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卢新华谈枕边书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宋庄  2024年02月20日08:05

您有枕边书吗?

卢新华:以前有枕边书。现在基本没有了。一是因为能够放在枕边阅读的书越来越少,二是已经不习惯躺在床上看书。常常看着看着就会倦意倍增,睡去了。这样,书似乎倒不是书,反而成了催眠物了。

您喜欢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读书?

卢新华:我喜欢在安静和闲暇的时间和地点看书。当然,对于“无字之书”和“心灵之书”,则是不分时间和地点,随时随地都会注意阅读的。以我的阅读经验,网络时代,写书和发表文章都变得很简单了,甚至只要花上一点钱,就可以在正规的出版社出书,这就很难保证作品的水准和质量。尤其很多书籍,并不是作者有感而发,这就更打了折扣。李白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而我常常在那“奔腾到海不复回”的黄水中,见到铺天盖地、一望无际的文字垃圾。生命是短暂的,把有限的生命用来阅读大量的文字垃圾,不仅是对生命的不珍惜,同时还会派生和发展出更多不仅无聊甚而有害的垃圾……我可以很肯定地说,从这些垃圾中,将绝无可能长出真正的文明和思想的擎天之树。当然,我也不是说那些质量不高,也不是经典的作品就不值得阅读,何况即便是经典,也需要阅读去检验的。我只是想指出一种当下常为人所忽视的现象:我们的社会逐渐丧失了对“书”的敬畏。

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

卢新华:年轻时会做笔记,也会摘录自己喜欢的书中的句子。现在几乎不做笔记了。多数我读的书,都经过我所信任的各种渠道的朋友们的推荐。但即便如此,拿起一本书,先瞄上几眼,或读过一两页,觉得不错才会继续读下去。否则便会及时“止损”。

您读大学期间,正好是西方文学思潮涌入,那时您的阅读受到哪些影响?

卢新华:1978年下半年起,各地出版社开始恢复出版大量过去被指为“毒草”的中外文学与哲学名著,学校文科教学楼底层的一间小教室常常会在课间打开窗户,推出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标出当天将有售的图书的书名和价格。于是,刚刚下课的我便随着众人一起呼啸着蜂拥而上,手里举着花花绿绿的人民币,像是抢劫一样从那窗口抓过一本本《悲惨世界》《复活》《艰难时世》《子夜》《契科夫中短篇小说选》《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以及《文学的基本原理》等。终于,等到我毕业的时候,我的书橱基本上也已被一本本五颜六色的书籍填满了。

然而,书越是读得多,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却越发强烈了。在这些书籍面前,我常常会感觉着是面对着一座座高山,一条条江河,既感到知识的贫乏,也体认到学无止境,于是,更有一种学习的紧迫感。真的,如果有可能,那时的我,真想能将全世界古今中外的书籍——当然,尤其是文学和哲学部分——统统划拉进我的大脑,或装入我的“酒囊饭袋”。为此,为通晓我过去很少接触过的中国古代文学典籍,我曾央请一位老师帮我开过一张古代文选的书单,然后一本本从校图书馆借出来,利用课余时间在教室里、寝室里、操场上,在炎夏或深冬,认真阅读了《左传》《史记》《昭明文选》《梦溪笔谈》等,同时整本整本地背下《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

但有一天,老师在课堂上讲授南宋大学者严羽的《沧浪诗话》时,忽然说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说,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法乎自然”。说完,还用粉笔写在黑板上。记得当时自己很受触动,也感觉着耳目一新,于是忍不住想:“书是什么,究竟什么才是书?”

那么您是如何理解“书”的?

卢新华:是那些放在我书橱里的纸质的本本,还是长沙马王堆里发掘出的那些竹简?是镌刻在龟壳上的甲骨文,还是浇铸在古代青铜器上的祭祀铭文? 是蚂蚁在地上爬行书写出来的咒语,还是神灵在刀削的岩壁上留下的天书? 还有,“书”又是怎么来的?《圣经》《古兰经》《佛经》《诗经》《道德经》《六祖坛经》等等这些被称为经典的古今中外的典籍,我们虽然大致知道它们的作者或记录者,可那些文字的奇异的排列和组合又是怎样形成的? 也有一个“一朝受孕”和“十月怀胎”的过程吗? 是什么促使作者或演说者们去说、去写那些能帮助丰富我们,提高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力,提升我们的智慧和境界的话语和文字的呢? 而他们在写出那些文字,产生那些深邃的思想前,到底又有过什么样的境遇,受到过什么人或事的启发? 或者,那些灵光乍现的智慧的火花,除了出自他们平日里对自然和社会的用心体会和观察外,是否也出自某种超自然的力量的安排,并得到神明的青睐和加持? 是否因为这些缘故,他们方能够读懂隐藏在大千世界背后的更深层次的不是文字的文字,并一点点破译出来? 难道就像东西方的人们都曾创造出过十八层“地狱”和“净界山”这样的概念一样,知识和智能也一样有它们的层次和等级,广度和深度? 而所谓的书本知识其实就是人们认识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社会的生命体验的结晶,是精神和灵魂与大自然亲密爱抚和接触后所产生的共鸣? 人们写书和读书的过程只不过是一个不断出发又不断回归,不断精进又不断回头的旅程?

