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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松芳:谭延闿吃西餐
来源:澎湃新闻 | 周松芳  2024年02月18日08:42

谭延闿的谭府菜,未必味甲民国,一定声甲民国。但我在决定开始谈谭延闿的饮食故事之前,先写了篇《谭延闿学英语》刊于《证券时报》2021年8月31日专栏版,虽怅触于时,也势所必然。谭延闿之所以学英语,与他对西方事物的赞赏是有关系的,其中就包括西餐;他日记中的第一次饮食记录,正是西餐,不过是中式西餐——番菜:“1895年9月22日(民国前日记均用农历,下同)抵上海耶松怡和码头,人和陈账房来,坐一刻,即与之同辅砚乘马车登岸。至人和见应子均,购衣,与陈三人至一品香食番菜。”

此际的谭延闿也是初出茅庐,年方十七,奉命至南昌迎娶江西布政使方右铭之女,然后抵沪乘海轮南下广州,随侍不久前调任两广总督的父亲谭钟麟。第二天上船前“复至人和,至一品香番菜”。两日之内必有至其他餐馆,而一字不及,看来对初尝的番菜情有独钟。所以27日抵达香港,第一顿饭也是番菜——“乘舆至华人大餐房大食”。(《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册第13、15页)

此后,直到1904年北上赶考,才再有《甲辰北行日记》。一路经行,并不记饮食事宜,唯至上海始记,首当其冲的仍是上番菜馆:“4月22日:十一点钟到上海,住大方栈。偕枚长游张园,遇戴邃庵、范任卿、梁鼎父、俞慎修……出至海天邨饭。”(《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册第29页)海天春乃1903年新开的番菜馆,位于四马路粤人聚居区,大抵粤人所开:“本馆开设上海四马路中市望平街口,朝南新造高大洋房,聘请头等名厨,精制各国大菜,奇味糕点,百色俱全,房间清洁,装潢华丽,侍者伺候周到。择五月初四日开张,先此奉闻。”(《新开海天邨荟记番菜馆》,《申报》1903年5月30日第10版)

抵京之后,殿试之前,除了会馆饮食及偶上便宜坊外,鲜少上酒楼的记录,直到5月28日考毕,29日获知名列朝考一等第一名,才开始大吃,而吃的仍是番菜:“6月1日:林次煌邀出游,与佩之、慎安俱饮于清华楼番菜馆,座有李子谛。”6月18日又有再去:“陈仲明以取一等,招饮清华楼番菜馆。座有慎安、丽资、肇生凡五人。”(《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册第41、47页)

然而,直到1911年入京参与预备立宪,他的吃西餐的境界才得到真正的大幅度提升:“1911年6月20日:至六国饭店,朱八、左十一先在。菜极精美,无大餐腥膻之习,又无中餐秽浊之色,真法国之菜也。”(《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册第374页)这则日记,充分“暴露”了他的底色——与真正的西餐特别是法国西餐(可惜他没有吃过意大利西餐,不然或许也可以加上)相比,中餐和中式西餐都不在话下。诚如此,那他的谭府菜中,一定可以找到西餐的元素或因子,这点是谭府菜研究者所必须加以注意的。再说谭延闿之所以这么晚才吃到正宗西餐,是他不好彩——上次进京是1904年,而六国饭店1905年才建。

虽然上海的纯粹西洋饭店早就建起来了,但直到1918年3月27日,谭延闿才有正式上正宗西餐馆的记录:“至朱九家,承之亦来,少坐。同出至恰尔登饭店,大武随至。同餐,菜尚佳,胜诸中国番菜馆也。”大约是朋友“坑”他,未曾引其前往吧。总之,无论京沪西餐,他都崇尚正宗,不比普通国人,以为番菜更为适口。连入乡随俗带了“中味”的所谓正宗西餐,他也同样不喜欢:“(1918年4月3日)以马车至哈同花园,西林请客,自张敬舆、谷九峰以外均集。西餐有中味者,饮数杯而散。”(《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5册第484、491页)而中式的番菜,更是费而不惠——味道不正:“(1917年10月9日)与澍蕃、凤光同车至一品香毓昆寓中,大武、吕、宋皆在,咏仪后来,遂登楼同饮。菜皆点食,而费十七元余,可谓贵矣。”“(1918年4月3日)独往一品香请客,陆朗斋、张敬舆、冷誉秋、岑心叔、彭静仁、张岳军、耿鹖生、黄英伯、吕习恒、蒋雨岩、金仲孙。菜不佳而甚贵,去五十元矣。”(《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5册第186、491页)

