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编辑《艺苑掇英》的日子
来源:北京晚报 | 龚继先  2024年02月19日07:18

上世纪七十年代,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下文简称“人美”)复社,在上海美术馆工作两年多的我又调回人美。当时人美的社长李槐之是李一氓的侄子,他多才多艺,能写会画,人长得又帅气;听说他在部队当过骑兵,衣着很时髦,还有个洋名——果克。社领导杨可扬分管出版工作,他为人厚道,很早就投身革命,积极响应鲁迅先生的号召,以刻刀为武器向敌人发起进攻。他的木刻作品雄浑大气,我很喜欢。

1977年,人美的同事都回来了,可扬便盘算着做一本新刊物。虽然他是版画家,但对这本刊物的定位很明确——介绍传统书画艺术。“文革”刚结束就提出这个选题,很能体现他的魄力。

第二年,《艺苑掇英》创刊出版,一经问世就受到社会的好评,毕竟当时的美术界一片荒芜,艺术家缺乏创作与交流的平台,民众的审美与阅读需求也在慢慢复苏,期待看到更多高品质的专业出版物。这本刊物旨在“贯彻执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和‘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的方针,努力介绍祖国历代优秀的绘画、书法等艺术作品,为繁荣社会主义美术创作、整理祖国艺术遗产,丰富人民的文化生活,提供和积累宝贵的资料”。

在《艺苑掇英》创刊前,全国最有影响力的美术刊物当属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的《美术》,《美术》包含的内容比较庞杂,有段时间它倡导新国画、新风尚,几乎不见传统书画的踪迹。《艺苑掇英》不一样,我们在一开始就把它定位为中国书画丛刊,以推介传统书画精品为主,先出版各大博物馆的藏品,再扩大到海内外的公私收藏。正因如此,全国搞美术的人都知道上海有这么一本刊物,新刊上市一周便被抢购一空,稍微晚几天出版,读者就会打电话到编辑部催问。

《艺苑掇英》之所以热销,一是它满足了大众对传统书画的热爱和追捧,禁锢这么多年,现在总算有一个平台了;二是在作品的选择上,力求全面而精当,兼顾丰富性与欣赏性。编辑到全国各地甚至海外组稿,只为把最精美的作品呈现给读者。

创刊之初,《艺苑掇英》主要由张苏予、杨道敏两位编辑负责,他们原本不从事中国书画的研究与出版,编辑《艺苑掇英》,相对辛苦一些。1978年5月的创刊号封面,选用了边寿民的《芦雁》,很快就有读者提意见,一是画家的年代标错了,边寿民是清代的,误写成明代;再者,创刊号的封面,一定要选有分量、压得住的画家和画作,边寿民虽然是“扬州八怪”之一,排名靠后,不算最出类拔萃的。总之,这幅画放在创刊号的封面上,压不住。

就这样编了几期,社里打算换个熟悉中国书画的编辑接手,最好既能画,又有些专业知识,年龄还不能太大,外出组稿对体力是个不小的考验。可扬对我说:“小龚,你喜欢传统书画,你来搞吧!”我很高兴,进入人美工作整十五年,正是我年富力强的时候,我也想集中精力做些自己喜欢又擅长的工作。

接手《艺苑掇英》后,我开始四处组稿。第一站是四川,四川的艺术资源雄厚,上大四那年为了做毕业创作,我去过成都,印象颇深。

四川省博物馆(现四川博物院)历史悠久,收藏的书画、陶瓷、青铜器、民族文物、工艺美术、宗教艺术、石刻等丰富多彩,文化特征鲜明。特别是张大千临摹的敦煌壁画,据传他一共临摹了二百多幅,四川省博物馆就藏有一百八十多幅。馆里藏的古画也多,源头可以上溯至安史之乱,玄宗和僖宗入蜀避乱,一些京师画家和宫廷艺人随之到来,故当年有“蜀道僻远而画手独多于四方”的说法。

去四川时,我们是“三人行”,除了我和另一位编辑,还有擅长摄影的平原。平伯伯干活慢,但慢工出细活,水平高,我们要刊用的作品,都由他翻拍。

那时,重庆尚属于四川。在重庆市博物馆(现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组稿时,我看到了明代唐寅所临绢本《韩熙载夜宴图》,名家临名家,绝对是传世珍品。我还看到一幅徐青藤(徐渭)的书法。徐青藤的泼墨大写意对后世影响巨大,我跟李苦禅先生就是学的大写意,对徐青藤的书画很感兴趣。

后来,我们又去看大足石刻。大足石刻始建于唐和五代,历代积累而成,比较分散,我们选择了最精彩的两个山头:北山和宝顶山。北山上的一尊宋代石雕菩萨特别迷人,菩萨的面态雍容富丽,神情悠然恬静,王朝闻先生说过,“这是东方的维纳斯!”为了拍摄好这尊石雕菩萨,必须下大力气,洞窟里的亮度不够,我们就用镜子、白纸反射光线。最后印出来的图像不错,清晰又柔和,这尊石雕菩萨看上去更美了。宝顶山的石刻比较集中,佛、道、儒的造像都有,还有三教在同一个龛窟里的。值得一提的是那些没有完成的造像,刚好让今人一窥石刻工艺的流程,我是越看越喜欢。

