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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瞰几眼读书台
来源:解放日报 | 喻军  2024年02月01日08:40

“读书台”一类景点,多和古人之行藏有关,江南各地所见也多。前不久我去溧阳南渡镇的观山、前山之间,寻访一座很不起眼的小山。那山高不过20米,却是历代文人向往的名迹,因为那是蔡邕的读书台遗址。

这山被大片水田环绕,我向当地村民打听,得知山上有块碑石和石像。听说山顶曾遭盗挖,前几年被人承包养鹿。蔡邕毕竟是超过1800年的人物了,据传清初山上仍有东汉遗碑,到嘉庆年间则基本毁弃,仅剩碎陶片、瓦片若干。目前遗迹是谈不上了,遗址当然不会凭空消亡。史载当年的读书台处于黄山湖淼淼烟波之中,确为隐逸和读书良所。至清光绪年间,黄山湖逐渐缩小,20世纪50年代又建水库,更不足延揽旧观了,正应了“沧海桑田”四字。

好在当地并没有忽略这份珍贵的人文资源,观山村尚有纪念性建筑,建筑坐落于一条村路旁,门额匾示“蔡邕读书台纪念馆”,左右楹联为“蔡中郎避居江海十二载”“焦尾琴扬名天下三尺台”。门前有块空地,侧立一碑石,上镂“焦尾琴始创地”几个隶书体字。

整座建筑简素古朴,不假修饰,周边多为二层民居,还见一处“读书台农庄”做着餐饮住宿的生意。进入纪念馆,目测五六十平方米的一大间,近窗处有尊蔡邕坐像,内墙布置得满满当当,一张古琴置于案上,有几许落寞。

蔡邕是东汉文学家、书法家、琴艺家,蔡文姬之父。他被后人称为“授书之祖”,是书法艺术的开山之祖,创出了独步当时的“飞白书”,还写出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记述古代琴曲的《琴操》。蔡邕还是曹操(年长曹操22岁)少年时代的音乐老师,两人的关系或介于师友之间。曹丕曾言:“家公与蔡伯喈有管、鲍之好。”

这样一位渊博风雅之士,知名度却不及他的独生女蔡文姬。这倒也正常,谁让他的女儿成就了宏大历史叙事“文姬归汉”呢?蔡邕倘地下有知,定也不胜欣忭。

这里便有一个问题:蔡邕是河南人,怎会跑到千里之外的溧阳筑读书台,而且一待就是12年呢?答案是:逃亡。他47岁时得罪了佞臣,恐遭迫害又不甘苟且偷生,遂携全家奔吴,隐居溧阳观山一带并筑台读书。那时蔡文姬年幼,不谙世事,已饱尝颠沛之苦。

在溧阳安家后,蔡邕过了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某次巧遇吴人焚烧桐木做饭,他一听木材的燃爆声便判断此为良木,遂从火中取木,依桐木长短形状制琴。琴做好后一调试,果然音色绝尘。这把琴因琴尾有火烧的焦痕,故名“焦尾”,不想后来竟成中国古代四大名琴(另有号钟、绕梁、绿绮)之一。不由让我想起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抢救过程,两者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江南特有的自然山水和温润气候,不仅为蔡文姬提供了乱世中的一方净土,也启迪了她的艺术灵性。村民们发现,自打这家外乡人来到这里后,经常能听到他们家传出悦耳的琴声和琅琅的读书声。蔡邕亡命溧阳期间曾得到县尉史铉的相助,于是在此筑起三间草舍。夫人赵五娘除了相夫教女之外,还整日种菜浇地、兼事养殖,全家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

为了维持生计,加之村民也有教育子女的需求,蔡邕放下身段授徒教书,弟子们的束脩勉可养家。每当父亲授课时,蔡文姬总陪侍左右参与同修,此番情景,别有田园耕读、和乐融融之趣。蔡文姬本来天赋就高,经此熏染,为她后来成为大才女打下了深厚的学养根基。

