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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作家就是那个穿珠子的人
来源:文学报 | 傅小平  2024年02月20日0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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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法节约地写,我的长处在于情绪饱满、激情飞扬

记者:《雪山大地》为你赢得第11届茅盾文学奖,这部小说也引起了文学界内外热议。也正因此,我觉得我们不妨转换一下视角,从你怎样成为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作家说起。这么说是因为,你持续多年的写作,虽然在题材上有所变换,譬如你写了大量以青藏高原为背景的作品,也以你居住了二十多年的青岛为背景写了一些作品,但我觉得你创作的核心理念,你聚焦的议题,以及你的作品的总体特色似乎少有变换,虽然回看你写作起始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到现在,各种思潮风起云涌,但看作品,你似乎没怎么受潮流影响。

杨志军:可能是因为写作的目的不一样吧,也许我写作初衷并不是为了当一个作家,而是要真心实意、真情实感地表达自己。如果只是为了当作家的话,那什么样的作家受欢迎,我就得尽力使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作家,同样什么样的作品吃香,我就写什么样的作品。我可能不是这样,我只是想尽可能诚实地表达自己,把自己多年来经历的生活、沉淀的情感、积累的思想等等,通过文字表达出来,这才是我要达到的目的。另外一个,我的目的,或者说生命目标,就是无论阅读,还是写作,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这并不是说阅读和写作有多么重要,而是说这两个事能给我带来快乐,那人人都有权力追求幸福快乐,我也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写作。

记者:成为作家与从事写作这两个事,其实并不矛盾。相比而言,你说你写作的初衷不是为了当作家,倒是有些特别。不管怎样,你年轻时也还是做过作家梦的吧?

杨志军:当然有过。很多年前,有那么一次吧,我正坐炕上等吃饭呢,无意间看到一本书,破破烂烂的,前后封皮都没了,我就拿起来翻了翻,原来是赵树理的作品集,里边有《小二黑结婚》。我就想这写的不都是农村生活嘛,也是写的我在农村里经常会碰到的事情,那我也可以写写啊,这大概也能说明,我当时希望成为一名作家吧。但这个作家的概念和我内心里认可的作家标准不是一回事,我内心里对怎样才是作家其实有着很高的标准,这个标准高到我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作家。就是以这个标准来衡量,只有我喜欢的但丁、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尔克斯等等,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作家,因为他们的作品能引领人类的精神,有时甚至是我们的指路明灯。事实上,我们现在写作很少从技艺上去学习托尔斯泰,但我们还是要去读他的作品,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在很大程度上,像托尔斯泰这样的作家对人类精神的奉献不可替代,他们通过他们的作品树立了人类的理想境界,也通过他们的写作树立了作家的样本。他们的作品和他们作为人的形象是一致的,他们在作品中表达什么,提倡什么,他们自己也便是什么样的人物,如果说他们作品中的人物是像水晶一样纯粹的存在,那么他们自己也是这样的人。这对我鼓励更大,我就觉得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而不是成为他们那样的作家,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只不过恰好我也在写作,所以我成了作家,但本质上我是想通过写作成为那样的人。这是个很遥远的目标,我不可能达到,但至少我欣赏他们,我就是爬行,也是一点点接近,虽然有可能越接近,越是感到距离很远,但这种梦想还是有的,我写作,主要就是这样一个状态。

记者:你大量写作的也是长篇作品,印象中你几乎没写什么中短篇小说。

杨志军:只能说很少吧,很少,很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也很想写好短篇、中篇,但是一写就写长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想写作中短篇吧,可能更需要智慧和技巧,但我的长处不在于这上面,而是在于情绪饱满、激情飞扬,所以我写小说,写着写着就写成了长河一样的东西。而短篇小说是很精到的,只能很节约地写,这我做不到,这和我的天性有关系。所以,像海明威、莫泊桑、契诃夫啊,对我没什么影响,我就喜欢读《战争与和平》这样的作品。我想可能是我比较喜欢长篇作品那种宏大的背景吧,里面人和人之间、人和自然之间的那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也很吸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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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幼稚,还有固执,是一个人建树理想的基础

记者:大体说来,也只有长篇小说才能相对完整地叙述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命运。读你的小说,会为人物的命运吸引,也会为故事的气场吸引,但与之相关的另一个感受是,你似乎并不是那么在意叙述技巧。

