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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民:学术大佬和宝贝学生
来源:《书城》 | 周立民  2024年02月04日08:48

话说一九三四年年初,清华园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为了一个出国名额的推荐,由历史系闹到学校甚至教育部层面。事儿闹得挺大,校长办公处不得不在布告栏中贴出严厉的第一〇〇号通告:

查关于本大学选派研究院毕业生出国研究一节,研究院章程第十四条载有“凡在大学研究院毕业生,其学分成绩至1.05,毕业考试及论文成绩均在上等以上者,得由各系主任推荐于评议会,择优派遣留举”。该条文订定之原意,本为慎重选拔,择优深造。最近本大学评议会讨论本届研究院毕业各生问题时,亦曾根据立法原意,佥认此条乃指各系对于各该系毕业生之进修能力,应先加审核,决定推荐与否,并非指成绩在上等以上者,均须由系主任推荐于评议会。又查本届研究院毕业之推荐手续,约曾经各系教授分别集会,详加商讨,由各研究导师发抒意见,共同议决,然后由该系主任具函推荐。更查历史系最近为推荐本届研究院该系毕业生出国研究事,曾于上年十一月六日召集全系教授,共同商决,只荐邵君一人。近复由该系教授陈寅恪先生来函声明经过情形。事实俱在,不难覆案。现查本届研究院历史系毕业生朱延丰,未经派遣出国研究,有所声辩,曾一再详为解说,恳切劝导,竟不自悟,反肆意攻讦历史系主任,复诬蔑本大学评议会。似此抹杀事实,淆惑观听,殊负本校多年作育之旨,良堪痛惜。是后该生如再有此类逾越常轨之言动,本校为维持风纪计,只得从严惩处,以端士习。诚恐此事经过原委,各生或未深悉,致为所惑。特此详加申告,俾得周知。此布。校长梅贻琦。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一月十二日。(转引自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

布告中提到的事情,学者梁晨有专文评述(《一案四史家:“朱延丰出国案”考察》,刊于香港浸会大学《当代史学》第7卷第2期),参考该文及布告中若干细节,这里略做补充如下:当事人朱延丰,一九二五年考入清华大学,本科毕业后任清华大学历史系助教,一九三〇年考取清华大学研究院,导师为陈寅恪。在讨论出国名额时,历史系主任蒋廷黻推荐邵循正,并获教授评议会通过。朱延丰认为自己的成绩也符合推荐资格,却被排除在外,他为此多方申辩,上书系主任、校长、评议会,并联合同学上书,给校方施加压力。申述无果,又将此事引到校外,上书国民政府教育部,并约请北平律师公诸舆论,认为自己受到不公正待遇,必要时对簿公堂维护权益。

校方果断干预此事,朱延丰的导师陈寅恪教授的态度至为关键。布告中特别提到:“近复由该系教授陈寅恪先生来函声明经过情形。事实俱在,不难覆案。”陈寅恪的态度,一方面可以影响他的学生,另外一方面对历史系和校方也举足轻重。在当时的历史系,甚至清华大学整个文科中,陈的话语权恐怕少有人可以撼动。不但在教学中陈寅恪具有不可被替代的权威,学问之外,其性格也是说一不二,他要做什么,从不婆婆妈妈,倘要举贤不必避亲。从陈寅恪写给校长梅贻琦这封信(见《陈寅恪集·书信集》)中可以看出,他完全站在系主任和校方一边:

月涵吾兄先生执事:朱君不派出洋事,当日教授会议时,弟首先发表,宜只派邵君一人。廷黻先生时为主席,询问大家意见,益[并]无主张。迨弟发表意见后,全体赞同,无一异议。弟之主张,绝不顾及其他关系。苟朱君可以使弟发生出洋必要之信念者,必已坚持力争无疑也。至谓系主任与之有意见(无论其真与否,即使有之,亦与弟之主张无关涉),其他教授亦随同系主任之主张者,则不独轻视他教授之人格,尤其轻视弟个人人格矣。总之,此次史学系议决只派邵君而不派朱君一事,弟负最大最多之责任。此中情形经过如此,恐外间不明真相,特函陈述。如有来询者,即求代为转述,藉明真相而祛误会为荷。敬叩

