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落日余晖——科玄论战中的康有为
来源:《自然辩证法研究》 | 万兆元  2024年02月05日16:29

整整一百年前的1923年,政治学家张君劢在清华学校面向即将赴美的青年学子演讲人生观,认为人生观没有客观标准,科学无论如何发达,都不能解决人生观问题。他称人生观为文化转移的枢纽,劝勉学生珍视中国传统的精神文明,对西方近世的物质文明要有所扬弃。张君劢的演讲延续了梁启超三年前发表的《欧游心影录》的基本论调,实际上批评了中国思想界盛行的唯科学主义倾向,因此引起了科学捍卫者们的激烈反应。地质学家丁文江写了一篇题为《玄学与科学》的檄文予以驳斥。他宣称科学是万能的、普遍的,包括人生观在内的一切事物都属于科学的范畴,都可以用科学方法来研究。他也批评了张君劢对中西文化的分析,认为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并不能概括中西文化的特征。张、丁二人的交锋引发了中国思想界“科学与人生观的论战”,又称“科学与玄学的论战”。

其后一年余,许多学者和思想家纷纷登场,张东荪等少数人站在张君劢一边,而胡适、吴稚晖等多数人加入了丁文江的阵营。梁启超试图作为中立人进行调停,承认人生的大部分问题可以而且应该通过科学方法解决,但他强调人生最重要的那一小部分问题绝对是超越科学的。后来,瞿秋白和陈独秀等马克思主义者也加入论战,宣称不论社会历史还是人生观都为客观的物质原因所支配。至此,这场论战发展为科学派、玄学派和唯物史观派之间的思想交锋。最后,尽管论题并未完全辩清,不过科学派似乎占了上风。正如郭颖颐在《中国现代思想中的唯科学主义》中所评论的,科学显得更强大了,科学的范围扩大了,科学家似乎握有“无法估量的人生和宇宙的钥匙”。

科玄论战主要围绕科学与人生观展开,后来扩大到科学与玄学(哲学),涉及科学与欧战、物质与精神、东西文化、科学方法、自由意志等主题。这些主题也是战后特别是五四运动后中国思想界的重要议题。不过,康有为并未直接参与这场波及面很广的论战。美籍华裔政治学家、康有为研究专家萧公权对此表示好奇和不解,并假设非要站队的话,康有为很可能会站在张君劢而非丁文江一边,且肯定会对陈独秀彻底的唯物史观感到“惊骇”。在其研究康有为思想的专著中,萧公权认为康有为1905年的《物质救国论》乃是1920年代科玄论战的“预告”,因为该书“事实上已初步”涉及“科学与人生观”和“中西文明”等问题。他又引证康有为1920年代完稿的《诸天讲》中有关科学家认识局限的评论,认为该立场接近玄学派,也可视为对科学派的回应,并称就此而言康有为“事实上已参加了”科玄论战。可能因为当时(1960年代)资料不全的缘故,萧公权似乎未能注意到康有为1923的北上系列演讲。实际上,正如笔者在拙著《科学与康有为的孔教》(Science and the Confucian Religion of Kang Youwei)中所指出的,康有为当年的演讲论及科玄论战的多个主题,大可以说他“间接地”但也是“共时地”“实质地”参与了那场论战。

一、康有为晚年的北上演讲

诚然,康有为晚年淡出了中国主流思想界,极其不受新文化一代与主流舆论的待见。民初,康有为鼓吹定孔教为国教,受到新文化知识分子的猛烈批判。陈独秀在《新青年》发文驳斥康有为,提出“以科学代宗教”说。康有为没有公开回应陈独秀,但在私人信函中有所涉及。在1918年致著名学者、教育家、书法家章梫的信中,他提及来自“新学者”的攻击:“故新学则攻吾以守旧,而旧学则疑吾以新奇”。他批评新学者“尽弃中国之旧”的极端做法,认为他们“未能通中外而酌其宜折其衷”,根本没有资格来评判熟读中国书而又遍游西方的自己。1看来康有为不做直接回应,也有不屑的因素在。1917年参与张勋复辟,更令康有为名誉扫地。新文化人在康有为、孔教、复辟之间形成“条件式的联想关系”,对康有为后来的言行往往痛批谩骂,很少细究其立论根基和初衷。