杨志军:其实吧,长篇小说吸引我的是它的气场。雨果的《悲惨世界》,你能一口气读下来,就在于它气势磅礴。也可能因为这样,我自己写小说也更在意气场,而不是叙述技巧,在叙述技巧上,我也没有模仿过任何一个作家。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多人说不喜欢,不喜欢他那种心灵告白,他小说里的人物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但他真是少有的激情天才,他写宗教信仰,那些人物向上帝告白,又怀疑上帝,那种很焦灼的状态,真是没什么人能写得出来。

记者:从你的小说叙述里,能感受到澎湃的激情,却体会不到焦灼感,你的整个写作状态是比较明亮、比较昂扬,也比较积极的。

杨志军:我是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写作方法很好,就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忏悔整个世界,但是我的状态算是比较积极吧,我是一个比较乐观的人,任何时候都相信未来,就像食指在那首诗里写的那样。

记者:你是在骨子里相信未来,还是要求自己相信未来?

杨志军:也不是要求,是天真幼稚,让我固执地相信未来吧。我觉得天真、幼稚,还有固执,是一个人建树理想的基础,要是什么都看透了,理想就没了。

记者:但也有说法,要是什么都看不透,那写作就难以深刻。

杨志军:但看透是很难的,真是什么都看透,那就变成李叔同了,所以没几个人能真正看透,一旦看透就当不了作家,也用不着写作了。所以我觉得深刻,是隐藏在一个人的骨子里头的,那是背后的东西。我想,正因为我们焦虑于当下,我们更要建树理想,如果生活本来就是理想的,那都不用建树了。所以并不是大家拥有什么,追求什么,你就去写什么,这样写出的这个东西就有价值,而是大家缺少什么,你更要去关注,去表达。我觉得,现在最稀缺的就是理想信仰、道德标准,还有底线,那我就越要高扬理想主义。

记者:那你岂不是成了孤独的理想主义者?

杨志军:作为一个生活中的人,我是比较乐观的人,可能是我天真吧,但所有的理想的基础就是天真。上世纪八十年代知识分子身上有的理想主义,我那时候就有,到现在没丢,而且是越来越强化。

记者:一般说来,作家无论写什么都不能脱离现实,或者说纵使驰骋想象,最后也都得落实到现实上来。读者质疑你在长篇小说《中国农民工》里塑造的农民工形象就太过理想主义,不是那么真实。

杨志军:这可能是理解有偏差,我自己是力图很现实、很精到地去描写理想主义产生的基础,对于农民工生活的艰苦,我是不回避的。比如他们居住的房子,我会仔细描写,会写它是多么简陋,但住在里面的人,实际上并不是简陋衰败的人,他甚至有可能是个诗人。我对那样的生活熟悉,所以我写农民工,写藏区,尽管写了理想,但指向理想的每一步都有现实的铺垫,我会一笔一划去写出这个铺垫,大家看到的理想主义,其实是这么来的。

记者:也就是说,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在一部作品里,实际上是可以并行不悖,或融为一体的。

杨志军:有些人会把理想主义理解成反对现实主义,我觉得这样理解不对,理想主义的反面是实用主义,是功利主义。就拿写作这个事来说,功利主义的写作是试图用文字得到物质上的好处,但理想主义的写作肯定不是这样,它是反着来的,它排斥一切目的论,除非这个目的就是弘扬理想主义本身。理想主义作家会觉得,写作就是目的,写作完成了,也就是理想实现了,他们不去追求作品之外的一切,也不去追求地位、名利,但这并不说他们脱离现实,恰恰相反,理想主义必须建立在现实之上,也只能是建立在现实之上。为什么这么说?那就要问问理想主义是怎么来的?不就是因为我们关注现实太多,却有对现实不满意,或者说关注越多,越是不满意,才要高扬理想主义吗。有人就要说了,理想主义是少数人的坚持,理想主义是完全个人化的表现,那样理解对也不对,个人主义思想,确实会对理想主义带来很大的戕害,但我们不能不承认,理想主义又是个人独立表达的结果。具体到我的写作,如果说理想主义是目的,那么,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就是手段和方式吧。我尽量把这些东西结合在一起,所以《最后的农民工》里,既有对农民工生活的现实描摹,也有对人性美好的展示,我就是为了让我要表达和彰显的理想主义有一个坚实的基础。

记者:你说的基础是怎么来的?比如你塑造那么一个农民工形象,是你在生活中看到过这样的原型,还是根据一些逻辑经验去推导?