上海尚且如此,青岛更是不堪,所以,在旅居青岛的岁月中,只去过番菜馆一次,还是在中餐馆爆满无处觅食的情形下:“(1914年2月15日)已暝,至数酒楼皆以客满谢,最后至岭海春吃番菜。”但在青岛至上海的西江号洋轮上,却意外地吃过一次他喜欢的带“华”味的西餐:“(1914年2月25日)独坐早餐,视同西人,食有矜肆之别矣。一麦粉(即米溲)、一小鱼、一火腿蛋,与昨晚大餐皆有华味,问之,则云法式,知天下有同嗜也。”(《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2册第501、511页)原来此“华”味非彼“华”味,乃味比“华”味的“法味”——法国大餐,名不虚传!

谭延闿好吃西餐,也好饮洋酒,即便湖南永州军次,也时时得饮洋酒。如:“(1919年2月20日)舆至护字营司令部,护芳招饮。松坚、冠军、吕满、宏群、宋满、甫田、张弼青、(仇亦山)、陈宪岷、陈漱泉同座。饮勃兰地尽四瓶而止。”在上海,吃川菜,更大饮:“(1922年6月13日)七时,出至都益处,谭月波招饮,岸棱、子武、吕、岳、邹剑盘、刘讱庵,又一刘姓,则不知何人。饮勃兰约十二杯。”还曾获饮六十年醇酿,真是稀罕:“(1922年11月23日)午,同大武赴陶乐春,张毓鲲之招,俞三、龙八、岳闳群、李抱冰、张石侯、易茀焘、石醉六、吕满同坐。饮六十年勃兰地,为尽两杯。”(《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6册第323页,第9册第46、209页)及再至广州,任孙中山任大元帅府内务部长、建设部长兼大本营秘书长等职期间,更是多吃西餐,多饮洋酒。首先是吃到地道日本料理:“(1923年3月2日)七时醒:偕沧白至沙面,赴日本藤田领事之招……菜则日本料理,精洁可食,胜沪上六三园多矣。”及见自诩岭南饮食第一也深孚众望的同年江孔殷江太史,竟然也饷以正宗法国白兰地,并瑞典酱油,可见“食在广州”之西餐渊源:

1923年3月25日:晨七时醒:偕彭德尊、岳宏群、曙邨,以汽船至花埭游两花园,皆所谓南方地瘴蕃草木者,无可观也。欲访荔枝湾,潮落水浅,不能去,而邀至河南。彭德尊去,余与岳、曙步登岸,历漱珠桥至同德里,访江霞公,相见大喜。以拏破仑之勃兰地见饷……坐至晡,携酒及酱油归。江侈陈瑞典酱油之妙。

(《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9册第387-388、435页)谭延闿到后来,甚至觉得西化了日本酱油也挺好:“1926年8月21日:出至建实寓,吕满、绳、康、秋先在,小饮,食日本酱油鲍鱼,甚佳。”(《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6册第85页)

稍后则开始大吃广州西餐,尤其是太平馆及其烧鸽子:

1923年5月19日:七时半醒。同纫秋、廪丞同邀映波,以车至太平沙旧街之最宽者,如到新坡子街也。入太平馆,馆以烧鸽子著名,人食两头,肥美果异寻常。又有所谓葡国鸡,杂芋、葱同烹,亦尚可食,人费近三元。(《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0册第37-38页)

