人的品味,第三是评论家的品味,第四是读者的品味。这四个当中,最重要的是读者的品味。诗歌的生命在读者那里,只有受到足够广泛的读者喜爱,一首好诗才算真正地诞生。诗歌是面向大众的文化,最终目标是赢得自己的读者,以达到人诗互动的效果。举个比较形象的例子,一首好诗就像一位美女朝人们迎面走来,她的美丽会让大家心生愉悦,所有人都会产生美的基本判断,评论家会通过五官的大小、形状和相对位置来解析为什么她能给我们带来美的感受,这是一首好诗诞生前的酝酿机制。

一首好诗,要讲究语言的密度、情感的浓度、思想的深度,小说、散文等其他文学作品也能包含诗意,但精炼性、转折性和音乐性是诗歌独有的文体特征。我们往往会把现代性、本质化和属性化作为诗歌的本质特征,过于强调思想和内容,但我认为一首好诗不应仅限于此,还应注重形式,因为诗歌是形式和内容的完美结合。

柯:就是先找到诗歌的形式,然后再关注内容。您觉得诗歌的思想性和情感性,两者有没有冲突?

金:我说的思想性,其实是指诗歌的内容。如果诗歌没有独特的形式,任何文学体裁都可以表达它蕴含的内容。都说诗歌叙事不如小说,抒情不如散文,议论不如杂文,哲思又不如哲学著作,那它为什么还能在文学领域占有一席之地呢?恰恰是因为它在形式上拥有精炼的优势,能够涵盖抒情的强度和烈度、语言的密度、情感的浓度,更利于传播,为人们所接受。

柯:古诗有四言、五言和七言,我们现在也依然讲究诗歌语句长短的变化,说明诗歌的形式起了很大的作用。

金:是这样,诗歌必须要先有音乐性的语言,才能在表达思想、内容上具备优势。

谷禾,诗人、作家,供职于《十月》杂志社。

谷:关于好诗的标准众说纷纭,但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倾向于认定面向社会大众、能真正反映当下人们生存状况和精神追求的诗是好诗,这实际上也是杜甫一直追求和践行的、有记录和见证功能的诗。正是无数记录和见证的个人史,共同构成了正在发生的历史。我认为这类诗的写作真正参与了时代的进程,也会得到更多读者的认同和喜爱。

对于读者来说,阅读的过程也是与好诗相互寻找的过程,只要坚持下去,终有一天会与理想中的好诗相遇。也会有读者说,现在很多人写的“诗”,如果不分行,不是更像散文吗?我觉得不能如此简单地判定,因为诗歌的底线标准,应该在于其文字为读者提供了充足的信息和想象力。如果这些信息和想象力远远大于文字本身,那它就是诗,反之则不是,甚至也不可能是好文章。

【主持人】柯健君,供职于浙江省台州市财政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诗刊》2010年度诗歌奖。已出版《海风唱》《嘶哑与低沉》《点燃灯塔》等7部诗集,部分诗歌入选国内各类诗歌年度选本。

很多诗人现在都在提倡,让作品说话。的确,是应该让作品体现隐藏在词语背后的诗人的情感,以此感动读者。词语本身也是有情感的,如何让词语出面说话,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也是一个应在创作实践中不断完善的问题。文无定法,但至少要有个明确的方向——为了感动。

一方面,是自身的感动。一个诗人能在无动于衷的情境下写出感人的优秀作品,这是令人怀疑的。如果连自己也感动不了,还怎么能指望别人为你的文字感动呢?另一方面,是外界事物的感动。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上,即使是做一个纯粹的人,也要接触到社会中的现实。而现实生活是多样化的,诗歌是多面性的。那些生活中经常的和莫名的感动,会促使我们拿起手中的笔,用诗的形式加以表达。

我们已经丧失了很多。真诚、善良、道德、伦理、信用……正在逐渐迈出离开我们的脚步。诗歌,这一文学和文明之源,应该恢复其应有的地位,不再在尘世的烟花丛中淹没。诗歌,要去感动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