日安

弟寅恪顿首 一月八日

这是斩钉截铁的表态,陈寅恪认为朱延丰不够出国留学资格,他还强调:如果他认为够的话,也不会顾及各方面关系而必然会推荐的。所以,当日教授会中,他第一个起来发言支持把这个名额给邵循正,邵不是他的学生,却是他赞同的人选。陈寅恪还说明:蒋廷黻作为会议主席,并没有倾向性或暗示性发言,就程序而言,没有徇私舞弊的行为。陈寅恪信中有几句话说得很重,由此我们也会明白,他何以有这样的态度以及他的原则,那不是利益、派别、师生这些具体关系,而是人格。他认为,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有人格做支持的,其他教授坚持或放弃自己的意见也是有人格承担的,大家不会为这样的事情失去自己的判断,也不会为此就附和、攀附系主任。

论资历邵循正不如朱延丰,这或许也是朱心里不服的一个重要原因。从陈寅恪的态度中可以看出,他是竭力维护教授评议会的合法性,甚至揽过系主任的责任,“弟负最大最多之责任”,这些是息事宁人、“到此为止”的态度。除此,他对于学生的学术要求的确是严格。有人引朱自清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三日日记,认为朱延丰的学术水准不低:“下午考朱延丰君,答甚佳,大抵能持论,剖析事理颇佳。陈先生谓其精深处尚少,然亦难能可贵。”“答甚佳”,这个评价不低,也是事实,但这只是朱自清个人评价,其长项并非研究突厥史,而真正的权威陈寅恪虽有“难能可贵”的评语,还是“谓其精深处尚少”,这是有保留的意见。十年后,陈寅恪在为朱延丰《突厥通考》出书作序时,毫不隐讳地提到这一点:“朱君延丰前肄业清华大学研究院时,成一论文,题曰《突厥通考》。寅恪语朱君曰:‘此文数据疑尚未备,论断或犹可商,请俟十年增改之后,出以与世相见,则如率精锐之卒,摧陷敌阵,可无敞于中原。’盖当日欲痛矫时俗轻易刊书之弊,虽或过慎,亦有所不顾也。朱君不以鄱见为不然,遂藏之箧中,随时修正。迄于今日,忽已十年……”(见《陈寅恪文集·寒柳堂集》)十年后,老师才肯定了学生的成绩;十年后,老师也没有忘记当初对学生的评语。

陈寅恪严厉是一面,暖如春风的举动也不是没有。据梁晨在那篇文章里介绍,陈寅恪对朱延丰的生活颇为关心。朱曾因失恋一度十分痛苦,甚至离校旷课达两个星期之久,陈寅恪为此很是着急,不仅自己四处打听,还特地让朱延丰的同学罗香林去寻找。朱延丰归校后,陈寅恪知道他心情郁闷,便推荐他去胡适那儿做点翻译工作,以为寄托。同时,陈寅恪还致函胡适,希望其能亲自和朱延丰进行一次面谈。给胡适的这封推荐现在也保留下来了(见《陈寅恪集·书信集》),再一次见证大师的人格:

适之先生:昨谈钱稻孙先生欲译源氏物语,谅蒙赞许。近来又有清华教员浦君江清欲译Ovid之Metamorphoses。不知公以为然否?浦君本专学西洋文学,又治元曲,于中西文学极有修养,白话文亦流利,如不译此书,改译他书,当同一能胜任愉快也。又清华研究院历史生朱君延丰(去年曾为历史系助教,前年大学部毕业生也)欲译西洋历史著作,不知尊意以为如何?是否须先缴呈试译样本,以凭选择?大约此二君中,浦君翻译正确流畅,必无问题,因弟与之共事四五年之久,故知之深。朱君则历史乃其专门研究,译文正确想能做到;但能流畅与否,似须请其翻译一样式,方可评定也。匆此奉陈,敬叩