在此背景下,康有为辞去孔教会会长等职,大幅减少了政治和社交活动,不时还徜徉山水以疏胸臆。不过,康有为始终关注着国际国内局势,从未放弃对中国前途的思考,并不时发声。1917年底,他发表长文《共和平议》,评点民国成立以来的弊政,重申他关于中国不适用民主共和的一贯立场。次年欧战甫一结束,他复电由熊希龄、蔡元培、张骞等发起组织的北京和平期成会,讨论国内和平出路,并向北洋政府和南方军政府要员发出《促南北速议和以应欧洲和局电》。1919年巴黎和会前夕,他致书陆征祥、顾维钧、王正廷等几位参会全权委员,提出收回国权、废除“二十一条”等建议。巴黎和会中国外交失败引发“五四运动”,康有为立即从上海发电声援学生抗议,要求政府“释放被捕学生而诛卖国贼”。可惜他的这一“进步”行为似乎不为时人所欣赏,也不为后人所熟知。

进入1920年代,康有为对新学者以及国共两党阵营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过与不少北洋军政要员——特别是吴佩孚——过从甚密。陈独秀为此指责康有为“似丑妓从良”“老而不安于室”,称吴佩孚“要做张勋第二”。康有为也与传统思想界以及外国友人保持着互动,与清末民初著名学者沈曾植、经学家吴秋辉、朝鲜儒士李炳宪、日本政客大隈重信、美国国务卿休士(休斯)等都有书信往来。

尤为令人瞩目的是,在科玄论战如火如荼的1923年,康有为应地方政要之邀访问了洛阳、开封、保定、济南、西安等城市,发表了一系列公开演讲。特别是在西安,康有为受到陕西督军兼省长刘镇华等当地政要、门人弟子和各界人士的热烈欢迎,先后为军政届、学界、西安青年会、孔教会分会、万国道德分会、女师范学校师生、陕西报界、佛教会等演讲十余次。前来听讲者众,有时甚至多达三四千人。他通过演讲一方面呼吁尊崇孔子、保存国粹以求国人之精神进步,一方面强调物质发展的重要性,特别是科学技术的意义和作用。正如马洪林在《康有为大传》中所总结的,西安系列演讲的主题可以概括为四点:提倡工业发展,宣传科学知识,宣扬孔教,反对共和政治。

从字面看,康有为在演讲中不曾直接提及科玄论战,只是偶尔似有所指。他在北上第一场演讲即开封演讲中说:“今之新学,自欧美归者,得外国一二学说,辄敢妄议孔子。”当时科玄论战已经进行了两个多月,康有为批评的对象似可理解为留学归来的一些科学派成员。不过从主题来看,康有为的演讲直接论及科玄两派论辩的多个关系,包括科学与人生观、科学与(儒家)哲学、科学与宇宙观、科学与欧战、中西文明等。

二、显微:科学与人生观

康有为之所以在北上演讲中大力宣扬科学知识,是因为他确信科学除了促进物质发展,还会对人的思想认识和精神状态产生重大影响。就康有为个人而言,他青年时的思想转变与成型既有儒释的传统助力,也有西学的激发之功。他在自编年谱《我史》中回忆,二十七岁那年(1884)在家乡读儒经和佛典,涉猎西学,“俯读仰思,所悟日深”。在“悟道”过程中,显微镜下的微观世界对他的心智冲击甚大,以至于他在著作和演讲中屡屡提及。

1.由器入道

最早的显微镜据传是16世纪晚期在荷兰发明的,后经列文虎克(1623—1723)改进而大放异彩,与望远镜、空气泵等一起代表了17世纪西方科学仪器的重大进步。显微镜在人类眼前揭开了微生物世界的面纱,在西方科学史和思想史上都产生了深远影响。据考证,西洋制显微镜早在明末就由耶稣会士传入中国,清初孙云球在其《镜史》中已有介绍,甚至乾隆皇帝和诗人赵翼在其诗作中都有提及。到19世纪中叶,随着新教传教士及其中国助手通过“西译中述”方式的进一步介绍,显微镜开始引起一些中国人的文化震撼与思想变化。