文献所见,谭延闿对中国西餐的真正赞美,自广州始,自太平馆始,甚至可以说自太平馆的鸽子始。所以,嗣后便频去,且必食鸽子:

1923年6月24日:偕沧白同至江防司令部见范小泉,范今日以三千元买一雏鬟,南通人,自上海来者,尚不讨厌。邀同至太平馆吃鸽子,饮红酒、啤酒。

1923年7月1日:晚,偕介石、沧白、绍曾、纫秋同渡至太平馆,入则无坐处,隔坐有人出邀,入则李和生(字遂初)也……人食二鸽,饮白兰地二杯,亦颇觉饱。

1923年11月19日:蓂阶以太平馆烧鸽见款,佐以西餐。食罢,略坐乃归。

1924年1月7日:八时醒。出至太平馆,路丹父请客。曲、陈、柏、谢外,则宋、鲁、谢、吴、陈、吉堂、毓昆、伯雄、张弼青,注重吃鸽子,余独食四鸽,张、柏皆三,余皆二而止。

1924年1月15日:八时醒。至太平馆,丁象益、张国森请客,皆大本营副官也。曲伟青、陈鸿轩、谢镜虚、柏烈武、杨伟最后至。余食三鸽,余皆二。(《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0册第155-156、179页,第11册第22-23、123、1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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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主席爱吃烧鸽》,《凌霄》1946年第1期

一般来说,诗礼富贵人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即便其中的饕餮之徒,也多止于浅尝,即便大嚼饱餐,比如食鸽,一只两只也够了吧,但谭延闿食太平馆之鸽,少则两只,多则三只、四只,今人视之,未免瞠目——岂止饕餮,必是至爱!而之所以成为时人的至爱,日前太平馆第五代传人也即香港太平馆的主理徐锡安先生来广州时,为作者具道所以——如果大家有机会去香港太平馆,还可以吃到谭延闿同款,他们的烹饪方式,一百多年来,没有改变过!

由于太平馆的广受欢迎,以至“被迫”整席外卖:“(1924年1月16日)出至小泉处,云今日约客,待至八时始入席,梯云、仲凯、阜南、咏庵、伯雄、时若、何敬之、李宗黄同座。熙农、护芳一坐即去,余皆约而不至。菜虽太平馆,而鸽不如。”

像这种红烧鸽子,要趁热吃,外卖肯定味逊。尽管如此,讲究饮食如谭氏者,仍非常乐意接受。比如“(1924年1月18日)十一时,阜南忽呼太平馆鸽至,鲁、谢诸人已去,乃以本部人足之,实乃无鸽,不过一客番菜耳,匆匆便了”,详其意,当属闻鸽跃起,却无鸽,只好“匆匆便了”,其爱鸽之情,跃然字里行间。第二天,终于吃到了鸽子,便大高兴:“(1924年1月19日)午后,有太平馆西餐,真食鸽矣。”(《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1册第144、148、149页)简直到了几不可一日无鸽的境地。

谭延闿上太平馆及吃鸽的故事继续:

1924年2月18日:偕沧白、纫秋同渡至太平馆吃鸽子。

1924年3月1日:至太平洋馆,与丹甫、廪丞各食二鸽,乃渡海,至大本营办事。

1924年9月25日:午,出访范小泉,杨映波邀同至太平馆,食鸽子各二只,谈久之。

1924年11月12日:至冠军寓,遇王猷,同至太平馆,招吕满来,食鸽子。冠军忽牙出血,乃不能食,余遂食四鸽、一沙鵻、大盆葡国鸡饭,饱矣。

1925年6月18日:与贻孙入太平馆吃鸽子,谈甚多。

1925年7月28日:偕汪、廖、伍至太平馆吃鸽子,饮啤酒二杯,未毕而起。

1925年11月7日:衡生同车至太平馆,待谢霍晋至,乃吃双鸽一鸡,去廿四元矣。

1925年11月25日:同精卫、梯云、公博、树人、仲鸣、平山、子文至太平馆。子文为东道,费四十余元,余辈八人仅十六元,余皆驺从食也。

1925年11月29日:至太平馆食鸽子,饮数杯出。

1926年6月1日:出至太平馆,请王基永、李毓尧、凌炳、蒋宪、姚彦文,为之作饯,以毛润之(毛泽东)、李富春、姜咏洪、咏安、宏群陪。初食半鸽,一座大惊,既又上全鸽,乃知公司菜加一鸽故也。