著安

弟 寅恪顿首

(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午后九时

推荐人,自然是希望对方接受,不然就不会推荐了。推荐自己的助手和学生,更是爱护有加,讲一点过头的话,似乎无伤大雅。至于把自己喜欢的人,说得天花乱坠以期对方接受的事情也并不少见,大家也会觉得情有可原。陈寅恪此信,既表现出他对年轻人的关心,以自己的资望为他们谋差事谋发展,又能够看出他的分寸和原则。信中,他比较浦、朱二人,对各之所长,说得清楚,对于可能存在的短板也毫不掩饰。二人中,译书,他认为浦江清比较有把握,不仅是资历,而且浦的专业是西洋文学,白话文亦不错,又做过自己的助手,陈寅恪认为对他比较了解。朱延丰,研究历史,译历史著作,在专业范围内,“正确”当不成问题,然而朱毕竟是新手,翻译上的经验和能力尚缺锻炼,究竟做得怎么样,陈寅恪不能打包票,他建议能够出一试样,以备胡适判断、取舍。

陈寅恪推荐朱延丰是郑重的、认真的,他还有两封信谈到此事。一是给学生罗香林的信中提到:“朱延丰君编译事,待得知详悉情形再面谈。迄转达。”(1931年4月18日致罗香林信,《陈寅恪集·书信集》)这也是对朱延丰请托的回复。到那一年年底,他又介绍朱延丰去见胡适:“适之先生:前函介绍之朱延丰先生欲面谒公,有所承教,敬蕲接见为幸。”(1931年12月3日致罗香林信,《陈寅恪集·书信集》)可见他推荐一个人有始有终,并不是接受请托敷衍一下。不过,还是那一句话:师生之情谊是情谊,学术问题上原则是原则,兹事体大,因为它已经超越个人关系,乃是为天下造“公器”,在这一点上,做老师的不偏袒、不马虎,甚至比别人还严厉些。

老师对学生是春风,还是秋风,在一个尊卑有序的社会里,似乎都不要紧。反过来,学生对老师如果不敬,可就是大逆不道了。偏偏有人少年气盛,不能说对老师“不敬”,只能说是有欠恭敬。这人是钱锺书,那老师是行事鲁莽让人窃笑又叹息的吴宓先生。

事情由温源宁的一篇短文《吴宓先生》引起。温源宁,一九二七年起担任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教授,算是吴宓的同事。一九三四年,他应上海英文杂志《中国评论》周刊(The China Critic)约请,用英文写了一组人物素描,吴宓、胡适、徐志摩、周作人、梁遇春、王文显等十七位名人都被他幽默了一下。翌年该书由上海别发公司(Kelly & Walsh, Ltd.)出版发行。这组文章笔调轻松,文字幽默,写的又是名人,发表出来颇引起知识界注意。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日出版的《人间世》杂志上,林语堂手痒亲自翻译其中的吴宓、胡适两篇。一九三七年二月二十日出版的《逸经》第二十四期又重刊写吴宓的这篇(题为《吴宓——学者兼绅士》,倪受民译)。此文温源宁从吴宓的相貌写到性格,通篇都是调侃文字,诸如:“吴先生的面貌呢,却是千金难买,特殊又特殊,跟一张漫画丝毫不差。他的头又瘦削,又苍白,形如炸弹,而且似乎就要爆炸。头发好像要披散下来,罩住眼睛鼻子,幸而每天早晨把脸刮干净,总算有所修整了。他脸上七褶八皱,颧骨高高突起,双腮深深陷入,两眼盯着你,跟烧红了的小煤块一样……”(此据南星译文,见《一知半解及其他》)这也就罢了,我觉得最后有两段话,说得虽然很随意,却是触到了吴宓的痛处:

一个孤独的悲剧角色!尤其可悲的是,吴先生对他自己完全不了解。他承认自己是热心的人道主义者、古典主义者;不过,从气质上看,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这一点,因为吴先生那么真挚,那么表里如一,所以谁都看得出来,除了他本人!他赞赏拜伦,是众所周知的。他甚至仿照《哈罗尔德公子》写了一篇中文长诗,自相矛盾,然而,谁也不觉得这是个闷葫芦,除了他自己!