身处通商口岸广州的康有为较早接触了西洋器物。他称自己在四岁时(1860年),大人就抱着他看过“洋人镜画”(当指西洋镜或西洋景)。青年时代,康有为于涉猎西书之余,进行显微镜观察,思想大受触动。1884年,他购得一台三百倍显微镜,将一只大蚂蚁“解剖而引镜视之”,见蚁长达五尺,且首、足、内脏与人的差不多大。他醒悟到古人“蟭螟巢于蚊睫”之说并非妄语,进而推论“必有小微生物巢于微生物之睫……百亿万倍小之微微生物互相巢”。他相信随着显微镜制作日益精良,人类将会发现更多前所未见之物。他一步步因推其理:假使以三千倍、三万倍、三十万倍、三兆倍……显微镜观察,则所见蚂蚁也会增大相应倍数,乃至大过须弥山、大过地球、大过无数倍地球。[19]由此,他领悟了“大小齐同”之理,挥毫草就《显微》一文。

十多年后,康有为在自编年谱中再次强调,显微镜让他明白了“至大之外,尚有大者,至小之内,尚包小者,剖一而无尽,吹万而不同”的道理。1904年,他在游德期间参观了一家“新器院”中的“微生物镜”,再次对显微镜赞叹不已,宣称自己“昔于显微镜得大道焉”,认为显微镜“为用至大,变化万物技也,而进于道者矣”。正如一些学者指出的,由此可见显微镜在康有为哲学思想成型过程中所产生的重大影响。

2.显微人生

如果说康有为青年时期受到显微镜的影响主要在于哲学思想方面,那么他在晚年演讲中重提显微话题,则侧重于人生观和信仰层面。与清末相比,显微镜在民国时期已有较为广泛的使用与传播,许多知识分子对显微镜都有所认识。康有为1923年底在西安基督教青年会演讲孔教与人道时长篇讨论了显微话题。他向听众重述了自己早年通过显微镜观察的实验以及推论。不过,他这时的主旨不再是“大小齐同”的哲理,而是“显微”之辨对于人生的启发和警示。

康有为演讲道:“显微之事,人长忽之,不知天下之理,本无大小、显微可言,特人以肉眼观之,为有大小、显微之事尔。”在康有为看来,天下事物本无显微之分,肉眼看不见的隐微事物,跟看得见的事物一样真实存在,因此万万不可忽视。一旦明白这个道理,就会进一步明白“隐微之地,鬼神临之,不可或忽”。因此,一个人即使独处暗室,也应该“通幽慎微”,始终保持敬畏和警惕之心。“离肉眼所观,以视虚空,当知鬼神万灵在上在旁,暗室幽独,时时监视。可不惧乎?可不戒乎?”在这里,康有为试图为《中庸》中“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的“慎独”思想提供一个“科学”的理由。康有为告诉听众,人最为隐微之物莫过于“心思”,但人的心思是可以为鬼神所知的。因此,时时铭记鬼神上帝一直在监视着自己,有助于防止一个人产生恶念,这样才能“明吾明德,保吾灵魂,常大光明,则上帝可对,越鬼神、合吉凶矣”。

对于那些忽视显微之理,不仅心怀恶念,而且偷偷犯下盗窃、奸诱、杀人等恶行的人,康有为警告他们必遭报应。作为一个坚定的轮回转世论者,康有为相信恶人会遭到现世报和来世报,甚至会波及子孙后代。谈到报应的机理,康有为则诉诸另一个科学概念,即他认为无所不在、无所不通的“电”,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他宣称“电报无所不通矣”。不过,康有为对“电”的挪用,除了解释因果报应之外,主要在于重新阐释儒家哲学的一些核心观念。

三、电通:科学与儒学重诂

科学与哲学的关系,或者具体而言科学与儒学的关系,是康有为长期思考和论述的重点。康有为改造儒学的一个策略是援西入儒,这一策略既包括借鉴西方社会政治学说扩展儒学的包容性和时代性,也包括利用西方科学知识重释儒家核心概念。后者在他戊戌后的著作中已有体现,在他1923年系列演讲中尤为突出。