于是,我了解到唐代的文人们特别欣赏“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句古训,并将之视为座右铭。因为世间不仅有放在书橱里,珍藏在书房中,集中在图书馆里的汗牛充栋的名目繁多的“有字之书”,同时还有着更多、更博大、更精深、更玄妙、更睿智的充斥在浩瀚的宇宙间的“无字之书”……那以后,尽管我时而下海,时而流浪,时而蛰居故里,时而远涉重洋,时而认宦途为凶险之地,时而视赌场为书房……而在我的认知中,“书”的概念的内涵和外延都在一点点扩展,以至于我不仅看一花一叶,一树一草为书,一只松鼠,一只浣熊,一只蚂蚁,一头大象也是一本本的书。

您现在的书房,如何容纳得下您所理解的这些“书”?

卢新华:这一本本的书,其中不乏被时间和空间所检验过的经典,只要你用心去阅读,常常都会润心益智,给你以启发和感悟。但质量粗糙的、矫情的、伪劣的书也汗牛充栋,如果不细加鉴别,一本本读下去,就算不被误导,也难免会浪费时间和生命。而有些书,你仅仅从正面看,常常是看不出名堂来的,还需从反面看,或者给以环视或内视,全方位无死角地去阅读,那结果就可能大不一样了。这样,行走着的我们,也就成了一本本行走着的书籍,而这世界也就成了一处处行走着的书房。尽管这书房里的许多书籍,例如那些墓碑,那些石林,那些树木,那些高楼大厦,看上去都是岿然不动的,但倘若我们用心去细细地感知,你会发现它们在历史,在进化史的长河中,一直还是在流动着,行走着的。只不过,这种行走和流动,常常不是简单的我们肉眼所能看到的那种行走和流动,而是一种我们只有意会才能感受到的“变”和“易”,是无数种因缘不间断的聚合离散,流转不息。

尽管常作如此想,因为爱书,我还是在三十多岁后在沪上为自己购置了一套包含了一间书房的居所。并将书房取名为“藕斋”,同时还为“藕斋”草拟了一副对联——“偶得佳句便为乐,常作玄想也能醉”。尔后,又在洛杉矶的家中拥有了一间书房。如今,这两处的书房经不住地填充,已经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其中不乏许多世界名家以及一些曾经受到读者们热捧的作者的书。但说句老实话,书虽然越来越多,我却是越来越少去阅读它们了。首先是生活分配给我的能够用来读书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尽管我知道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努力去挤总能挤出来的。但在一个日趋发达的网络时代,电子书籍的问世和电子版本的阅读已经在一定程度上逐渐替代了纸质版本的阅读。而世人心目中的书房在我这儿,也渐渐失去储备知识的功用,几乎唯剩装饰的功能。与此同时,微信却鸠占鹊巢,渐渐成了我形影不离,且依赖度很高的类似“贴身丫鬟”一样的“贴身书房”。在这个书房里,我也可以随时随地阅读到我予取予求的喜爱的书。

您提到“书”的概念的内涵和外延都在一点点扩展。您会怎么处理自己的书?

卢新华:一些有价值的书我会捐掉,一些现在看上去实在无价值(包括我自己的书),那就干脆烧掉。我有一个画家朋友,画卖得很好,可有一天,他却找出自己的几十幅作品,在雪地里焚烧。那可都是他的心血,并且可以换成几百万的真金白银的呀。可他还是毅然决然地烧了。他是很有勇气和自知之明的。我总觉得,他的“雪地焚画”的举动,是有“微言大义”的,也是值得我们很多文学家和艺术家们,以及我们的时代去深思的。

您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卢新华:《道德经》《心经》《金刚经》《坛经》《法华经》……

在创作小说过程中最享受的是什么,最困难的呢?

卢新华:最享受的是终于把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付于文字了。最困难的是你的文字不是因为不坦诚,不真实,而是因为太坦诚,太真实,以至于每一次都是“艰难问世”……

对您来说,写作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卢新华:与“道”相契,下笔若有“神”……

如果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想见到谁?卢新华:释迦牟尼、老子、鲁迅。

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卢新华:《金刚经》《坛经》《鲁迅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