吴宓读到这篇文章后,怒从中来,在日记中大骂:

晚,在图书馆,见《逸经》24期,有倪某重译温源宁所为英文我之小传,而译其题曰《□□——一个学者和绅士》,不曰“君子人”。译笔亦恶劣。尤可恨者,编者简又文乃赘词曰,使吴君见之,必欣然,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源宁也”。呜呼,温源宁一刻薄小人耳,纵多读书,少为正论。况未谙中文,不能读我所作文。而此一篇讥讽嘲笑之文章,竟历久而重译。宓已谢绝尘缘,而攻诋中伤者犹不绝。甚矣此世之可厌也。宓以种种中国之男人女人,比较评量,益觉Harriet之精神感情见解之高尚浑厚,可爱可敬,真天人矣。(吴宓1937年2月28日日记,《吴宓日记》第VI卷)

温源宁在《一知半解》序言中说过:“这本小书里,如有触犯了人的言语,乃是无心之失,希望谁也不见怪。不过,也还可能有一两个人对某些涉及他们的议论产生反感,若果然如此,尚请原谅。”莫非那时候他就听到什么反映,还是对未来的成功预言呢,我不得而知。不过,吴宓的火气还在后面。此时,他的宝贝学生钱锺书出场了。在《一知半解》(钱译作《不够知己》)英文版出版后不久,钱锺书在一九三五年六月五日出版的《人间世》第二十九期发表过一篇书评,其中提到吴宓仿佛是替他辩护:“又如被好多人误解的吴宓先生,惟有温先生在此地为他讲比较公平的话:在一切旧体抒情诗作者中,吴先生是顶老实、顶严重、顶没有Don Juan式采花的气息的;我们偶尔看见他做得好的诗,往往像Catullus和Donne,温先生想亦同有此感。”(见《钱锺书集·人生边上的边上》)这是赞扬温源宁的公正,倘若钱锺书知道吴宓对温文的态度,那么这种赞扬不仅完全落空,反而是与温源宁合作起来加倍“攻诋”。

一九三七年,吴宓大骂温源宁之后一个月,收到留洋在外的钱锺书的信和稿子,稿子是英文写的《吴宓先生及其诗》,读后吴宓的恼火再次燃起。温源宁、钱锺书、《一知半解》与钱锺书评论他的诗集的文章,都搅和到一起了,他伤心地写道:

下午,接钱锺书君自牛津来三函,又其所撰文一篇,题曰Mr. Wu Mi & His Poetry,系为温源宁所编辑之英文《天下》月刊而作。乃先寄宓一阅,以免宓责怒,故来函要挟宓以速将全文寄温刊登,勿改字。如不愿该文公布,则当寄还钱君,留藏百年后质诸世人云云。至该文内容,对宓备致讥诋,极尖酸刻薄之致,而又引经据典,自诩渊博。其前半略同温源宁昔年“China Critic”一文,谓宓生性浪漫,而中白璧德师人文道德学说之毒,致束缚拘牵,左右不知所可云云。按此言宓最恨……所患者,宓近今力守沉默,而温、钱诸人一再传播其谰言,宓未与之辩解,则世人或将认为宓赞同其所议论,如简又文所云“知我者源宁也”之诬指之态度,此宓所最痛心者也。至该文后半,则讥诋宓爱彦之往事,指彦为super-annulated Coquette,而宓为中年无行之文士,以著其可鄙可笑之情形。不知宓之爱彦,纯由发于至诚而合乎道德之真情,以云浪漫,犹嫌隔靴搔痒。呜呼,宓为爱彦,费尽心力,受尽痛苦,结果名实两伤,不但毫无享受,而至今犹为人讥诋若此。除上帝外,世人孰能知我?彼旧派以纳妾嫖妓为恋爱,新派以斗智占对方便宜为恋爱者,焉能知宓之用心,又焉能信宓之行事哉……

又按钱锺书君,功成名就,得意欢乐,而如此对宓,犹复谬托恭敬,自称赞扬宓之优点,使宓尤深痛愤。乃即以原件悉寄温君刊登,又复钱君短函(来函云候复),告以稿已照寄。近今宓沉默自守,与人无争,而犹屡遭针刺鞭挞。几于岩穴之间、斗室之内,亦无宓一线生路者,可哀也已!(1937年3月30日日记,《吴宓日记》第VI卷)