1.电通之理

康有为在演讲中多次论及“电”的哲学意涵,在西安第一场演讲中更是作了长篇大论,并宣称自己早年著有《电通》一书专门阐述其义。康有为的“电通”思想,可以追溯到他早期学习西学的经历和中期改造儒学的进路。早在青年时代,康有为就通过西学译著了解了现代电学知识,思想上深受触动和启发;戊戌后他重释儒家经典,撰写《大同书》,挪用电学等现代科学知识以为助力。19世纪下半叶正是电学、磁学及其应用取得重大发展之时,而20世纪初无线电通信更令人瞩目。辛亥革命后中国一些城市设立了无线台,无线电经常为报刊提及,进入公共话语体系。在此语境下,康有为在北上演讲中重申之前的“电通”思想,自有一定道理。

康有为在演讲中对电的引申主要基于电的几个特性:一是正负相吸;二是电速极快,为“天下之至速”;三是他所谓的“电通”,即电遍布万有,连通一切。康有为认为“电通”的真理性已为无线电通信的发明与应用所证实。“今无线可以通电,足见电无所不有,无所不通,无处能舍电者也。”康有为在此将电和实为电磁波的无线电混为一谈,可能是为了论述之便而故意为之,但更可能是因为他本就不清楚二者的区别。

循其“六经注我”和“西学中源”的一贯思路,康有为引经据典寻找“电通”的依据。他将“电”与“神”联系起来,认为两者不仅字形相似且“屈曲相通”。“有形之电为电,无形之电为神”,二者形态不同,实质则一。如此,他将《礼记》中的“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解读为对“电气”的描述,以证明古人已知电通之理。康有为在为电找到中国经典依据的同时,似乎也为古代经典找到了现代科学的佐证,在他看来可谓一举二得。

2.以电释儒

赋予“电”以形而上的精神意涵,让康有为得以从一个新颖的视角诠释至诚、明德、仁爱等儒家概念。康有为不仅认为电无所不在,而且相信电可以远距离人际传送意识,进而试图解释儒释文献中不经物理方式传播意念的案例。《易·系辞》所云“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是“无线电为之”;曾母啮指,曾子心痛,也是“无线电通之”。不过,康有为声称,只有拥有“至诚”德性的人,才能做到“无线电通”。在此他为儒家的“至诚”观念给了一个别出心裁而又天真粗糙的诠释:“至诚即无线台”。曾子诸君“积其至诚以为无线电台”,所以能够无线接受和发送信息。电不仅广布上下四方,而且可以达于未来,这意味着至诚之人可以预知未来,也就是孔子所说的“至诚之道,可以预知”。

对康有为来说,电不仅是一种遍布万有、连通一切的普遍媒介,而且还构成了“明德”甚至灵魂的基质。不论修养品德,还是修炼精神,本质乃是“修电”。他向听众解释道:“电人人有之,在人之自修与否。修电之点而为电团,务令聚而不散,则长明不昧,长存不散。”在康有为看来,《中庸》的“予怀明德”,《易》的“神明其德”,《大学》的“明明德”,无不在劝人修电。修电有成,可谓明德。他这样向保定河北大学的师生解释:“明者光明,有如电之无不烛照,亦谓之灵明,即灵魂也。”修电的途径在于修德,此路人人可行,“时时修省则为圣为贤,否则为愚为贱”。

在康有为看来,与电最为相关的一种品德就是仁爱。“仁”素为儒家最核心的概念之一,解读者众。康有为在北上第一场演讲即开封演讲中指出,孔子论仁的“至切之说”在于“仁者爱人”。在年末的西安演讲中他以“电”释“仁”,将“仁爱”解读为“电力”之吸引。他指出,从字形上看,仁为二人,正如电有正负;阳电阴电相吸,表现于人为相爱。“电有阴阳、正负之相吸,即仁之二人相爱也。”此爱可由二人扩到众人,达至博爱。当时在欧美颇有影响的克鲁泡特金互助主义实质上是仁爱。人人皆有电,人人皆有仁之潜能,因此求仁与否在己。“仁则电能通,而全体畅洽。不仁则电不通,而全身麻痹。”他进而认为此即孔子“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的精义所在。可见,康有为认为电与仁相为表里,且电似乎更为根本,决定了仁的机理。

