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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荣尧:黄河是一面有伦理的镜子
来源:《小康》2024年1月下旬刊 | 孙媛媛  2024年01月30日11:32

作家唐荣尧  供图/受访者

“黄河不仅穿过大地,滋润着沿岸的庄稼与人心,还为自己锻造出一条时间长廊,让不同文明的影子穿越其间,犹如星河投映在水面上跃动着璀璨的模样,构成一部磅礴的诗卷。”2023年8月,唐荣尧的三十万字新书《黄河的礼物》由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他在书中如是写道。

从童年到少年,从青年到中年,求学与工作的地点,以故乡为原点,先后在西至兰州、东到银川之间的500多公里黄河边,构成了唐荣尧人生的一幅“千里黄河生活图”。这位聆听黄河涛声成长起来的诗人、作家,认为黄河文化无疑是中华五千年文明长卷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是黄河赐予华夏民族的“礼物”。

《小康》杂志、中国小康网专访了唐荣尧。他表示:“一条永远勃发生机的河流,始终会呼唤着新的书写。从出生到现在,生在黄河边,长在黄河边,我对黄河的关注一直未曾中断,对黄河的认知也在不断深化。能不能为自己的黄河书写再续航?这种追问成了催生这本书诞生的原始动力。”

黄河是有伦理的

《小康》·中国小康网:您是如何开始您的写作生涯的?

唐荣尧:我在拥有专业作家身份之前已经出了十几本书,但我认为严格意义上它不算一种写作,而是新闻记者的观察,用了文学和新闻之间的方式作表达。

我家住在黄河边上,属于靖远县县域内最偏远的一个小村子。县城和我家都在黄河边,上游有很多峡谷,根本就没有路可以通达从县城到我家,中间要走100多公里山路,中间还要翻越一座海拔3000多米的雪山,所以上学回家真的很艰难。

还有一种交通方式,是坐羊皮筏子,或者小木船划到黄河对岸去,那边是另一个县,从村里到邻县景泰县城只有20多公里,虽然近了,但是要走到县城所在的包兰铁路经过的火车站,乘坐火车到白银市后再倒一次火车,才能到我读高中的靖远县。这样,从我们家到景泰县要过一次黄河,再坐火车,还要过一次黄河才能到我读书的地方。我初三时,就离开家乡到县城读书去了,乘坐皮筏、汽车、火车才能到县城。

小时候,黄河到了冬季就可以踩着冰过去。夏天,得坐羊皮筏才能到对岸,那里是太祖母、祖母和母亲的家乡,后来,有一条小木船出现了。摆渡在两个县之间,对我来说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如今,船在水上、车在船上、人在车上的渡河情形,依然是漂在故乡黄河上的风景。两岸之间用一根钢丝绳,利用水的冲力使用滑轮,一条载着车、人、物的大船就可以平安抵达对岸。

由于黄河水湍急,三摇两摇经常把羊皮筏子推到下游很远的地方,然后人要把它拖着往上走,既危险又辛劳。这条船出现在黄河上之后,我和两岸的百姓一样,都有种发自内心的感谢与敬佩。

高二第一学期,我就以那条船为题材写了一篇作文,投稿到甘肃省广播电台组织的中学生作文比赛。没想到,电台播出后,船主从收音机里听到了这篇作文,就到处打听我——原来是对岸那个学生娃。

船主特意找到我,说:“你是我们黄河两岸的秀才啊,从此以后你过河不要钱了!只要是你家里的人,你爸、你妈、你哥、你弟全免费!”我当时觉得原来我对黄河的写作还有这么一份福利,因为一篇作文,我们全家人就十几年免费坐他的船,家里人给他钱,他会很凶地眼睛一瞪。那个有着投资意识和传奇经历的船主和我爸还成为了朋友。

很多年后,有一次我回家,他还在对岸,我就扯着嗓子喊:“我有事儿要过河。”我的声音就随着涛声推到对岸,他就慢悠悠地把船摆过来,这个场面让我特别感动。

上中学时,我无意间写的那一篇小文章,算是我写黄河的起源吧,也是黄河赐给我的一份礼物。

《小康》·中国小康网:怎样的机缘,令您想到要写《黄河的礼物》这本书呢?