批评钱锺书“功成名就,得意欢乐”,看来,吴宓是真的动怒了。钱锺书文中说什么了?他是这样写老师的:

吴宓从来就是一位喜欢不惜笔墨、吐尽肝肠的自传体作家。他不断地鞭挞自己,当众洗脏衣服,对读者推心置腹,展示那颗血淋淋的心。然而,观众未必领他的情,大都报之以讥笑。所以,他实际上又是一位“玩火”的人。像他这种人,是伟人,也是傻瓜。吴宓先生很勇敢,却勇敢得不合时宜。他向所谓“新文学运动”宣战,多么具有堂吉诃德跃马横剑冲向风车的味道呀!而命运对他实在太不济了。最终,他只是一个矛盾的自我,一位“精神错位”的悲剧英雄。在他的内心世界中,两个自我仿佛黑夜中的敌手,冲撞着,撕扯着。……没有哪个正常人能像他那样拥有两颗心灵,尽管一位正常人也会出于实用目的而良心不安,但精神上不会有冲突。

他的心灵似乎处在原始浑沌的状态,以致不能形成任何道德差异——又湿又沾的泥饼是不会被缺乏智慧的灯火烤干的,与其说他的心灵没有开化,倒不如说没有个性。但吴宓先生的心灵似乎又处在一种缺乏秩序的混乱状态——每一种差异在他脑海里都成为对立。他不能享受道德与植物般平静的乐趣,而这些是自然赐予傻瓜、笨伯与孩子的礼物。他总是孤注一掷地制造爱,因为他失去了天堂,没有一个夏娃来分担他的痛苦、减轻他的负担。隐藏于他心理冲突之后的是一种新旧之间的文化冲突。他不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但他无疑是当代最复杂的一个人物,他通过写诗来寻求解脱……(此文题为A Note on Mr.Wu Mi and His Poetry,现收《钱锺书英文文集》,这里引据沈卫威《情僧苦行吴宓传》译文,东方出版社2000年)

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学生识见之高、目光之敏锐。但是,吴宓痛苦不堪,当天把这些观点说给贺麟听,“贺麟来上课。宓送之上汽车入城,告以钱所撰文。麟谓钱未为知宓,但亦言之有理云云。宓滋不怿。世中更无一人能慰藉、愿慰藉我者也”(1937年3月30日日记,《吴宓日记》第VI卷)。贺听过后认为“言之有理”,这让吴宓更为伤心,更认为除了上帝天下无人能理解他。世人对他尽是“误解”。

吴宓与钱锺书的恩怨有很多人专门研究过,本文不想多做探讨,我重翻旧账,还是关心学生和老师在这件事上的态度。贺麟认为钱文“言之有理”,那么,说钱锺书考虑不周致使老师伤心倒是有可能的,说刻意讽刺老师,“功成名就,得意欢乐”好像过分了。我倒宁愿这么看:这就是钱锺书对老师的真实看法,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他就这么说出来了。孟浪了些,却真实了很多。吴宓日记中说:“乃先寄宓一阅,以免宓责怒……”这说明钱锺书并非书呆子,他已经考虑到这些话老师会不高兴,关键是明知如此还是写了,明人不做暗事也寄给老师看了。我感到,文章千古事,文字不是游戏,那里有见解、观点,还有人格、文格,不能苟且也不能对读者、对自己撒谎,关系、情面也就顾不上了。“吴先生对他自己完全不了解”,这是温源宁评价吴宓的话,看了《吴宓日记》后,我愈发相信这话说得千真万确,学生钱锺书一针见血也一文中的。