3.扬弃以太

值得补充的是,除了无所不通的“电”,康有为早先在评注儒家经典时还一度用过“以太”概念,认为孟子所谓的“不忍人之心”乃“仁也,电也,以太也”,并称“人人皆有之,故谓人性皆善”。以太是晚清从西方传入的一个概念,兼具科学含义和形上之义,主要因谭嗣同的推崇而为知识界所知。谭嗣同在《仁学》中用以太和电来阐释“仁”和“通”。康有为后来用以太和电解释“不忍”和“仁”,很可能是受了谭嗣同的影响。

不过,康有为在1923年演讲中只谈电而不提以太,大概因他已知晓物质性以太不再为主流科学界所接受。这可从他晚年的一封家书中看出,他在其中提到爱因斯坦“拨弃以太,发明万有引力之光线为圆锥曲线”,并指示门人将该句加入他正在编著的《诸天讲》爱因斯坦篇中。可见,晚年康有为依然保持着对科学的兴趣,努力了解科学的新进展。

电和以太之外,康有为还在著作中引用动力、热力、热质、质点(元素)等力学、热学、化学知识来诠释儒家概念、解释人性及人事。[27]413,481康有为利用现代科学知识重释儒家思想,可以说开出了儒学发展的新进路,被中国近代思想史专家王汎森称为一个“前所未见”的“创造转化”。

四、天游:科学与宇宙观

除了援西释儒的创造性转化,康有外还借助现代科学知识实现了宇宙观的转换。前面已经提及,显微镜对康有为宇宙观的形成产生了相当的影响。不过,对康有为宇宙观影响最大的,还是现代天文学知识。康有为在购置显微镜的前后也购置了“远镜”。他通过望远镜观察辽阔星空,部分地证验了从西书中了解到的近代天文学知识和宇宙图景;再加上思想家和诗人的想象,他摆脱了地球中心和人类中心思维的限制,实现了天上人间的视角转换。他由此得出“去苦得乐”的天游思想,强调天文知识能够转变一个人对自我、地球和宇宙的看法,从而使人消愁忘忧而得享快乐。实际上,在完稿于20世纪初的《大同书》末尾,康有为就已提到天游之学,称在未来大同世界,儒、佛、耶各教将会消失,而后仙学、佛学兴起,“之后则为天游之学矣”。不过,他当时并未详述。

1.天游以解忧

康有为在西安第一次演讲中长篇阐述了自己的天游之说。一如《大同书》的开篇,他从庄子“人之生也,与忧俱来[生]”的思路说起,认为人生在世,免不了种种忧患困苦。人生目标不外乎“解忧”,达到孔子所说的“不忧不惧”的境界。康有为声称古代圣人和教主就像“大医王”一样,为人类提供了不同的解忧之方,不过其法各有优点和不足,“未尽中病”。他批评老子的“及吾无身,吾有何忧[患]”不切实际,因为人不能无身。解忧只能“顺受其正”,从心理认知上找出路。康有为不无得意地向听众宣告,他已结合天文观察和思考以及自己的患难经历得出了“天游”这一“解忧之良方”。

康有为解释道,要享受天游之乐,无需去天上,只需了解一些现代天文知识,在此基础上转换认知视角即可实现。首先要了解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自哥白尼以来,人们已知地球不过是太阳的一颗小“游星”,大地实“为天中最细物耳”。这一认知能帮助人们明悟到地球居民犹如一个村族,不同国家犹如比邻,同国之人犹如家人,进而明白“圣人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的说法“乃实在事理,非为大言也”。其次,要醒悟到地上人实为天上人。康有为相信其他星球上也有人类存在。如果从其他星球上看,地球也悬于天上,可知地球人也是星辰人,也是天上人。所以,地上人仰视天上诸星之时,大可不必艳羡天上之乐,而要体悟自己身为天上人的乐趣。

此外,还要明白宇宙的浩大和地球的渺小,以期见大而忘忧。地球处于“日界”之中,日界之外是“银河天”,银河天之上又有无数天。作为一个坚定的宇宙无限论者,康有为认为“神游诸天”属于“穷理格物”的极致,可以给人带来“无限之权、无限之乐”。从另一方面讲,人们一旦认识到宇宙的广大无极,自会认识到地球的渺小,进而意识到个人烦忧何其微不足道!“通乎诸天,则人世无长短大小之可言,一家一身之忧患何足言哉?”

