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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诗歌日|作为记忆载体的诗歌
来源:澎湃新闻 | [美]简·赫斯菲尔德  2024年03月22日08:59

诗歌的起源有很多说法。其中一个是谟涅摩叙涅,即记忆女神。作为最早诞生于希腊的女神,她是缪斯之母,也是诗歌之母。赫西俄德称她为第一时辰的女神,这是必然的:当时间出现在世界上的那一刻,世界出现了变化,如果没有记忆的平衡稳定,只有变化就意味着混乱。没有谟涅摩叙涅所展示出来的记忆力量——它富有创造力,源源不断地自事物的源头出现——还有什么能够把这一时刻与下一时刻连接起来?通过谟涅摩叙涅,知识世界不断延续;通过她所创造的诗歌,语言第一次超越了时间。

阅读和写作出现得很晚。首先到来的是谟涅摩叙涅的世界——口述的世界。我们可以在荷马的作品中看到它浩瀚的身影。在我们认为诗之为诗——使语言可以在时间与空间中存在的——每个特征中,都能看到它们的存在。因为语言本身即意识的容器,然而,在文字出现于泥板、纸莎草或书籍上之前,语言思维只存在于内心沉思和语言的脆弱容器中。诗歌在其最根本的意义上,是将语言转化为记忆的形式。作为最早保存意识的容器,诗歌是未来一切记忆术的起源。

镶嵌画:记忆女神谟涅摩叙涅

镶嵌画:记忆女神谟涅摩叙涅

在谟涅摩叙涅的时代,人们还没有将记忆想象成一本书,或是一间可以进入的储藏室。记忆是一个人在说话,她以诗的形式优美地交谈。日后,当诗歌被储藏在符号和墨水的物质领域时,它的使用方式和原因发生了变化,它的为数众多的手段也有所改变——但谟涅摩叙涅的基本声音继续渗透到它的本质中,如同某些回声,无论多么微弱,都仍然在人类生活中占据着绝对中心的地位。

要了解记忆的需求是如何创造诗歌的,我们首先需要想象在一个纯粹的语言世界里语言和知识的本质。正如许多学者指出的那样,在读写之前,语言存在的感觉领域是声音而不是视觉。也许这两种感觉最显著的不同,是它们与时间的关系。视觉世界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静止不动,我们昨天看到的一棵橡树或一块岩石,到了明天我们仍然会看见。或者,如果我们观察的是运动,我们可以跟踪运动的过程,或者至少相信我们看到的东西仍然可以被找到;我们在婴儿期得到的经验是,在我们视野以外,事物并不会消失。同样地,书写文字——一种属于视觉领域的语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保持稳定,忠实、可靠地留在原处。它栖居在一本书里,在一个书架上,需要的时候就可以随手拿起来,记在心里。

声音和语言则有所不同:它们是最飘忽的形式,只存在于微弱的、当下的呼吸中。当我们听到“时刻”这个词的最后一个音节时,第一个音节已经消失。声音的知识领域是如此转瞬即逝,哪怕只是一瞬间我们也不敢将其关闭——我们的耳朵没有盖子,没有嘴唇将它密封。声音不仅是一种即时的时间感知,也是一种物理存在和空间连接的感知。人类的视觉是分裂的。依赖于对边界的清晰感知,它创造了一种与自我相对的外在感觉、一种截然不同的存在。我们说并且感觉到我们在“向外”看:从我们存在的中心,视觉远离我们进入这个世界。但是声音则被感知为向我们走来,进入我们,把外部的带向内部:声音存在于我们自己内部骨骼的运动中,并参与其声源的共振。让我们难以抗拒地投入到与舞蹈相关的庆祝活动中的是声音,而不是光线。声音是环绕的、浑然一体的,本质上是私密的,如同味道和气味。然而,和味道、气味一样,未经人类艺术塑造的声音很难被精确地回忆起来。它存在并消失于它出现的瞬间。