半个多世纪以后,一九九三年,钱锺书有机会读到吴宓日记——里面有对他的不满,也有很多赏识他才华的记录——此时,已为“文化昆仑”的他以非常谦恭的态度把一切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深悔少年孟浪,赶紧要填补这个道德的大窟窿。他给吴宓的女儿吴学昭的信中写道:“余卒业后赴上海为英语教师,温源宁师亦南迁来沪。渠适成Imperfect Understanding一书,中有专篇论先师者;林语堂先生邀作中文书评,甚赏拙译书名为《不够知己》之雅切;温师遂命余以英语为书评。弄笔取快,不意使先师伤心如此,罪不可逭,真当焚笔砚矣!”“先师大度包容,式好如初;而不才内疚于心,补过无从,惟有愧悔。倘蒙以此书附入日记中,俾见老物尚非不知人间有羞耻事者,头白门生倘得免乎削籍而标于头墙之外乎!”(《〈吴宓日记〉序言》,《钱锺书集·人生边上的边上》)这样的“补悔”,至少能证明钱锺书在当年的无心之过,也符合当今大儒的慈祥、和善的公众期待。

总之,以吴宓和钱锺书这段关系为例,他们处理得还不错。吴宓虽然一辈子对钱锺书不是很痛快地满意,但那都是日记里的话,表面上恐怕还是君子依旧。钱锺书晚年的检讨总算一洗刻薄之名。不过,有时候我也怀念那个少年孟浪的钱锺书,他更真实,他也让我看到,老师和学生本来是为了传道、求知所结成的自然、平等的关系,不能畸形化为主奴关系,更不能变成江湖老大与众小弟的关系。

周作人的文字,多给人以平和、冲淡的印象,这种印象未免失之片面,周作人火气大的时候比钱锺书直接多了。钱锺书对老师,无非是借书评微讽,是忍不住开开玩笑,而周作人则直接炮轰,来个《谢本师》,而且登载在公开发行的杂志《语丝》上,等于昭告天下。

关于此事的背景,钱理群在《周作人传》中是这么写的:一九二六年,正当以孙中山为首的广东革命政府酝酿北伐之际,章太炎突然与北洋军阀吴佩孚孙传芳等打得火热,组织所谓“反赤救国大联合”,自任“干事会”主席,发表宣言与通电。通电一出,全国舆论大哗。周作人立即在《语丝》第九十四期发表《谢本师》,文中首先回溯十八年前在东京师从章太炎的一段,并强调:“虽然有些先哲做过我思想的导师,但真是授过业,启发过我的思想,可以称作我的师者,实在只有先生一人。”接下去笔锋一转:“……这十几年中我还没有见过先生一面。平常与同学旧友谈起,有两三个熟悉先生近状的人对于先生多表示不满,因为先生好作不大高明的政治活动……总之先生回国以来不再讲学,这实在是很可惜的,因为先生倘若肯移了在上海发电报的工夫与心思来著书,一定可以完成一两部大著,嘉惠中国的后学。”(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4卷)这好像与他老哥鲁迅在章太炎去世后的评价正相反。鲁迅说:“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我的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和作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唉,一个老师吧,如果教了一群寂寂无闻的学生,会觉得一辈子没有成就感;可是教了些名声太大、主见太多者(如周氏兄弟),麻烦也太大。

周作人在晚年的《知堂回想录》中有一节《章太炎的北游》,提到他当年写《谢本师》的事情,学生又承认孟浪了:“后来又看见论大局的电报,主张北方交给张振威,南方交给吴孚威,我就写了《谢本师》那篇东西,在《语丝》上发表,不免有点大不敬了。但在那文章中,不说振威孚威,却借了曾文正李文忠字样来责备他,与实在情形是不相符合的。”周作人说话是曲曲折折的,在这里只是说文章一个细节不当,并没有说这文章不该写。问题是,他就此便与太炎先生撕破脸皮、老死不相往来了吗?非也。时间不太久,六年后的春天,太炎先生北上讲学,他们就见面了。从他文章中引旧日记看,第一次(1932年3月7日晚)他是“被通知”太炎先生来了,大家要一起招待先生,既然马叙伦(夷初)能喊他去“接驾”,证明章太炎对周作人已没有什么想法。钱玄同的日记中也记太炎先生这次北上和蔼多了:“午回家,饭毕,即访幼渔,与同至花园饭店访老夫子,别来十六年矣。近来态度如旧,益为和蔼,背颇驼,惟发剪极短,与当年披发大不相同。季刚亦在,检斋亦在。政客一大帮,与辛亥冬与哈同花园时颇相像。询知师实避沪难而来也。四时许,朱、马、钱、黄、吴、师六人乘汽车逛中南海公园。”(1932年3月2日日记,《钱玄同日记》整理本)“益为和蔼”越发有师尊的样子了。