2.天游与上帝

天游不仅能够为人解忧,而且可以引导人们思考上帝,甚至强化对上帝的信仰。这一点对于康有为而言具有重要意义。他认为各个宗教都讲上帝,尽管可能使用了不同的指称,而且各教都将上帝与天联系起来。“穷极诸天,则诸教法之上帝。”他相信诸天之上“自有上帝”,供人敬奉。他举例说,婆罗门教称天帝为八明,基督旧教(犹太教)称上帝为耶和华,而《诗经》“上帝临女,无贰尔心”等句说明孔子“最言上帝”。康有为进一步解释道,上帝虽然位于诸天之上,但与人至近,因为天通过电、光、潮与人相通。如此,他便将上帝信仰的机理与他的显微和电通思想联系了起来。

康有为还在演讲中暗示,科学家对天的不当论断会动摇对上帝的信仰。“英人奈端(牛顿)发明重学吸拒之理,以为天只是气之吸拒,无上帝。”康有为认为牛顿不能推断天无上帝,因为“诸天既不可尽、不可测,则安能知上帝之有无乎?”他在《诸天讲·上帝篇》中作了进一步讨论,认为普拉斯发展了牛顿学说,提出“天文机械论”,攻击“康德之尊上帝为神秘”,从而令“上帝几为摇撼”。在康有为看来,上帝之有无超出了科学家的能力范围,因为人的认知“至有限”,而天下之事理“至不可测”。他质问道:“以奈端、拉伯拉室(拉普拉斯)、达尔文之知至少,而欲尽知天乎?而可决无上帝乎?多见其不知量也。”当然,如果康有为知道牛顿本人信仰上帝并热衷神学,如果他知道达尔文坚决否认自己是无神论者,他定会赞赏二人的立场,而将矛头对准歪曲了他们原意的追随者,一如他崇奉孔子而批判理学甚至汉学对孔教真谛的偏离那样。

在这里,康有为给科学家或者说给科学划了界限。他承认并欢迎科学对人生观的影响,但他同时强调人的探求终有限度,而上帝之有无超越了科学家所能验证或推断的范围。这可视为康有为对科玄之争——具体而言是对科学派——的一个回应。就科学与宗教的关系而言,康有为的立场还有另一面,那就是宗教信条——比如经文中关于天的描述——如果已被现代科学所推翻,那就应该摒弃,而不应该迷信。以谈天而言,“各教主生在古昔,未有精镜,谈天无有不误。也就是说,康有为持科学与宗教和谐互补论,在承认二者作用的同时,也给双方划了界限,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科学与宗教之间的冲突。

3.天游与自由意志

康有为的天游视角转换并未忽视意志的作用。自科玄论战伊始,自由意志就是一个核心论题。玄学派认为人生观涉及个人自由选择,没有客观之标准,因此不属于科学的范畴;科学派则认为人生观的全部问题,都可以或终将为科学所解决。康有为则持一种辩证的立场。他指出一般人“自隘其境,不知享受天上人之乐”。换言之,要享受天游之乐,首先要愿意去了解、接受科学知识,愿意尝试从另一个视角看待人生。就康有为个人而言,正因为他在青年时代突破流俗阻碍而攻读西学,才得以拓展自己的思考,发展出以“天游”来“解忧”的宇宙人生观。一般人则需要得到先觉者的教导和点拨,然后愿意努力去尝试。正因如此,他在西安的第一次演讲中,面向西安各界人士,大谈他的天游学说,邀请听众转换视角,以超越俗世之忧:“吾以此公之诸君,同为天游,以超度人世如何?”