孩子的哭声、美洲狮前掌落在干枯树叶上的声音——人们所听到的这些都是事物发生变化的信号:只有活跃的事物才会发出声音。在语言世界里,语言与行动本身是无法区分的,所以语言世界与行动世界是一体的,正如我们在古希伯来语中看到的,这里的“dabar”一词既指“词语”也指“事件”。语言具有神奇的和流动的力量。它可以作为一种工具,存在由此而获得根基。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亚当的任务是给动物命名,这就形成了他对动物的统治。存在的世界和关系的世界都是由文字创造的。

即便沉默也是有意义的:希伯来神的名字是秘密的,不能被说出来,在许多口头文化中,任何人的真实姓名都被认为等同于此人本身,为了保护他或她而必须被隐藏起来。死者的名字不能被说出,以免把他们的灵魂带回这个世界。大声说出一个名字,就是宣布自己愿意召唤——咒语,世界上最早的诗歌形式之一,就是通过说出名字以召唤力量来帮助自己。说出即存在,存在即说出。在许多传统中,大地本身便是一种神圣的话语,是众神的歌唱。

在谟涅摩叙涅的世界里,语言拥有独特的力量,却转瞬即逝,这就导致了一个难题:思想和知识怎样才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得以保存?正如沃尔特·翁在他的著作《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中提到的那样,只有两种方式能够做到。一种是把想法大声说给别人听,这样别人就能帮助你记住它;我们每次对朋友说“提醒我给玛格丽特打电话”时,就是这样做的。另一种策略是“思考令人难忘的想法”——将这些想法转变为一种有助于记忆的形式。这些形式中最普遍的是在变化中重复的呼唤与回应,在世界各地的文学和口头传统中,格律和押韵——诗歌的两种重复基础——总是分别或同时出现。只需观察一个婴儿学习说话的过程,我们就能看到重复所带来的天生的满足感。如同舞蹈,抒情诗和歌曲是作为原始的快乐而产生的,它们确认了身体自身的韵律。

在我们认为与诗歌之美、与感官愉悦相关的其他语言手段中,最核心的是重复。中国古诗中常见的平行结构和平衡句式;早期英语诗歌中的头韵;押韵;十四行诗的思维模式或交叉等修辞格的词语模式;列举,特别是使用回指,每一部分都以同一个单词开头——所有这些都能准确地引导头脑从一个词语转到下一个词语。它们通过回忆思想的来处来塑造它的走向。思考一下记忆的同义词的字面含义:“再次呼唤”,即再次发声。在重复中拥抱变化是谟涅摩叙涅的主线。

语言学家罗曼·雅各布森对俄罗斯民间谚语进行了大量研究,探索了有助于谚语流传的句法、简缩方式和发音模式。在一篇名为《潜意识语言模式》的文章中,他指出,在不识字的农民的谚语和故事中,高度复杂的诗歌形象和语言模式已经完全形成。他指出,即使是有文化的人使用记忆模式,也并非总是有意图的——例如,威廉·布莱克就曾经说过,其作品中复杂的语言设计“没有预谋,甚至违背了我的意愿”。隐喻和谚语的本质在于既要有语言形态,又要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表达意义。“省钱就是赚钱”“小洞不补,大洞吃苦”不仅是压缩内容的典范,而且也是语法和声音的典范——前者通过重复其语法形式和节奏,后者则通过半押韵和交织的ss、ts和is。如果一个人记住了这些谚语,就不会只记个大概,而是会非常精准地记住。与“传话游戏”中每个孩子都曾感受到的普通句子不同,这些句子能够抵抗口耳相传中的变形与熵减。

对于那些已经具有读写能力的人来说,谚语尤其是记忆法提供了一些纯粹口头记忆的工作方式。在努力记忆的过程中,我们在头脑中搜寻的不是信息本身,而是那些能把它记住的套话:“九月三十天”。我们开始背诵,或者哼起字母组成的曲调。然而,这些谚语只适用于记忆最小的意义单位。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大的意义单位需要更多的载体才能保存下来。直到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通过试图了解《荷马史诗》是如何创作并且流传下来的,这个问题才得到澄清。这项研究表明:如果说记忆的丝线是由单个诗行的声音和结构纺成的,那么,个人和叙事就是织造史诗这件惊人衣裳的织布机。