但避世12年只是蔡邕的人生章节之一。他本已远离辐辏之地、一心求隐,想不到引起一代枭雄董卓的注意,董卓听闻蔡邕才高且极不得志,便想笼络过来为其所用。消息传到蔡邕这里,他当即就表示拒绝,倒不是惺惺作态待价而沽,试想十余年的归隐生活已形成惯性,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不是说走就走、想扔就扔的。可董卓是个强人,行事向来霸悍,竟以“灭族”恫吓蔡邕,咋办?蔡邕痛心而无奈,只能打点行装,告别乡邻,再恋恋不舍地回瞰几眼读书台,便举家颠簸,重回洛阳。

若非董卓相逼,蔡邕恐怕会终老于乡间。可如今,清净自牧的田园生活已然画上句号,从此几无宁日。

董卓倒也没亏待蔡邕,拜其为左中郎将,封其为“高阳乡侯”,各方面待遇还算优厚。不想正因此,才给特别记人好处又“心太软”的蔡邕埋下隐患:董卓被手下王允以反间计所杀,按理说“城头变幻大王旗”是常有的事,可蔡邕太不会“看山水”了,竟多次在王允提及董卓时唉声叹气,流露出感念之意。这不是给王允难堪吗?王允遂以“董卓余孽”之类的罪名将蔡邕投入大牢,蔡邕不久便死于狱中。

要我说,蔡邕属精神自洁的文人,正所谓“陶者能圆而不能方,矢者能直而不能曲”,他因不屑与冠盖稠浊之人合流,才一步步把自己逼向生命的绝境。同时,他又是不辨大势、不谙权术的书生,喜怒爱憎皆溢于言表,常常稀里糊涂就把人给得罪了,故一再受人打压和构陷。

再看溧阳时期的蔡邕一家人,那种山水灵性、陶然忘忧的生活竟成为不忍回首的过往;而父女俩共作的诗文辞赋、焦尾琴曲,也如烟云一般徒留梦影。

灾难接踵而来:蔡邕屈死当年,蔡文姬随大批中原妇女被原为董卓手下的匈奴掳去。她饱受欺辱,被迫嫁给匈奴左贤王,并生下两个孩子。

生活的磨难摧折着蔡文姬的心志,好在她有音乐、文学方面的爱好。除父亲留下的焦尾琴不离身之外,她还学会了匈奴语言和胡笳的吹奏技巧。巧的是,和蔡邕亡命溧阳的时间一样,蔡文姬在匈奴之地也待了12年。曹操统一北方后,偶然得知蔡邕唯一的女儿竟流落至此,决定以黄金千两、白璧一双赎回蔡文姬。

自蔡文姬23岁被掳至35岁归汉期间,她日夜思念故乡,临行时却又经历了一场生离之苦:匈奴表示,你要回自己回,两个儿子不能带回中原。蔡文姬痛彻肝肠,也只能割舍母子亲情,可谓去时孤独,归来孑然。以上便是“文姬归汉”的历史由来。

回到故土后,蔡文姬在艺术上的天赋展现得淋漓尽致:深谙辞赋和琴艺的她,谱写了中国古代十大名曲之一的《胡笳十八拍》和自传体五言长篇叙事诗《悲愤诗》。除此之外,她的另一使命是整理父亲蔡邕私藏的珍贵书籍(总共4000余卷,在战乱中毁佚殆尽)。令人吃惊的是,在曹操的授意下,蔡文姬凭着超强的记忆力竟默写出其中400篇文章,此举也被视为赓续文化香火的重大贡献。有关蔡文姬的这些故事,后来通过戏剧、小说、绘画、音乐等各种艺术形式加以塑造和演绎,蔡文姬也因此成为千古传奇人物。

现如今,蔡邕读书台纪念馆及其遗址很是冷清。历史名人也分“小众审美”和“大众趣味”的,蔡邕当属前者。蔡文姬呢?我以为,她横跨这两者,可谓兼而有之、雅俗共赏。千百年来,文人高士们写下大量诗文来缅怀这对钟情艺术又不失风骨的父女先贤,同时也为他们苦难的遭际和跌宕的命运而惋叹。南宋哲学家陈亮拜谒蔡邕读书台后所作尤多,仅录其中一首为本文作结:“一拳宛在水中央,万顷湖波浸渺茫。往迹至今惟石户,樵人指点说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