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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尔夫:弥尔顿从未真正地了解过男人和女人
来源:澎湃新闻 |   2024年03月29日08:07

1918年8月8日,星期四

百无聊赖,日子过得祥和安宁,还是继续读拜伦吧。我已多少暗示过,哪怕在其身后一百年,我还是随时愿意爱上他。或许我对《唐璜》的评价有失公正,但我认为它是同等篇幅的作品中可读性最强的。这主要归功于一种随心所欲如飞马奔腾但又轻快利落的写作方式。这种方法本身就是一大创新。许久以来,文人们一直在寻找一种有力的表达方式来盛载所有他们想装进去的内容。看来只有拜伦做到了,他随时都可让阴晴不定的心情流诸笔端,及时将所有的想法一吐为快。他并非刻意要成为诗人,他天才般的创造避免了虚假的浪漫和玄秘,躲过了雷同的灾难。他认真而诚挚,可以随意抨击一切现象;他不需要任何外界压力,就写下了这十六章的长诗。他显然具有机智敏捷的头脑,在我父亲莱斯利爵士看来,这就是所谓的纯正阳刚之气。我一直认为这类禁书比那些总是对幻象和错觉虔敬不已的所谓正当书籍有趣得多。但若照此仿效,似乎并不容易;事实上,如同一切看来随意平常之事,只有娴熟的老手才能成功驾驭。不过拜伦的脑袋里塞满了各种念头,因而读他的诗就有点困难。我常常在读到一半时就会走神他顾,思绪会转向旁边的风景或房间。很高兴今晚总算要看完了,可既然我对《唐璜》的每个篇章几乎都爱不释手,那又为何会因为要读完它而生出喜悦之情,真让人不明所以。不过,不管所读的书是好是坏,读完时总会有一种轻松之感吧。梅纳德·凯恩斯也如此承认。每每一卷在握,他总是用手把书末的广告页隔开,以便确切地知道还有多久才能看完。

1918年8月19日,星期一

顺便提一下,索福克勒斯的名作《厄勒克特拉》我已看完。这本书不算很艰深,可我拖拖拉拉到现在才读完。它的精致总会给我留下新的印象。不将这部作品搬上舞台演绎成一出好戏,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也许因为这部剧作的传统情节已经过无数著名演员、编剧和评论家之手,不断被改编、提炼,去粗取精,精雕细琢,直到最后已精致至极,仿佛大海中的一块玉石,被浪沙打磨得圆润光滑。而且,若每一位观众事先都熟悉故事的情节走向,便能收获更微妙、更细腻的细节触动,言语反而显得多余。不管怎样,我总以为书读得精细些并不为过,字里行间的每一个暗示都该看得真切些,显见的意思只是表面现象而已。但也确实存在一个问题,就是作者的情感有时候会被曲解。我通常会因为杰布惊人的眼力而自惭形秽。可以说,我对他唯一的质疑在于,如果他像我们一样,认真阅读了写得相当糟糕的英国现代戏剧,是否还可以讲得头头是道。最后一点,希腊文化的独特魅力依然存在,而且还是那么撩人且难以捉摸。只需读上几行,人们就会意识到原文和译本之间有巨大的差异。希腊文学的女主角与英国文学的颇为相似,和艾米莉·勃朗特笔下的差不多。克吕泰涅斯特拉和厄勒克特拉显然是母女,所以应该互相同情,不过同情一旦变质,就会滋生最炽烈的仇恨。厄勒克特拉属于将家族看得高于一切的女性,就像一位父亲。和家族中的男孩子相比,她更崇尚传统,觉得自己是与父亲而非与母亲血肉相连。颇为奇怪的一点是,尽管那些道德传统彻头彻尾地荒谬,可它们在文学中一点也不显得低贱卑微,不像我们的英国传统。厄勒克特拉的生活圈子比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英国女性的要小得多,但这并没碍着她什么。相反,她出落得更坚韧不屈,更光彩夺目。她不能独自去户外散步,要在今日,她准可以带着女仆,坐上漂亮的马车,去哪里都行。

1918年9月10日,星期二

在萨塞克斯不会只有我一人拜读过弥尔顿的作品。可我还是想趁热打铁,记下对《失乐园》的印象。我能较好地描述我心中留有的那份印象,但有许多谜尚未解开,我读得太快,没能欣赏到全部的意蕴。但我以为——也有几分相信,这全部的意蕴只是对造诣最深的学者的奖赏。在我看来,它与其他诗作之间有天壤之别,而这种差别是由情感的极度超脱和淡泊引起的。我从不躺在沙发上读考珀,而沙发的惬意同样不适合读《失乐园》。弥尔顿以大师的手笔对诸天使的身形、战争、飞行及住所的优美描述,构成了作品的主要内容,令人神往。恐怖、浩瀚、卑劣、至尊都属于他创作的范畴,可他却从未涉足过人类内心深处的激情。难道一部巨作就不能反映人类自身的喜怒哀乐?我从此书中没能得到什么启迪以镜鉴生活。我觉得弥尔顿没有真正地生活过,也从未真正地了解过男人和女人。唯一的例外就是他就婚姻及女性责任做了乖戾的评论。弥尔顿可谓是最早的男权主义者。由于命运不济,他对妇女的鄙视,就像夫妻争吵时的结束语一样充满恶意。但这部诗作又是如此流畅、遒劲而精练,还有什么能与之相提并论?这部伟大的诗作问世之后,连莎翁的作品都显得有些主观浮躁、美玉含瑕。我以为超然正是它的精华所在。相形之下,其他诗歌就像淡而无味的稀释品。弥尔顿文采斐然,任何赞誉似乎都不过分。诗歌的表面情节逝去很久之后,一个又一个微妙之处依然韵味盎然。光这就足以让人凝视良久。体味至深处,还能捕捉到情感的交织、作者的评判标准、措辞的巧妙以及大师的文釆。这部作品既没有麦克白夫人那样的恐惧,也没有哈姆雷特那般的喊叫,没有怜悯、同情或冲动,但人物形象依然雄壮威严,体现出作者对宏大问题——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人类对上帝的责任和对宗教的义务——的思考。

(选自《写下来,痛苦就会过去:伍尔夫日记选(1918-1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