杨志军:我觉得我们作家对农民、对农民工有巨大的误解,这种误解使得他们以为把普通人写得越粗陋,人家读了就越真实。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年轻时有一阵在陕西支农,当过一年多的生产队长,接触到很多当时的年轻人,他们文化程度也不高,但第一,他们特别讲卫生,都比我讲卫生。第二,他们的内心世界也不是像我们理解的那么自私。我曾经去过一个知青点,碰到很多当地的回乡青年,有时候大家吃的馒头少了,就有人把所有的馒头仔细地分成小份,包括分馒头的人,都是给自己留最小的一块,当时我觉得也没什么,但现在回想起来,从这么一个小细节里,就看出农民没那么不堪,虽然他们当中有些人是下三滥,但如果我们的眼光只盯着这个,那就只能看到肮脏、不堪,当我们的眼光善于发现优点,我们就会从中看到很多闪光的东西。像我住的小区,现在属于市中心了,但刚开始还是边缘地带,我住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农民工成天拉个狼狗在小区转,我就说你可以不转啊,不要那么辛苦,他就说,那不行的,出了事怎么办。他就是每天转,转的时候,会把从小区楼里飘出来的那些衣服,包一块石头扔进去。不包石头,扔不进去。那你想想,他其实也可以自己拿走,但他不这么干,他虽然不是把衣服送回小区,找到是哪一家掉的,再还回去,但他包石头扔这个动作,就包含了很朴素的东西,太朴素了。

包括在《巴颜喀拉山的孩子》里,我写那个老奶奶撒盐,高原上有些公路很陡,大雪封山的时候路上有雪是很危险的,她在那里转山,就随身带一些盐撒在路上,盐会让冰雪消融。她为什么这么做呢,因为信仰。你要知道,她用的不是我们网购,或从超市里买来的盐,这些盐是她花好几个月的时间赶着牦牛去盐区采回来的,采回来以后呢,一部分卖了换糍粑,一部分留着自己食用,就是这样,她还能省出两袋盐撒在路上,完全是为的后来人不翻车,好走路。像这样的做法,灵魂干净到这种程度,你能说不干净?

我觉得,《最后的农民工》,包括我写青岛的一些作品,是有理想主义气质吧,我可能是用受到青藏高原牧区精神感染的那种眼光来看到很多东西,我看到的就是好的,我也希望自己写出那些闪光的东西,我也可以把人物写得完美无缺,我就是不服气,很多人总是把农民工写得那么肮脏。这部作品出来以后,真的有人评价说它不真实,就说农民都自私,怎么可以这样,我不争辩,因为我知道我的文学理念就跟很多人不一样,还有我的文化背景也不一样。这种基于信仰的文化背景,加上草原牧区的那种自然地理,塑造了我的心理结构,就让我看任何东西都不一样,都更能看到好的一面,包括我看待都市,也是很多人都说都市怎么怎么不好,但我看到的更多是感动,有时就是有一点点东西,我都会被感动。

记者:你不带有色眼镜,没什么分别心,不先入为主,也就更能看到事物美好的一面。但也有人认为文学就是要揭露假丑恶,你赞成这种说法吗?

杨志军:也不是不赞成,我是觉得文学,哪怕是批判现实主义最大的贡献,也不是批判,而是建树。比如雨果就建构一种最完美的人格,而所谓完美,不是说人不能有罪错,而是有了罪错就忏悔。托尔斯泰也是。所以批判是文学的其中一个功能,一个作家、一部作品可能因为多了批判性而更加深刻,但是这不是文学全部的功能,文学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建树。在这一点上,我可能和有些作家有不一样的考虑,我也不否定批判,但是我觉得那是一条腿,最好的作家都是用两条腿走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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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儿童小说,是因为我想很纯净地去表达一件事情

记者:你写儿童小说,是不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事?说实在的,刚听到你写这个有点吃惊,转念一想又觉得像你这样有着天真性情的人,就得写写儿童小说。

杨志军:最开始,我也没想过要写儿童小说。《藏獒》出版之后,有许多孩子端着这本书让我签名时,我还有点惶惑:孩子们也会喜欢我的书?后来听到一些反馈,也证实是有些孩子喜欢读。我有个朋友是儿童出版社社长,他也可能听到反馈吧,就非要让我写写看,我说写不了儿童小说,他说只要小说里面有小孩的角色就行,我想倒是可以试试,在他的鼓励督促下,我就写了《骆驼》,这部小说实际上是给逼出来的。我后来想想,写儿童小说也有理由,因为我发现我想很纯净地去表达一件事情,但成人世界是拒绝的,大家都老于世故,他们不想听天真的人谈什么,那一个作家偏偏有赤子之心,他想那样写,写儿童小说就是一个途径,后来又写了《海底隧道》。所以,当我有意识地写儿童小说,也就是想更干净、更纯粹地表达自己。但说实话,虽然一些人可能认为写儿童小说门槛低,我觉得难写。

记者:怎么难写?难写在哪?