唐荣尧:2008年,《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要评“十大新天府”。我们一提“天府之地”就是成都平原,其实历史上的成都平原还真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有影响力的天府之地。通过在千年间对水资源的合理运用,尤其是近年来在节约用水和保护生态上取得了进步,加上对湖泊湿地的恢复和保护,宁夏平原最终当选“中国十大新天府”。作为一个银川人,我也挺开心的。这是当年中国文化大事件,从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宁夏在全国存在感低的状况。

渡口是讲述黄河故事的另一张嘴,它见证过战争,也见证过黄河边的一个个王朝从辉煌到颓败。同时,渡口也是和平的象征。比如王昭君在九原北渡黄河的时候,她就成了和平的象征。黄河是秦晋之好的一种象征,茅津渡就代表着陕西和山西两地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和友好合作的关系,象征着春秋时期两个大国之间友好的合约,留下了秦晋之好的和平佳话。

写《黄河的礼物》的时候,我警惕传统意义中写江河的线条化写作方式。尤其关注到了人类对黄河的干预,其中就包括现代科技的干预。去年夏天,我在牛首山下看见一群人在水里划船,我问你们在干什么?他说他们在演习。我问演习什么?他说演习管道破裂之后,黄河该怎么办?

他们说的管道是输油管道,就在黄河下面埋着。也就是说,黄河的下面已经有新的科技产物,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输油、输气管道。此外,兰州还出现了潜河而行的地铁,银川修建了穿河而过的输气工程。

大而言之,我们看黄河是整体的生态观,这里有楼宇的增高、植物的减少、物种的分化,还有横跨在水面上的现代桥梁……现代科技对黄河已经是全方位的介入了。

我请教过植物学家和动物学家,他们观察到黄河岸边的水鸟迁徙也有了明显变化,包括湿地的面积也在变化着。

当我们管黄河叫“母亲河”的时候,这个比喻太贴切了。当母亲年轻的时候,母亲给予婴儿乳汁都是本能,天下哪有母亲去用乳汁换钱的?但是当黄河这位母亲年老生病的时候,尤其受到排污、噪声污染、光污染等伤害时,我们做儿女的,又是如何反馈的?河流是河有伦理的,是一面镜子。当我们歌颂黄河是母亲河的时候,我们认为对它的索取是理所当然的,却全然不管它是否不堪重负,是否已经生病了。

沿黄的很多省份都修建了滨河公路,它们把黄河挤瘦了,束缚了。可是黄河失去了它自由的宽敞与天性,当它缓缓流动的时候,它才有泥沙,把泥沙卷走,才有水里的鱼、动物、植物……一旦黄河的水被约束,并发生变化时,周边的生态都在发生着一系列的变化。

为啥要写《黄河的礼物》这本书,我是既唱着对它的赞歌,也是带着对它不堪重负的忧思,尤其在书中写到的光污染、声污染……因为,这就是二十一世纪的“生态学”。

《小康》·中国小康网:您的写作语言风格很有诗意,比如《黄河的礼物》中,“熬茶的炊烟是沙漠的闹钟”“梨花枕着涛声入眠”,写诗的经历也影响着您的写作风格吗?

唐荣尧:语言风格,是一个作家的辨识度。我是诗人出身,在我的感觉里,黄河还真就是一首气势磅礴的大诗,它给我们呈现出来的面貌是多元的。

春暖花开时,黄河水清亮亮地从上游流下来,像兰州的桃花,我们可以称之为朦胧诗,视为一首浪漫的诗歌。但是,当黄河发大水时,甚至发生一些灾难性事件时,也是极其残酷的,这时,它又成了一首现实主义诗歌。