1926年7月23日:步入太平沙,至太平馆,逸如招饮也。特生、时若、茀焘、心涤、宪民、大毛先在。咏洪、安甫、吕满、徐大、大武、绳、康、秋后来。一汤后即食鸽,吾与大武三鸽,徐大一鸽,唐心涤先已二鸽,今仍与余人食二鸽,咏洪则未食。葡国鸡、苏弗利后,遂进茶,人人得饱。视账单,菜钱五十余元,而酒水他费亦称是。甚哉,酒家之不可近也。

1926年8月8日:偕秋同至太平馆,令康迎迪、竹、珏、毛、祥、韵来,人吃全餐,加以二鸽,费亦四十三元,馆子之不可近也如是。

1926年12月7日:至太平馆,人食二鸽还。(《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1册第227、230、258,第12册第349、第13册第346、456页,第14册第274、316、324页,第15册第338页,第16册第12、51、374页)

从日记看,谭延闿有不少日子是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太平馆吃鸽子,吃完鸽子,才去上班理事。可是,因为价昂,鸽子好吃,酒家难近,富贵如谭延闿也连连叹息:“甚哉,酒家之不可近也。”“馆子之不可进也如是。”而太平馆犹自满座爆棚——“盛哉,食在广州”!

谭延闿除了去正宗地道的太平馆,也时不时去下不是十分地道正宗的新太平馆;虽有抱怨,犹能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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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的太平馆新馆,位于今广州市北京路财厅前

1924年6月3日:至高师,访海滨,海滨适将出,邀同赴新太平馆,客为梁姓兄弟,伍姓兄妹,皆教习也。妹即梁妻,娩婉大方,无新女子骄容,旧女子俗态,可佩也。新太平之鸽远不如旧太平,主人仅以一枚饷客,尤为未足。

1925年11月5日:与汪、伍、古诸人谈。七时乃下至花厅,汪精卫请客也。李济深、张发奎、古、伍、宋、邓、岳、黄、吴、张、李朗如、陈树人。菜则太平新馆,鸽已不如葡国鸡,直不是这回事矣。

1925年11月8日:汪精卫约往政府看电报,东江已肃清,阳江亦克复,可无忧也。遂邀同吕满赴太平新馆,正对法领事馆,林木葱蔚,望之使人意消,安得取回辟作公园耶。此叶昆臣被掳后,法人所占藩司署之一部也。精卫为主人,食烧鸽及葡国鸡,皆于老馆具体而微。

1926年6月20日:(晚)七时出,至葵园与蒋介石同请客,陈真如夫妇及子、刘文岛夫妇、唐生智妻及女,张静江、陈果夫、朱一民,蒋夫人为女主。吃新太平馆,有鸽无味。(《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1册第512页,第14册第270、277页,第15册第417页)

诚如日记所说,新太平馆“正对法领事馆,林木葱蔚,望之使人意消”,乃叶铭琛被掳俘后,“法人所占藩司署之一部”,当然环境一流,但环境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当鸽吃,即便蒋介石、汪精卫请客也没办法。鸽子乃谭延闿最爱,即便他处吃西餐,如果有记,记必有鸽,且须得跟太平鸽比较一番:

1925年12月2日:至美洲酒店吃饭,去二元,亦有鸽子,如太平馆也。

1926年1月9日:宏群、大毛来,遂邀同徐访吕满,不值,乃赴亚洲吃散餐。除白鸽外,自优于他处,四人十元,亦不菲矣。

1926年2月5日:赴党部常务委员会,会已开矣。一时散。至国民餐店吃大餐,颇丰腆,亦有半鸽,仿佛太平也。

1926年2月16日:偕吕满同入政府,今日以李济深凯旋,特张宴荣之也。俄同志毕来,国民餐馆菜,亦有烧鸽,逊太平馆远矣。

1926年6月29日:出,赴子文之约,留同晚餐,亦有白鸽,则不如太平馆远矣。

1926年9月20日:六时半,乃赴宋子文之约,谈骑马事甚欢。宋今日日骑马,且借吾马也。留同餐,餐非不佳喜,烧鸽则不如太平馆远甚矣。(《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4册第330、424页,第15册第6、38、443页,第16册第175页)

谭延闿的同事邵元冲(谭曾任孙中山大元帅府内政部长、建设部长、秘书长,邵则以国民党元老身份几度担任孙中山机要秘书、主任秘书、秘书长),与其苦苦追求而得的大七岁的神仙姐姐妻子张默君,也同样嗜食太平馆的烧鸽子,每至广州必前往觅食:

1924年5月16日:五时散会,偕季陶、芦隐、季陆共餐于太平新馆,盖以烧鸽著称者也。

1924年5月30日:五时顷散,六时约季陆、勉哉、芦隐、醒石至太平新馆晚餐。

午后十二时半偕仲恺、精卫归,餐于太平新馆,并晤季陶。

1924年10月30日:午前偕华(按:即张默君)出外购物……又至太平馆吃烧鸽,华颇甘之,谓在粤中可纪之一也。

1924年11月13日:午间偕华至太平馆食烧鸽,以为临别纪念。

1925年5月5日:晚餐于太平新馆。

1926年5月24日:七时顷至太平沙太平馆应刘峙晚餐之招。

1928年2月7日:傍晚张香池约在太平馆食烧鸽。

1928年2月8日:午间同景棠(唐)至亚洲酒店食烧鸽。

1928年5月8日:晚偕默君同至太平馆食烧鸽。

1928年5月25日:五时顷偕默至六榕寺观铁禅书画,晚餐于太平馆。

1928年5月31日:晚偕默君、尧队至太平馆食烧鸽。

1936年10月24日,广州:晚,纪文招餐于太平新馆,食烧白鸽,仍肥隽可喜,同席为古夫人、罗翼群夫妇及胡毅生、冒鹤亭等。(《邵元冲日记:1924-1936》,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6、13、18、49、73、76、149、235、395、396、422、428、429、1432页)

其实,烧鸽不仅是广州西餐的经典菜式,也堪称“食在广州”的代表菜式。梁实秋说:“吃鸽子的风气大概是以广东为最盛。”(《鸽》,载《雅舍谈吃》,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54页)与谭延闿勉强攀得上同事关系(与谭一道北伐)的郭沫若先生更作如是观:“我是3月底到广东,7月底参加北伐军出发,在广州算整整住了四个月。看见了别号英雄树的木棉开红花,看见了别号英雄树的木棉散白絮。吃了荔枝,吃了龙眼蕉,吃了田鸡饭,吃了烧鸽,吃了油板面,吃了一次文科教授们的‘杯葛’。”(郭沫若著、郭英平编《创造十年》,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28页)稍后,有人在报刊上介绍岭南庖厨八珍,鸽膳竟占据二珍,即第一珍“云腿鸽片”:

原料——火腿  乳鸽

制法——火腿烧过后,切成片。鸽片另起油镬,生炒,然后放入火腿片,用猪油合炒即成。这味的制法,很简便易办。

第五珍“雀肉鹿麋”:

原料——鸽肉  豆腐

制法——豆腐以粟米粉,鸡蛋,上汤制成。把鸽肉炒成鸽松,用猪油炸好,豆腐,铺在鸽松的四围,盛入器中,一味佳肴,便可成功。这味说说似乎简单;但烹制起来,必须谨慎从事,务须滋味和美观,都要顾到。(忍庐《岭南庖厨八珍》,《食品界》1933年第5期)

