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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诗人、翻译家赵瑞蕻先生逝世二十五周年 赵瑞蕻:做个光明磊落的人 烂漫的梦魂会年年歌吟
来源:北京青年报 | 黄乔生 董宁文 赵蘅  2024年02月27日08:44

年轻的诗人:赵瑞蕻先生的生命密码

◎黄乔生

他是心地纯良的年轻诗人

2023年,赵瑞蕻先生的妻子杨苡先生以104岁仙逝,去世前不久出版的口述自传《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畅销全国,其中不少有关赵先生的记述。颇有读者为书中赵先生的形象抱不平:一个被岳母看不起的女婿,一个笨拙的丈夫,一个不切实际的人。夫妻间“恩怨相尔汝”且不论,读者对赵先生的最清晰的印象,应该是“诗人”,而且是“年轻的诗人(Young poet)”。在这本书以及其他有关赵先生在西南联大读书生活的叙事中,“young poet”是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词。

“年轻的诗人”是西南联大南湖诗社成员对赵瑞蕻的称呼,诗友、校友穆旦、许渊冲等如此称呼赵瑞蕻时,情感不同,涵义参差。但我总有一个疑问:赵先生二十出头,“年轻的”这个形容词是不是有点儿多余?写诗和恋爱是青年学生的两件大事,赵先生既是诗人,也是恋人,二者兼得,何其幸福!所谓伊人,正是杨苡。我甚至推测这个称呼可能在谐音Yang’s poet(“杨的诗人”)吧?

但这个称呼实在绝妙!Young poet成了赵先生终生佩戴的冠冕,也是了解他的经历和品格的密码。他是心地纯良的年轻诗人,永远的浪漫派。

1938年,西南联大南湖诗社成立,赵瑞蕻与查良铮(穆旦)、周定一、林振述(林蒲)、刘重德、李敬亭、刘寿嵩(绶松)等是最初的成员。赵先生以一首贴在墙上的长诗《永嘉籀园之梦》(《温州落霞潭之梦》),名震校园。他不追求沉稳的格律或深刻的哲理,而醉心于用华美辞藻编织爱情梦境。“啊,初夏是有娇滴滴的新娘子的香味的,牛乳、茴香、罂粟花,婴儿肌肤的香气……晴空回响着鸽子的温暖的风铃;田野是新婚的床,稻秧编成翠绿的流苏。”(《初夏》,1943)词语与欲望粘连融合,呈现出年轻生命的繁复和绚烂。

西南联大岁月的诗意,从赵先生晚年撰写的几篇纪念西南联大师友的文章中仍能看出。写吴宓先生那篇题目就是一句好诗:“我是吴宓教授,请给我开灯!”

倾心浪漫派,为什么要翻译《红与黑》?

赵先生从西南联大毕业后,先在昆明教书,后到重庆,在那里开始翻译《红与黑》,于1944年出版了上部。因为各种原因,下部未能译完。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他推倒重来,也未能如愿。最近几年,为了弥补遗憾,赵先生的几个学生商议将上部做些文句上的修改,并补译下半部,争取2024年出版。

我在为这个译本撰写导言期间,不免生出这样一种疑惑:赵先生是诗人,学的是英文专业,倾心浪漫派,为什么要翻译这部书?为什么终于不能完成?是不是这部书与他的性情不合?小说主人公在黑红两道闪转腾挪,利用感情,费尽心机,其行为怕难为赵先生所喜。赵先生的法语老师收到他的译本后给出的评价是:“你做了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在这炮火连天中,这本名著翻译过来会给人带来一股清醒,振作起来的力量。”侧重时代的需要。从反抗社会不合理的制度着眼,自然可以把于连视为英雄人物,赵先生晚年诗作《再译〈红与黑〉:“统治者的钢刀轰然落下”》也申明其意。政治和社会理念固然合乎时代潮流,但赵先生喜欢诗意的文字,追求唯美浪漫,《红与黑》的人物和文风或者不是他的真爱。看赵先生当年为译本写的序言,词语绚丽,诗意蓬勃,并不合司汤达的文风,倒与卢梭、雨果等作家近似。

最能体现他气质的是一本比较文学和鲁迅研究专著

晚年,赵先生恢复工作后从事教学和研究,但仍吟咏不辍,歌唱故乡梅雨潭的新绿和庭院中的花木,教学也有意偏重他喜爱的浪漫主义诗歌领域。我觉得最能体现他的“年轻的诗人”气质的是一本比较文学和鲁迅研究专著:《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