这一开创性的理论是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早期,由米尔曼·帕里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硕士论文中提出的。通过研究《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帕里意识到,在任何特定的时刻,对词语和短语的选择都是由他所说的“六音步诗行的要求”所驱动的。从这个观点出发,他得出结论,希腊诗歌虽然是通过后世抄写流传下来的,但它们最初根本不是被书写的。相反,他发现它们带有史诗吟诵者——故事的讲述者,或者,字面意义的“缝合者”——口头创作的痕迹。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帕里和他的学生阿尔艾伯特·B.洛德前往塞尔维亚的村庄验证这一理论;洛德在《故事的歌手》中完整记录了他们的工作。他们发现,演唱长篇叙事诗的仍然是一些不识字的歌手,为他们伴奏的不是竖琴,而是另一种弦乐器——古斯勒。尽管没有一种历史境况能够精确地复制另一种,但他们的所见所闻证实了他们的假设,即尽管《荷马史诗》篇幅浩瀚,却是口头创作而成并且流传下来的。二十世纪的吟游诗人——古斯勒歌者不仅不识字,而且我们这个时代关于原创作者和逐字记忆的概念(如果有的话)与他们的传唱方式背道而驰。古斯勒歌者不是死记硬背,而是从公式化的格律短语中提取歌曲,他们从小便听其他歌手弹唱这些格律短语;这些公式随后被编织成一个类似于传统叙事主题的网络。单个词语的概念本身就是一种书面语言的结构——比较一下英语中的两个单词Good day和法语的Bonjour。那么,我们可以说,这些公式就是口头诗歌中的词语,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语言,以满足记忆的需要。

无论原始版本的歌曲有多么冗长,古斯勒大师只听一次便会演奏自己的版本,但他会首先要求至少休整一天一夜,最好一周,让作品“酝酿”——这恰恰与逐字记忆的方式相反。尽管古斯勒歌者夸耀说他们能够像二十年前一样“只字不差”地背诵一首诗,但事实上,洛德的录音带证明了每一次讲述都是独一无二的。根据洛德的说法,史诗吟诵者真正的技巧,在于他能够根据不同的观众和场合调整手头的故事,把它改编成全新的整体。

如果这些歌曲被发现是逐字逐句重复的,那么史诗吟诵者之间的差异则更类似于演员之间的差异,而不是“作者”之间的差异——事实上,最真实的描述可能介于两者之间,因为史诗吟诵者与其说是在创造他的故事,不如说是自愿成为它的一部分。在这个背景下,人们也许会想到字面意义上的缝纫工,缝制被子的工匠。虽然他们使用的是所有人都可以使用的传统图案和材料,但少数人具有的独特审美和能力才是他们作为艺术家的标志。而且,就像被子缝制者一样,史诗吟诵者只是在偶然间成为艺术家:他们的任务是为自己的社会创造有用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可以使社会团结起来的故事。

在谟涅摩叙涅的世界里,诗歌是剧院、图书馆、大学和在线服务——它的作用是保存和传播人类的知识与文化。在《柏拉图导言》中,埃里克·A.哈夫洛克描述了《荷马史诗》如何成为希腊世界的百科全书。地理、家谱、法律;船舶如何出航或归港;如何在宴会上举止得体,如何对牧师的女儿举止合宜——所有这些超越了时间和距离,在史诗的六音步诗行中保存下来。这些诗歌通过公众集会流传和更新,在聚会上,声音、竖琴的音乐和身体的韵律混合在一起,其节奏被听众的身体和心灵所吸收。无论是倾听者还是朗诵者,每个参与者都进入了同一个梦想,即作为希腊人、作为人类意味着什么——这个梦想超出个人的思想,而进入缪斯观照的领域。诗歌纺出一条关于连续性与同一性的线索,人们可以跟随这条线索,走出这个很大程度上是未知的和不可知的世界的混乱。