杨志军:你看我写成人文学能一本接一本地写,而且篇幅都不小,但儿童小说,我也就两三年才写一本,而且是薄薄的一本,我也不是说没有热情,而是写完一本以后,我就不知道往下得写什么,得怎么写了。因为你是成人,你却要用儿童的视角写,这本身就有很大的难度,儿童是纯粹的,你得和儿童的这种纯粹有个对应吧。要是只是把自己假装成儿童,那就会显得很做作,达不到那种自然状态。另外一个难度就是写成人文学,在语言上可以放开写,但写儿童小说,用词量就很受限,只能用一些孩子能接受的词,连成语都不能用。

记者:你的写作偏偏词汇量丰富,而且是饱含激情,你不必借儿童小说拓展市场,能以本心坚持写下去,还真是让人感佩。

杨志军:所以写儿童小说,我一般写得很慢,只能一点一点往下写,写着写着就对自己很不满意,但都开了头了,又必须写下去,所以我写《三江源的扎西德勒》的时候,就写得很吃力,写完后回头看看也不是特别满意,就放了一段时间,放了一年多吧,都不敢拿出来。后来等写完《最后的农民工》之后,拿出来翻看一下,感觉还可以,就用两个月时间仔仔细细改了一遍,增加了一点东西,改完后再和编辑交流,如果他们说不行,我会一直放着。他们说好,觉得儿童能接受,会喜欢读,我就放心了。

记者:你的儿童小说都紧扣生态问题。

杨志军:对,像《巴颜喀拉山的孩子》也是,我是有意识的吧,我想着再写一部关注生态的儿童小说,这样就构成一个三部曲。也是理想主义作怪,因为你把有些问题给大人说,他们也听不进去,那就给小孩说,让他们知道生态是怎么回事,所以还是想把这个主题饱满地表达一下。

记者:写生态和写风景虽然不是一回事,但要是写不好风景,大概很难写出好的生态小说。你的小说比较多写到自然风景,也大多写得挺好。不过相比你早年的小说,如《环湖崩溃》等,《雪山大地》里写景无疑更加出彩,体现在这部小说里,你可以说把自然和人文打通了,而且风景能反映人的情绪,也能营造小说氛围,基本上做到所谓的“景语皆情语”。

杨志军:可能是写作时间长了以后,写景能力也自然而然提高了吧。写《环湖崩溃》的时候,我还年轻,可能写作思路特别流畅,一写起景色就收不住了,所以大片大片都是景物描写,顾不上写其他。到了后来,驾驭语言、驾驭场景的能力在不知不觉中就提高了。

记者:你是生来就对自然有很强的感受力吗?还是会在阅读和写作中有意识地强化这种感受力?

杨志军:也没有强化,对我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吧,就是我喜欢大自然。到哪个地方,我都会先去看看周围的山水,我比较关注这些,从理性上讲,自然是文化的基础,所有的文化,都是由自然地理决定的,或者说是由大山大水塑造出来。青岛的海洋环境决定了它是这样的地貌,上海的山形地貌,也觉得它是现在看到的样子,所以文化都依赖于自然。那么从感性上讲,我又特别热爱自然,而且面对自然,想象有时候会很活跃,但它一出现,我也就忘掉了,只是写的时候会想起来,过去写过的东西是早就忘掉了。

记者:可有记笔记的习惯?

杨志军:没有。按说过去当记者应该有,但是我没有。我也不记笔记,我是觉得深刻的东西,就印在我们的脑子里,要是没有印在脑子里,说明这个东西没那么重要。那些印在脑子里的东西,你写的时候或许一下子就唤醒了。

记者:想必你脑子里还印着很多东西,等着你写的时候唤醒。

杨志军:我曾经说过,文学让人迷恋的原因之一,便是探索永无止境。作家就是那个穿珠子的人,他不断捡到珠子,把它们穿起来,直到再也捡不到或无力捡拾的时候。我想我还会探索下去,用一切我能得到的有意义的事件和人物,来发掘人性、道德和信仰对“人”的诠释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