对黄河的书写是中国文人的一种礼敬传统,诗歌因为太朦胧,受众太窄,且门槛高,如何把诗歌的语言应用到散文里,提高散文文体的门槛,这需要天赋与技巧。

写作《黄河的礼物》时,我需要消化上千本有关黄河的文史资料,还有当地的地方志。书写这条伟大的河,需要从容地、敬畏地面对它,需要以一种诗意的眼光和诗的语言去表达它。将传统的文学美德、时尚文学、地理写作、人文历史结合起来,融进诗歌语言中的自己,这是上天赐给我的福利吧!诗歌这门语言应用是有门槛的,但这也是我的长项。

新书出版 2023年8月,唐荣尧的三十万字新书《黄河的礼物》由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供图/受访者

水,造就了城市性格

《小康》·中国小康网:您在书中讲述了很多黄河沿岸的传说和故事,您是如何收集和写作这些故事的?

唐荣尧:我小时候在黄河边长大,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故事耳濡目染。上大学在黄河边,大学毕业后的8年所在的县城距离黄河有27公里,县城里的生活用水是从黄河提灌761输上去的水。

我于2000年作为人才被引进到银川工作了23年,这是一座滨河之城。2023年底,我又被引进到甘肃的省会城市兰州,可谓一直都围绕在黄河边。这些年我接触的人,他们的语言、段子、故事,都是和黄河有关的,素材积累到一定阶段,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记录是记者的本能,书写是作家的天职。从记者到作家的身份置换,恰是我与黄河关联的岁月,职业经历对我搜集这些传说故事有很大的助益。

我到银川之后,一直在媒体做文化方面的报道,这就需要我前往实地采访线索的地点,或者是史料挖掘,这是我书写黄河的基础工作。书写黄河,就用这种方式行走、采访、听说、讲诉、阅读,等等。

我在黄河边长大,视黄河为母。母亲老了,哪天干不动活了,她想梳头,你会忍不住地把梳子拿起来,不管她头发白不白、少不少……因为给母亲梳头,你不能让她蹲着呀,你会让她坐下,你站着,在梳头这个动作里,我们保持的是一种敬畏和感恩。它太老了,曾经流淌了几千万年,滋养了我们,滋育出了一部中华文明史,书写她时,岂能不敬畏如母?

黄河滋育出的传说、趣闻、野史,我认为真的相当于另外一个版本的教科书。它是黄河的另一面,它也是有故事的,相当于无言的书,告诉我们黄河是什么样的,也是写进这本书的一些“黄河外传”。

《小康》·中国小康网:您认为黄河对于中华民族的意义是什么?

唐荣尧:黄河是一部宏大的文明史,这部文明史是怎么塑造的?就中国来讲,黄河是一个塑造者。黄河和沙漠相遇的时候,比如乌兰布和沙漠,为啥风沙起?黄河原来是从那沙漠里过的,所以,黄河有时候塑造了沙漠,有时候塑造了峡谷,有时候塑造了湿地绿洲。

我认为它更重要的是塑造了黄河儿女的性格;黄河也造就了她所赐予的东西,包括城市性格。当工业高速发展的时候,人们开始向河流要空间,甚至出现了大坝、铁桥、沿河公路、人造景观,但有些项目工程因为缺乏规划,向河要空间,让一些原住民般的动植物失去了家园。如果继续侵占黄河的空间,我们会给后人留下什么样的黄河呢?

黄河的支流中有甜水、苦水,也有碱水,黄河留给我们的是海纳百川的胸襟与气势,它对人类的反塑造能力特别强。当它发洪水的时候,又迫使着两岸的人提高防洪的科技水利水平——沿河堤坝,一方面因为大河阻隔,激发了两岸百姓渡过河去探索。当它平和的时候,对于这种探索的精神,它就伸开了双臂,把两岸的人结合起来,让他们有了儿女亲家、连理同枝的友好往来,共同缔造了一个和平的世界与亲属关系。

黄河就像一面镜子,为后人不断展示一种王朝兴衰的规律。我们国家就像黄河一样,有海纳百川的气度,形成了多元而丰富的黄河文化与中华气象。对中华民族今天而言,黄河依然是铺在大地上的一面镜子,照见我们的历史,反观我们的不足,预见我们的未来。

《小康》·中国小康网:在您看来,黄河流域的生态环境在过去几十年里发生哪些变化?从小生活在黄河边,见证着怎样的变迁?