这本书对鲁迅的《摩罗诗力说》的注释多达525条,尽可能对原文的英、德、法、俄、意大利、波兰、匈牙利等外文资料,引用或摘录的诗人、作家、评论家等的作品、论述、序文,以及日记、书简、回忆录等,逐条核对、加注,并译成白话。注释详尽、严谨,翻译忠实、顺畅,且传达出原著的热烈情感。

这项工作之所以得心应手,是因为赵先生从鲁迅的著作中印证了“年轻的诗人”的精神状态。鲁迅介绍的摩罗诗人如拜伦、雪莱、济慈、裴多菲等,或英年早逝,或战死疆场,他们“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为正义而战斗不屈;他们葆有真心,不为世俗所熏染;沉醉于美,不为利益所驱动。这些品质是青年鲁迅倾心而且终生坚守的——鲁迅本人何尝不是一位“年轻的诗人”。

赵先生写过《重读鲁迅》(1988年)一诗:

八十年前有个青年在沉思,/八十年后成群青年在反思;/多么漫长,弯弯曲曲的路程啊,/如今该懂得怎样拯救自己!/一篇《摩罗诗力说》百读不厌,/早就开出药方,针对痼疾;/“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振兴中华,暴风雨后闪现虹霓。

诗心永恒如一,无所谓古今中外,也无所谓年轻衰老。鲁迅文学的发愿、发轫期是他撰写《摩罗诗力说》的留学生时代,摩罗诗人的精神让他一生都保持“年轻的诗人”的形象。

赵先生说,他一生最值得怀念的时光是在昆明的四年多。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南京上学读书时,赵先生鹤发童颜,仍葆有诗人的气质——我觉得那时的他,是真应该被称为Young poet“年轻的诗人”的。

(作者系北京鲁迅博物馆常务副馆长、研究馆员)

永远怀抱着一颗童心

◎董宁文

他是我编辑的《译林书评》的重要作者

我大约是在三十年前第一次拜访赵瑞蕻先生的,第一次见面或许就在1993年或1994年之间的某一天吧。在赵先生1999年2月15日去世前的四五年间,印象中我与赵先生见面、通信应该是较频繁的。五天前,是赵先生逝世二十五周年的忌日,回想起来,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前天晚上,我找出赵先生二十九年前给我写的一件手迹,从而勾起了我对往昔点点滴滴的回忆:

最可贵的是永远怀抱着一颗童心;最憎恨黑暗的是最光明的歌声!

赵瑞蕻

1995年12月15日于南京大学

我是1996年在译林出版社开始着手编辑《译林书评》这份有关外国文学的书评类小报的。这份小报自1996年10月创刊至今已经出了163期,每两个月出一期,报纸夹在那本著名的《译林》杂志中。我与赵先生认识不久,自然就将这位曾经第一个翻译《红与黑》的大翻译家作为这份书评小报的重要作者。

赵先生对我的约稿总是很支持,我今天找出《译林书评》的创刊号,赫然发现第二版的“书缘”专版除了刊有赵先生的一枚藏书票,还有赵先生所题的“书缘”二字墨迹,可见我与赵先生的书缘不浅。到了第二期,赵先生还为我所编的蒙田研究专版赐稿《Que saia-je(我知道什么?)》, 当我将本期样报寄给赵先生后即收到他1997年3月13日的来信:“这期编的很好,集中介绍蒙田,两大版,给了读者新鲜深刻的印象。拙文承刊出,真感谢。如果可能,请你寄两份这期《译林书评》给我系比较文学研究所所长钱林森教授,他可给你写东西。信寄南京大学(210093)中文系钱先生收。”

过了八九天,再次收到赵先生的来信:“日前寄上一信谅已收到。信上忘记告诉你另外两位我系同行同事可以约写文章,为你所主编的《译林书评》助一臂之力,现再介绍如下:杨正润 南大中文系副主任、外国文学教研室主任;唐建清 外国文学教研室成员、作家班主任。他们两位教授都是专门研究外国文学,多年来担任教学工作,出版了好些东西;都长于写作。请寄《书评》给他们,谢谢。他们的通信处都是南大(210093)中文系。”由此可见赵先生对我这位初入编辑工作的年轻人的关爱与扶持。