一个月之后,周作人去拜见章太炎,有“谢本师”事件在前,没有什么尴尬事发生吧?周作人所记十分平淡:“四月十八日,七时往西板桥照幼鱼之约,见太炎先生,此外有逷先玄同兼士平伯半农天行适之梦麟,共十一人,十时回家。”(《章太炎的北游》)有人批评周作人“薄情”,看来不假,要么就是他善于伪装。钱玄同的日记虽然也是所记不多,却有细节,且事关周作人:

午后一时半至马家,移时半农乘汽车来,偕往迓师,盖中国文学系及研究所国学门请他讲《广论语骈枝》也,我翻译,建功写黑板,三时到,先看明清史料,四时讲,讲了一个多钟头毕。六时许,一行人至幼渔家,他赏老夫子吃饭也。启明亦来,不“谢”了,不“谢”了。很好,很好!十一时,我与半农、建功送他到家。(1932年4月18日日记,《钱玄同日记》整理本)

这一句“不‘谢’了,不‘谢’了。很好,很好!”就是专对周作人(岂明)讲的。从语气上感觉有一种如释重负后的欢快,也就是说“谢本师”这事情毕竟是一个心结,两个人具体见面怎样,钱玄同没有记,但是面对老师和同学冰释前嫌,大家都轻松愉快。从这文字语气,以及前面宴会曾有请过周作人来看,此事,太炎先生可能早就过眼烟云了,周作人或因尴尬或怎样,总是不能不心存芥蒂,所以才有钱玄同“不‘谢’了”之谈。之后还有相见,周作人去听过章太炎的演讲,还邀请老师到他家吃饭。五月十五日,太炎先生和一帮弟子相聚于周家,先生兴致不错,又写字又照相,相见甚欢:

[周作人记]五月十五日,下午天行来,共磨墨以待,托幼渔以汽车迓太炎先生来,玄同遏先兼士平伯亦来,在院中照一相,又乞书条幅一纸,系陶渊明《饮酒》之十八,“子云性嗜酒”云云也。晚饭用日本料理生鱼片等五品,绍兴菜三品,外加常馔,十时半仍以汽车由玄同送太炎先生回去。(引自《章太炎的北游》)

[钱玄同记]我下午四时至周宅,今日启明赏饭于其家,日本与绍兴合璧,日本菜极佳。同座为朱、马、沈三、俞、魏也。大家均请老夫子写字,他称平伯为“世大兄”。十时许毕,再回家,毛似略瘥。(《钱玄同日记》整理本)

周作人在后来的文章中提到两件事,都跟“同门录”有关,这关系到太炎先生是不是把他当弟子的问题。一件事情是苏州国学讲习会方面有人刻了一种同门录,周作人大名在列,而鲁迅等很多人被漏了。钱玄同在一九三二年七月四日有一封信给周作人讲过此事:

此外该老板(指吴检斋因其家开吴隆泰茶叶庄)在老夫子那边携归一张“点鬼簿”(即上边所说的同门录),大名赫然在焉,但并无鲁迅许寿裳钱均甫朱蓬仙诸人,且并无其大姑爷(指龚未生),甚至无国学讲习会之发祥人董修武董鸿诗,则无任叔永与黄子通,更无足怪矣。该老板面询老夫子,去取是否有义?答云,绝无,但凭记忆所及耳。然则此《春秋》者,断烂朝报而已,无微言大义也。(转引自《章太炎的北游》)