唐荣尧:我们进入新时代以来,物质意义上的变化特别急促,伴生着这种变化的黄河,同样在底色、样貌和精神气质上有很大的变化。

我上小学的时候,黄河的河水是清亮亮的,我们能捞到鱼,现在这些年就没有鱼了。那时的冬天,黄河水都是结冰的,这就产生了一个专属黄河的词“封河”。两岸的人来回都是踩在冰上。从我上初中开始,一直到现在,黄河再也没有结冰。

在我工作之后,一次次的采访中,我见证了黄河的病痛:全球变暖使青藏高原的雪线上升继而导致源头水量减少,位于中游的黄土高原地区水土流失严重,沿岸重工业城市的排污与空气污染日益严重,黄河下游地区大面积减少,甚至一度出现断流的现象,九曲黄河第一湾玛曲的草原沙漠化,“埋伏”在腾格里沙漠边缘的造纸企业往黄河里直接排污。那时候,我们没有环保意识,总觉得这么大的河,这点污染怕什么?事实告诉我们:再雄伟的河流,也禁不住无休止地排放污物!

黄河那时候真的是不堪入目,整条河的面目就像一只污迹斑斑的抹布,连迁徙的鸟儿也不愿意落脚了。这些年,国家生态战略的实施,就像给一面玻璃镜子去污还初一样,让沿河地带的湿地公园重新成了鸟类的天堂,这些鸟,就是生态变化的晴雨表。

黄河的礼物是智慧与财富

《小康》·中国小康网:您在书中描述了黄河的历史变迁和社会意义,您能谈谈这些元素对于现代社会的启示吗?

唐荣尧:我们的祖先一直没有放弃对黄河的守护、治理与感恩,甚至当战争来临时,也将守卫黄河视为一种守卫家国的象征,比如,当女真铁骑直逼开封,但仍然有像韩世忠、岳飞这样的人死守黄河。再比如,日本军队兵犯中原、觊觎潼关时,有多少中华好儿郎“保卫黄河”。

西方有个词叫“水战争”,这不光是我在这本书中写到蒙古铁骑兵围西夏,利用黄河自流灌溉的唐徕渠水淹其都城兴庆府。如今,唐徕渠已经成为“世界自然遗产项目”。黄河留给我们两种遗产:一个是自然遗产,一个是文化遗产,都是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的礼物。任何一条大河,上游生活者一旦以拦河为威胁,对下游生活者来说,就是致命的、不动武力的战争。水在这种情景下,是资源,是商品更是武器。在中国,黄河有“黄委会”(全称“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它对于中国的农业和发展的作用首先是协调,让一条大河整体为民服务。

我计划写《黄河三部曲》,这是第一本——《黄河的礼物》,是我对黄河的理解或者敬畏,是在文字方面的表达与呈现。

《小康》·中国小康网:您认为应该如何更好地传承和保护黄河文化?

唐荣尧:对于作家来讲,把黄河的故事、文化挖掘好,运用现代的语境、现代的眼光去观照流淌了这么多年的黄河。曾经有人总结过宁夏有12种文化,黄河文化是其中一种。我认为,宁夏境内的黄河,简直就是一部大写的黄河文化之书!它集中且详尽地体现了边地文化、移民文化、军事文化、水运文化、水治文化等。从军事文化方面而言,从秦汉时期抗击匈奴,到唐代抗击突厥,宋朝时党项人抗击契丹军队、明代时对峙蒙元残余势力鞑靼部落,到了清代,评定噶尔丹叛乱的时候,康熙皇帝在银川待了十几天。黄河在这里,流淌着的不光是和平的曙光与莲花般的慈祥,更有无数战士的血与战鼓声。

我认为,旅游和旅行是两个概念。旅行是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测量、打量、丈量山河,是一种欣赏、观察、体悟。而旅游是一帮人跟着一个导游,慌慌张张地跑这跑那……黄河,更适宜、更欢迎旅行者!我希望看到我的书的人,至少能完成一场“纸上的黄河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