编一本纪念赵瑞蕻先生的《开卷》特刊

也是因了与赵先生四五年的交往,在赵先生去世一年后,我除了编《译林书评》之外,还担任了《开卷》杂志的执行主编。有此诸多机缘,我在征得杨苡老师的意见后,在赵先生去世后即想编一本纪念赵瑞蕻先生的《开卷》特刊。经过大家的共同努力,《多彩的旅程——纪念赵瑞蕻专辑》终于在2001年8月问世。我在这本书的《编后絮语》中曾这样写道:

赵瑞蕻先生离开他所热爱的这个世界至今已有两年多了,可在大多数的朋友们心中,赵先生似乎并没有离去,王理行在他所写的《赵先生没走》一文中道出了人们的这种思绪:“为赵先生送行距今已两年有余,但我老觉得,我们送了,可赵先生没走。当置身于与诗歌、浪漫主义、中西比较文学、《红与黑》、文学翻译、鲁迅等相关的场合或情景时,说不定赵先生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始终是那副和蔼可亲令人愉快的样子,有时更是他诗兴大发的样子,那在抑扬顿挫之间满脸通红、泪水夺眶而出的情景。”

赵先生确实走了,带着他的诗,带着他的浪漫,去找寻他如梦如幻的梅雨潭之魂去了。在这册《多彩的旅程》中,赵先生生前的师友们以各自独有的忆念表达了他们对这位诗国长者的无限思念之情。赵先生是快乐的,因为有那么多的人在共同纺织一只充满着“甜蜜与光明”的花环,正如与赵先生相濡以沫半个多世纪的伴侣杨苡先生所言:“他会快乐的,因为他从来不愿意被人遗忘,而这本书恰恰证明他没有被人遗忘!”

这本纪念专辑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为师友的纪念诗文,第二部分为亲属的纪念诗文,第三部分为研究赵先生著述的论文,第四部分为相关的报道及唁电、唁函、挽联,第五部分为赵先生晚年较为重要的诗文及没有发表过的部分书信等。另外,在第五部分中的赵先生自撰传略、年表及著译书目等,对赵瑞蕻先生的学术经历及研究均有一定的参考作用。

2023年9月,赵先生故乡的温州市文史研究馆在文汇出版社出版了《弦歌中西赵瑞蕻》。这本正式出版的赵瑞蕻先生的纪念集就是在《多彩的旅程》所收文章的基础上增加了二十余篇文章编辑而成。至此,这本纪念专辑也就越发厚重起来。

这篇琐忆赵先生的文字有点长了,更无文采可言,实在汗颜,但我的感情确是质朴与浓烈的。最后,让我们重温一下赵瑞蕻先生的《我的遗嘱》,以此感悟赵先生的“最可贵的是怀抱一颗童心”的诗人情怀:我已到达了生命旅程的终点,/向亲友们告别,说声“珍重!”/无须追悼,让火焰拥抱我,/请把骨灰洒在仙岩梅雨潭中。/对我的后代只有一点热望——/做个光明磊落的人!/窗前石榴树又快要开花了,/烂漫的梦魂会年年歌吟!

2024年2月20日于金陵南郊,窗外细雨绵绵,春寒料峭之时

(作者系《开卷》杂志执行主编)

爸爸最后对我说:“注意安全,努力奋斗”

◎赵蘅

至今保存着爸爸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二十五年前2月15日的凌晨,我亲爱的爸爸驾鹤西去了。

2月14日从白天到午夜,我头一次如此焦虑等待天黑,又无力阻止天黑。过年的几天北京都是回暖的天,唯有初五这天从早起就突然变阴,还刮了风。莫非连老天爷都懂我的心思?

1998年9月22日,我不会想到这是我和爸爸的最后一面。那天我返京,和每次分别一样,爸爸定要送我出门。记不得我为什么要搭乘晚上的火车,也许是那种睡一觉可到北京的夜车吧。应该是吃罢晚饭七八点钟,爸爸从小院的铁栅栏门里缓慢走出,止步在路灯昏黄的夜幕中,飘逸却变得稀疏的白发,慈祥显露衰老的面容,院子里结了红石榴的树影铺撒在他的头顶。

我越走越远了,越来越模糊的爸爸的身影还立在原位。

“爸,别送了,我会抽空再来看你和妈妈的!”

“注意安全,努力奋斗!”