有意思的是,时人认为,太平馆烧鸽的奥秘,却在谭延闿所不喜的中西结合之上:“蒋委员长喜吃烧鸽,当十年前在黄埔时,公余之暇,恒至太平沙之太平馆大嚼(此馆烧鸽之法有独到处,乃用中国之豉油,而以西法炙之)。去秋入粤,仍未忘情于此,尝微服往食,独尽一碟,太平馆之广告,今乃以此为号召矣。”(栖凤《岭南食谱》,《世界晨报》1937年8月3日第4版)然而,引中入西也好,引西入中也好,中西结合却一直是“食在广州”的时尚,在号称“食在广州”开山、自诩广东第一的江孔殷那儿更是如此。然而,即便如此,谭延闿他处不乐,却独乐于此,亦足见“食在广州”这魅力矣:“(1924年5月8日)(下午)五时,始偕吕满渡,余径以舟至江虾家,虾请客也。英领事、英美烟公司大班三人,又一西人……又有小伍、傅秉常、李登同、谭礼廷。菜乃中餐,以西法食之,有鱼沙士最美。饮勃兰地十杯,近所无也。”(《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1册第467-468页)

详日记,亦不仅中餐西食,像鱼沙士,分明中餐西做;勃兰地,更西式。再翻下去,中餐西食的记录多有,如:“1925年10月1日:与颂云久谈,乃偕至财政厅,省政府同人请锦帆也。待汪不至,余人登楼,朱、李先行,吾辈蹒跚至屋顶,凡四层,惫矣。菜则中餐西食,顷刻便尽。与昨略同,云贵联升二十年前名厨也。事事皆今不如古,惟饮食不然,吾言不诬也。”谭延闿在这里着重指出“事事皆今不如古,惟饮食不然”,且特别强调“吾言不诬”,则其于饮食之事,重创新,喜西餐,便更加有了“谭学”的理据。而二十年前贵联升名厨都中餐西做了,“食在广州”西风遍被,又有何疑?风气之下,如谭延闿 1930年6月7日记国民政府在励志社大宴蒙古代表,“西餐每客二元五,亦侈矣,殊不如不用鱼翅也”。(《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4册第180-181页)确实,西餐而用鱼翅,无乃太中乎?

然而,中西两张皮,两两融合无际,自然不易,味求更胜,当然更难。所以,谭延闿于中餐西做或中餐西吃,固能接受,但整体上仍然坚持不中不西为美之观点。如:“(1928年9月19日)晚,至子文寓一谈,乃诣介石,则胡展堂、刘芦隐、陈铭枢、李任潮、德邻、季陶、孑民、石曾、亮畴、吴礼卿。食不中西之餐,半荤素之馔,殊以为苦。”好在这是南京,不是广州。但他对他的干妹妹宋美龄指导下的励志社西餐,则大加旌表:“(1928年12月2日)介石来电话,约饭励志社,至则如入青年会之餐堂,所谓自助餐室cafeteria,介石夫妇、张治中同食,菜洁价廉,中餐之别开生面者,近和菜也。食罢,蒋夫人导观烹调处,即在食堂中,甚精洁。”(《谭延闿日记》,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9册第144、218页)

稍后与一班留学生出身的党国重臣讨论中餐与西餐的优劣,谭延闿虽曾在日记中表明他的态度,但分明倾向西餐:“1929年3月11日:赴介石约,唐少川自沪来。院长除蔡、戴,部除宋、孔,皆列席。菜甚佳,足傲外交部,王儒堂第赞面包,王亮畴仍谓不如中菜,少川则谓衣食住西皆不如中。”而最足以彰显他倾向的,是公开表示他的“御厨”曹四的“鸡汤不如西厨”:“1929年12月27日:食面三碗。曹四鸡汤不如西厨,以纯洁逊之,味故不如,亦烹饪法不同也。”——本来,鸡汤并非西厨所长,而最为中厨所擅!这也为谭延闿的西餐人生画下了一个最完美的句号,再过几个月,1930年9月21日,52岁的他即因脑溢血撒手人寰,饮宴天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