“老夫子”是他们对章太炎的称呼,同门录名字不全,乃凭老夫子“记忆所及”列出来的,所以也漏了很多不该漏的人,但是,“大名赫然在焉”,这可是老师记着你,老师没有忘,周作人应该放心了吧。学生太多,老师要一口气想个周全也不容易。比如对鲁迅,他也没有忘。一九三二年春,“太炎先生最后一次到北平,门徒们公宴席上,问起鲁迅先生,说:‘豫才现在如何?’答说现在上海,颇被一般人疑为左倾分子。太炎先生点头说:‘他一向研究俄国文学,这误会一定从俄国文学而起。’”(孙伏园《惜别》,见《孙氏兄弟谈鲁迅》)老师不仅关切,还为学生开脱,可见这个老师的心胸是开阔的,是大度的,哪怕学生不大想起老师,一想起来可能还要嘲讽他两句。另外一件事情是一九三三年六月七日,为刊刻《章氏丛书续编》,经钱玄同之手,周作人捐资一百元,“因为出资的关系,在书后面得刊载弟子某人覆校字样,但实际上的校勘则已由钱吴二公办了去了”(《章太炎的北游》)。

一九三六年,章太炎去世,周作人“早就想写一篇纪念的文章”,过了半年之后,才写出《记太炎先生学梵文事》,这次是高度赞扬:“中年以后发心学习梵天语,不辞以外道为师,此种博大精进的精神,实为凡人所不能及,足为后学之模范者也。我于太炎先生的学问与思想未能知其百一,但此伟大的气象得以懂得一点,即此一点却已使我获益非浅矣。”(《周作人散文全集》第7卷)一九四三年四月,已经事伪的周作人去南京办事顺便去了苏州一趟,只有两天时间中,他拜访了太老师俞曲园的春在堂,又拜谒了老师章太炎的墓地,第二年写文章这么说:“我又去拜谒章太炎先生墓,这是在锦帆路章宅的后园里……章宅现由省政府宣传处明处长借住,我们进去稍坐,是一座洋式的楼房,后边讲学的地方云为外国人所占用,尚未能收回,因此我们也不能进去一看,殊属遗憾。俞章两先生是清末民初的国学大师,却都别有一种特色,俞先生以经师而留心轻文学,为新文学运动之先河;章先生以儒家而兼治佛学,倡导革命,又承先启后,对于中国之学术与政治的改革至有影响……”(《苏州的回忆》,《周作人散文全集》第9卷)这些都能表明他对老师的感情,做一个章门弟子自然也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耐人寻味的是一九五〇年周作人以“鹤生”笔名在《亦报》所写的一篇短文《章太炎的弟子》,他说有传闻认为章门是分门人、弟子、学生三种区别的,“但照他老先生的性格看来,恐怕未必是事实”,他认为老先生并无等级之分。讲到具体的人,大弟子当然是黄侃了,但是周作人认为“真是敬爱老师的”还是钱玄同,我们注意他怎么写钱玄同与章太炎的关系:

虽然太炎曾经戏封他为翼王,因为他“造过反”,即是反对古文与汉字。玄同对于汉字知道得太深了,他从文字上觉得楷字之不合理,所以结果到了两头极端的理论,即写篆文或废汉字,虽然事实上知道都难做到。经学方面太炎主张古文,玄同则是从胡适主张今文的,也是相反,可是他对于先生的尊敬三十余年如一日,民报社讲学时期,钱粮胡同幽囚时期,不必说了,末次北游时期差不多每日随侍在侧,有一天到北大研究所来讲《广论语骈枝》,学生听不清南方话,临时由玄同翻译国语,这件小事也很有意思。爱真理时尽管造反,却仍是相当的爱吾师,这不是讲学问的人最好的态度么。(《章太炎的弟子》,《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

知堂乃作文高手,我简直怀疑这是通过写钱玄同在不露声色地表露自我的心迹。“爱真理时尽管造反,却仍是相当的爱吾师,这不是讲学问的人最好的态度么。”写这句话时,是他想起了当年“谢本师”的事情吗?

学生尊敬老师,天经地义,可是奉老师为教主,在老师面前咳嗽一声也不敢,这就不是尊敬、敬畏了。跟老师探讨一下问题,有什么大不了。至于写过《师门五年记》的罗尔纲,转过身再写批判胡适的文章,是另外一件事情,这样的事情最好不要再有。

现在听学生口口声声喊老师为“老板”,我觉得师生关系变味了,于是不禁想起这些老旧故事,再做老生常谈。

二〇二〇年五月二十八日零点,六月一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