以声音为基础的记忆法,以竖琴的节奏为支撑,可以准确地把握细节。对史诗中更大结构的记忆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想象的头脑。实现这一目标的最有力的方法,或许是融入情节。正如我们在儿童身上看到的,大脑理解世界的首要方式是通过故事:通过复述熟悉的故事,儿童构建出熟悉的自我,以及一种有节奏的、循序渐进的、有意义的结构性的存在感。叙事不仅可以被反复讲述,还能使人记忆深刻——聆听一个有趣的故事时,我们会把自己生动地投射到故事中的人物身上,他们的经历成为我们自己的一部分。于是,叙事用时间结构克服时间的短暂性。正如哈夫洛克所指出的,一个故事的情节也可以作为内容的目录和索引服务于口头记忆。

口头记忆的思想总是存在于身体之中。情感和思维都还没有抽象化;它们以众神的形式存在,这些男神和女神的愤怒、欲望、道德和嫉妒,以狂怒的风暴、叮人的牛虻和无法抗拒的美妙歌唱等形式影响着人类的行为。诸如此类的身体描写让我们仿佛从内心深处生动地进入一个故事。我们不仅在脑海中看到了一个强有力的描述世界,我们还占据了它——睡在它岩石港湾的摇篮里,吃着撒有黑色罂粟籽的蜂蜜蛋糕。

在一种喜欢认为它是建立在逻辑、理性思维基础上的文化中,“想象”一词带有琐碎或无关紧要的意味。然而,想象力是口头思维最早的工具,它通过将思想转化成物理的、视觉的形式来构思抽象的东西。阿喀琉斯的两匹不朽的马低下沾满尘土的头颅,为普特洛克勒斯的尸体哭泣。荷马和工匠神赫菲斯托斯将生命无尽的丰富、艰难和欢乐的概念刻画在阿喀琉斯的战争盾牌上:在市集上,婚礼队伍因为争论一个被杀者的赔偿数额而散开;耕种者在劳作中停下脚步,啜饮着一杯杯酒;狮子撕裂一头被宰杀的牛的身体,毫不理会附近的狗吠;满身血污的死神正忙着从战斗中挑选年轻男子,艺人和求爱的情侣们站在她的旁边。所有的一切最终都被这条大河包围,这条大河覆盖着盾牌的边缘,环绕着我们所能看到、听到和触摸到的领域,而口语认知无法越过这条河。

谟涅摩叙涅的这些故事和化身,仍然可以在新作家们熟悉的信条中找到:“展示,而不是讲述。”现在,正如两千八百年前一样,诗人的任务是施展令人信服的咒语,在他人的脑海中创造出关于人类经历的持久而独特的视角,无论是像荷马的作品那样宏大的视角,还是如同萨福的一个那样集中而紧凑的片段。一首诗的任务就是吸引读者或听众,让他们在诗中发现一些无法抗拒的东西、一些他们想要为之屈服的东西。优美的声音和结构化的语言的力量就是这样一种诱惑;生动想象的力量也是;第三种力量是故事激发出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不仅存在于叙事性很强的诗歌中,也存在于优秀的诗歌中,它们扎根于特定情境和事件。在任何一首优秀的抒情诗中——即便是一首简短如俳句的诗——都存在着一段微小的叙述:有一个转变的时刻。在这个过程中,某些事情在作者和读者的身上发生了。

那么,这就是记忆女神谟涅摩叙涅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所有的知识都来之不易,一代又一代的歌者与他们的文字抵御着时间的侵蚀。在世界各地的创世故事和早期诗歌中,口头思维的策略是相同的。在这种思维中,知识被包含在外在描写和行动叙述中,而新的信息即刻成为一个新的故事的基础。在这种思维中,从属从句的复杂语法和它们精心打磨的逻辑还没有出现,但是,用伊丽莎白·毕肖普的话说:“一切只由‘and’‘and’连接起来。”最后,它是一种通过声音的巧妙编织而穿越时间的思想。然后,写作出现了——思维、思想、记忆和诗歌的可能性都突然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谟涅摩叙涅的创作方式会被大体保留下来,尤其是在诗歌创作方面,但也会有很多被新的东西添加进来。此时此刻,我们来到了诗歌的另一个起点、另一个希腊神祇:赫尔墨斯,一个复杂而恰当的未来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