康有为的天游观将科学与臆想、认知与心理、人生观与宇宙观杂糅起来。梁启超曾言《诸天讲》“多科学家言,而不尽科学家言”,恐遭非议;徐勤等弟子则认为该书大发周敦颐“务大心泰”之义,不可“执科学议之”。就本质而言,天游属于一种认知视角转换带来的心理感受,体现了康有为一以贯之的快乐观。正如他在《大同书》中反复强调的,人生在世,无不“求乐免苦”,即使那些自愿行苦的人,例如一些宗教修行者,实际上也是“曲道求乐”。可见,康有为以去苦得乐而非意义实现来衡量和界定快乐,通过视角转换得到生活满足感,让积极情感取代消极情感。

康有为的天游宇宙观在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上有其意义,与西方近代科学思想史相比也有独特之处。正如张翔在其新著《大同立教》中所言,康有为天游思想可视为一种“宇宙观的变革”,消解了天与地的等级差异,这与中国传统思想迥异;康有为对无限宇宙持极为乐观的态度,这与无限宇宙观在西方思想界带来的焦虑也有所不同。

五、科学、欧战与中西文明

正如许多学者所指出的,科玄论战实质上是当时中西文明论战的一部分,其肇因和前奏是梁启超对科学与欧战的反思。1918年底,梁启超前往欧洲进行长达一年的考察,同行者中就有后来发起科玄论战的张君劢和丁文江。梁启超回国后发表《欧游心影录》,认为欧战是西方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严重失衡的后果,而导致这种失衡正是科学:“近代人因科学发达,生出工业革命,外部生活变迁急剧,内部生活随而动摇。”他认为基督教和唯心论哲学本为欧洲精神生活的基础,却被科学打得“旗靡辙乱”。结果,在科学的“托庇”下出现了一种“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它鼓励自我放纵、功利主义和强权主义。梁启超宣称,世界大战不啻为一个“报应”,打破了欧洲人“科学万能的大梦”。梁启超认为中国要避免欧美人覆辙,应该转向自己的传统,借鉴中国古圣先哲的智慧,调和精神与物质:精神生活自然离不开物质生活,但物质生活不应损害精神生活的向上发展,更不应成为人生的核心问题。梁启超对科学、欧战和文明的分析得到了玄学派的呼应,却为科学派所反对。

1.双重救国方案

康有为欢迎梁启超对欧洲文化的反思和对中国传统的“回心转意”。他在开封演讲中似有所指地说:“又近有通博之学者,久游欧洲,昔甚反攻孔子者,今亦改而尊崇孔子”。不过,康有为并没有将战争归咎于科学,而是认为欧战之祸具体而言是欧美人将“边沁功利之说”和“赫胥黎天演优胜劣败之论”推行到极致的后果,概而言之是欧洲文明三百年来“只重物质”而忽视精神的后果。换言之,康有为认为导致战祸的既不是科学也不是物质文明本身,而是精神文明的缺位。因此,他一方面赞扬物质文明,一方面强调精神道德,认为二者不可或缺。康有为认同梁启超、张君劢等对于中西文化的基本判断,即西方强在物质文明,中国长于精神道德。他认为这种差异可以追溯到中西学术的源头:希腊七贤最初探究的是水、火、气、土,是“由物质起”;中国之学术由孔教而来,是“从人身起”。近代以来,中西之间的差异和差距因现代科学而加剧,造成欧洲富强而中国贫弱的局面。“欧洲之富强在其物质,近世科学日精,文明日盛,机器之学三十倍于手工,近发明电化,倍数更不可思议。吾国长于形上之学,而缺于形下之学,科学不讲,物质不修,故至贫弱,不能富强。”

基于上述观察,康有为提出了“外求欧美之科学,内保国粹之孔教”的双重救国方案:“今应采欧美之物质,讲求科学,以补吾国之短。若夫道德教化,乃吾所固有,宜力保之,万不可自弃之。”就个人而言,康有为也提出了内外兼修的双重立身方案:“内则修身明德,外则讲求物质之学”。如此,形而上学与形而下学有望一齐修明,立身之法与立国之道得以结合具备。