从小到大,爸爸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咛我们姐弟仨注意安全。我是第一个独自走出家门的孩子,走得越远,他越是牵挂。然而,爸爸鼓励我要奋斗并非空穴来风。1998年,我五十三岁了,不算十三岁时爸爸曾在我的幼稚小诗上做过修改,1978年我发表处女作,爸爸在寄来的《江苏文艺》的扉页上写了春天就播种耕耘吧,秋天就开花结果!(大意)到1998年我步入写作生涯也二十年了。1996年我重返欧洲,回国后开始写一本书,这是爸爸一再鼓励我做的事,他对我的写作计划比对他自己的事还要兴奋。记得爸爸还向我推荐过柳鸣久先生写的《巴黎散记》作为范本,可惜我过了许多年才有机会拜访柳先生,而且是最后一面。当反应迟缓的柳先生一听说我是赵瑞蕻的女儿时,眼睛发亮,拱手连连说“了不起!了不起!”那一刻,我被深深感动,才明白了爸爸当年的用心良苦,更能体会柳先生在《盗火者文丛》序言里所阐述的引进世界文明译介者的价值。

至今还保存着爸爸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写于1999年2月7日。密密麻麻一页纸,溢满父爱——

小妹:

我昨晚灯下,伏在书桌上看完了你寄回来的全部稿子,很激动,很欣慰!整个说来写得不错,有几篇特别感动人。如独自在巴黎赶到戴高乐机场找葛柳南,与marry一起去Leipzig(莱比锡),独自一人乘夜车经Brussels回巴黎,等等,尤其好的是叙事结合抒情,一种真情实感的描绘;有议论,糅合着一些感叹。我仔细看了,使我想起几十年前不少往事来,仿佛是我自己在写回忆录。有些事我都忘记了,经你一提,我想起来了。因此,我也很感谢你。

……我觉得你写下来的不只是个人经历所见所闻所感,而且有历史时代意义。写自己其实也就是写我们生活着的社会和时代,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大些,放在更广阔的背景上;密切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而且,正如我记得几次跟你说过的,画苹果别人也可以画,也许画得比不上你,也许比你好得多。但是自传,回忆录,游记,等等,别人无法代替你。你想对不对?当然大师的作品别人是无法超越的,比如Mona Lisa……

您的小女儿一直在践行着您的话

亲爱的爸爸,二十五年过去,您的小女儿一直在践行着您的话,无论多难,从未搁笔。我写的字,读的书,和白发添加一样多啊。我也奢望填补外语缺失的空白,你曾写法文信给我,叫我试着背读《最后一课》原文,可爸爸您对我期望太高了啊,我至今没能具备双语能力,非常愧对爸爸!

此刻,我又翻出爸爸1998年7月5日寄来的信,发现您早就为两年后的新世纪翘首待望了!

“到2000年——21世纪,新世纪从今年7月1日算起还有585天,在我心中已挂起一个倒计时牌了。说容易过也很容易,但对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也是不容易过的。我当然希望能到2000年,看见那天朝阳晨曦。能完成我的写作计划,能看到三本书问世!但愿如此!”

亲爱的爸爸,我懂您的心思,您不用担心,您走后的这么些年,在妈妈的推动和出版界及朋友们的帮助下,已经帮您出版了《多彩的旅程》(自印)《离乱弦歌忆旧游》(三版)《欢乐颂与沉思颂》(三版)和纪念文集《赵瑞蕻 弦歌中西》。未来我们还会再版您的力作《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您的第一本中译本《红与黑》,由范东兴补译、唐建清校对、黄乔生导读的纪念版,也会有一天隆重问世。还有您的诗集《梅雨潭的新绿》和《诗的随想录》(包括未收入集子的诗作),诗论《诗歌与浪漫主义》等,都会陆续编辑安排。我更期盼在2025年,在您诞辰110周年之际启动出版您的文集,收齐您一生的心血之作:译著、散文、论文、诗歌、笔记和书信。爸爸您的信写得太好了!多少人在您的信中获得了鼓舞和力量!

为实现以上这些计划,做女儿的我虽已年近八十,仍会不遗余力!

亲爱的爸爸,在您离开的这些年里,我五次去过昆明,四次去过蒙自,重踏西南联大原址你和妈妈的青春足迹,我激情激荡,无上荣光。再告诉爸爸一个好消息,南京已被联合国评为世界文学之都了。我知道您和妈妈都爱南京,在这座文人荟萃栽满美丽梧桐树的名都,几代人的文学理想终将开花结果。“等待和希望”,“甜蜜和光明”,这是爸妈留给我们的金玉良言,我将永远铭刻在心!

好想您,爸爸!多想继续和您作长夜谈,愿您和妈妈在天上团圆,从此安生。

2024年2月15日凌晨

(作者系赵瑞蕻次女,本文图片由赵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