下山后步行十几里路,我们看到一座宝梵寺,寺内的明代中期壁画美轮美奂,艺术水准高,难得的是妙趣横生,很多世俗的画面极其生动。这么珍贵的壁画,当时没有人管理,生产队在大殿里堆粮食,壁画下半部分都被麻袋磨花了。我们一边欣赏,一边惋惜,赶快拍摄下来,在这里又积累了不少素材。

我从第七期开始主持《艺苑掇英》的编辑工作,当期便推出了“四川专辑”,出版后很受欢迎,但也有一些读者提意见,说内容太杂,书画、篆刻、瓷器、石刻什么都有,希望集中于书画一项,特别是流传有序的名家名作。其实我本想以书画为主,只是看到大足石刻后被深深打动,认为有介绍的价值,况且雕塑和书画有很强的相通性。从第八期开始,《艺苑掇英》就专门介绍传统书画了。

此后,我又到国内各大博物馆组稿,特别是那些书画馆藏丰富的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馆我去的次数最多,杨仁恺先生在那里,我们的关系特别好。上海博物馆更是近水楼台,熟门熟路,我们合作出版过好几期专辑。至于故宫博物院、广东省博物馆、浙江省博物馆等,《艺苑掇英》也出过相应的专辑。

江南地区人文荟萃,一些博物馆的规模虽然不大,却令人眼前一亮。比如扬州博物馆,它的馆藏出一期专辑也没问题。通常一期《艺苑掇英》需要七八十幅照片,这就意味着组稿时至少要拍摄两三百幅。

组稿的过程是相当艰辛的。有一次去安徽拍摄太平天国壁画,当地交通不便,我们要步行十几里路。平伯伯带的设备很重,实在背不动了,大家就轮流帮他。还有一次去陕西省博物馆,为了色彩保真,我们在暗房里拍摄,窗户全部被遮住,不透光也不透风,大夏天的连电扇也不敢吹,生怕画被吹动。就这样拍了好几个钟头,全身湿透,热得几乎要晕倒。

宁波的天一阁也有很多珍贵的书画,比如徐青藤的《行书白燕诗轴》,近三米高;还有一幅陈白阳的山水画,尺幅也很大。我们在馆内拍摄时,因为电压不稳,灯光一会儿明一会儿暗,还不停闪烁,实在是拍不成。刚好我有个同学在宁波东钱湖的东海舰队司令部工作,我想部队的条件应该好些,就把画运过去拍摄,好不容易挂起来了,却发现东钱湖的电压也不稳,只得作罢。多说一句,天一阁收藏了一组铜版画——郎世宁主持的《平定准噶尔回部得胜图》,共十六幅,乾隆年间送到欧洲制版。这组画表现了乾隆“十全武功”中的“两全”,刻画细致,其中的不少战争场面精彩激烈,故这组画兼具艺术价值和史料价值,能反映当时的历史情况。遗憾的是,宁波天一阁专辑因故没有出版。

《艺苑掇英》一直致力于展现灿烂辉煌的传统书画世界。有些古代书画很少公开展出,不要说普通读者,就连专业人员也难得一见,由于这本刊物的影响力大,不少博物馆都允许我们到库房里直接挑选、拍摄,而且免费,顶多送一些杂志。到后来我们再去拍摄时,就要付费了,再后来,有些博物馆即使付费也不让拍,均由馆方供片,这说明大家的版权保护意识越来越强了。

各大博物馆的专辑做得差不多了,我开始考虑以画家、画派、藏家作为组稿的重点。藏家方面,比如国内的唐云先生、邓拓先生、周怀民先生,中国香港的刘作筹先生,美国的王己千先生、翁万戈先生、高居翰先生等。而后还拓展到一些来上海做展览的外籍藏家,最具代表性的是阿部房次郎先生捐赠给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的藏品,连续出版了两期专辑,都是精品。《艺苑掇英》在海外有一定影响力,很受海外华人的欢迎。

主编《艺苑掇英》二十年,我庆幸我们抓住了时代的机遇,也用我们的心血,为那个年代的读者奉献出一批难得一见的名家名作。在组稿的过程中,我去那么多博物馆看名画、访名家,入眼的都是珍品孤品,听到的都是独特观点,加之虚心求教,这使我的艺术视野越发开阔,对我的艺术创作颇多裨益。对读者而言,《艺苑掇英》起到了艺术启蒙和艺术传播的作用,直接推动了传统艺术审美的复兴。

很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还有人提起《艺苑掇英》,于我实属欣慰。

(邢建榕、魏松岩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