康有为在演讲中特别提到,他基于东西文明而给出的救国方案早在他1905年的《物质救国论》(1908初版,1919年重印)中就已提出。他在书中描述了自己对西方文明看法的转变:早期以为欧洲政教与物质俱佳,倾向于全面向西方学习;戊戌后得以游历各国,发现欧美胜于中国者只在物质文明,若以精神道德而言,可以说中国胜于欧美,或者可以说互有短长。所以,“举中国数千年道德教化之文明一切弃之”的全盘西化的路子,是“愚妄”的。欧洲超过中国只是最近“一二百年”之事,背后的原因在于“新物质学”(现代科学)。他进一步断言,世界近代史表明,正是科技发明的积累区分了强国和弱国、富国和穷国,甚至是文明国家和野蛮国。对于身处“竞新之世”的中国而言,救急药方就在于讲求物质之学(科学)。他甚至宣称:“科学实为救国之第一事,宁百事不办,此必不可缺者也。”鉴于康有为对科学的推崇,萧公权认为康有为在中国最先预言了对“赛先生”的信仰,尽管后来的新文化人对此并不领情。

2.中西文明互补

康有为提出的双重救国方案和修身方案,可视为他对全面否定中国传统而主张西化的新文化知识分子的回应,体现了他关于中西文明互补的总体看法。他对西方文明进行了扬弃,主张中国学习西学(科学和技术),选习西政(如君主立宪),拒斥西教(基督教)。同时,他认为孔子之道也符合西方需要,有利于巩固其内部基础。他似乎在倡导一种带有普世性的“中体西用”:将中国传统(儒教)作为内部精神基础,将西方科技作为不可或缺的外部发展力量;内部精神可为外部发展提供指引,外部科学可以对内部基础尤其是人生观施以积极影响,正如他以隐为明的显微思想和仁爱同类的电通思想所展示的那样。

康有为的保存国粹、讲求物质的双重救国方案,体现了中西文明互补的世界主义立场。虽然康有为针对当下中国的一些讨论似乎带有国家主义的倾向,但他毫无疑问是一个世界主义者。正如在成书于20世纪初、发表于1930年代的《大同书》中所展现的那样,他发挥儒家的“三世”说,认为世界各国尽管当前发展程度不同,但都按照孔子所预示的“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的阶段向前发展,将来都将进入一个太平大同世界。届时,一方面科技高度发达,人们物质生活极大丰富,一方面中西各大精神传统将完成各自使命,一个新的统一的世界文明必将诞生,而那正是他的天游思想大放异彩之时。

结 语

无论科玄之争还是中西文化之辩,都是中国近现代“转型时期”(1895—1925)的核心问题。甲午战争之后的30年间,伴随着传统政治秩序的解体,中国面临着“文化基本取向脱序”的危机,传统价值观、人生观、宇宙观都因受到西方科学和文化的挑战而动摇。

康有为是转型时期对中西文化都有深刻体认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对科学的赞赏和推崇一以贯之,虽说发了科学信仰的先声,但不如科学派那般激进。经过五四洗礼的科学派强调“科学方法”的普适性,大都持有“科学主义”立场,认为科学是人类认识自己和世界的不二法门,可以决定人生的一切问题。康有为承认科学的大能,但绝不承认科学的万能。他重视科学的实测和效验,但并不深究科学方法的特征。他欢迎科学进入人生观、宇宙观的领域并发挥重要影响,有时甚至是决定性的影响,但他同时强调科学无论怎样发达,都不能穷尽未知,不能取代玄学,尤其不能断言上帝的不存在。

毋庸置疑,康有为掌握的科学知识多有不大正确的内容,他的推理臆测也不乏天真之处,但是他明确反对把科学和人生观分隔开来,在借鉴和应对西方文化的过程中坚持了中国传统的整全性思维,这一立场值得尊重和重视。如果说科玄论战在一定意义上预示了后来关于科学与人文、唯科学主义与反科学主义的争论,那么也可以说康有为发了弥合两种文化、调和两种主义的先声。而今,我们依然遭受着脱节的人生观带给人类的折磨,依然在艰难地进行着这种弥合与调和工作。在科玄论战百年之际回顾康有为的立场,或许多少有助于我们反思和疗愈来自近代西方的二元对立痼疾,以更为整全的方式思考人类文明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