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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庆西:杭州话,孤独与积极修辞
来源:《上海文化》 | 李庆西  2024年01月08日10:18

小伢儿,老头儿,筷儿笃笃唱歌儿。

耍子儿,闹架儿,筒儿将军滴卤儿。

乡巴佬儿拍洋片儿,美国佬儿吃葱爆烩儿。

跷脚拐儿荡勒勒箍儿,马路边儿看姑娘儿。

格歇又到晚快边儿,爹娘抠不牢他个活(魂)灵儿。

这是从前的一首杭州童谣,小时候只是耳熟能详,不懂什么意思。六岁那年,家里从北方迁居杭州,我便跟着邻家孩子玩耍,跟他们学说杭州话,亟欲融入他们的世界。后来才觉出这歌谣的粗俗和发噱,其发噱效果概由反差修辞造成,如:小伢儿 / 老头儿,乡巴佬儿 / 美国佬儿,洋片儿(旧时洋烟附送的画片)/ 葱爆烩儿(杭城本地小吃),又是种种乖张行为,皆反义相对。

“筒儿将军”原指畜在竹筒里的蟋蟀,这里是说平日邻里称霸的孩子,动辄跟人干架却弄得灰头土脸。杭语“滴卤儿”由乞丐舔食残汤剩羹而来,引申为出乖露丑。至于“跷脚拐儿”(瘸腿)云云,拿残疾人调侃,乃旧时陋习。所谓“荡勒勒箍儿”,即滚铁箍的儿童游戏(“荡”是行走、徜徉,指滚动铁箍时跟着一路小跑)。跛足者滚铁箍,是以夸张的顽劣想象拈出偷看女人的笑点,实是促狭。

这些杭州话,若不加解释,一般读者恐怕不能完全听懂看懂。“葱爆烩儿”读如“冲爆鬼儿”(“烩”,按说杭语不读“鬼”,但此处偏读讹音),外地人听来或以为什么妖魔鬼怪。叠字“笃笃”,带象声的动词,拿筷子在桌面墩齐。“勒勒”是谐音字(读lēi),即滚动,叠字形式是形容词+动词的双重修饰,透出铁箍徜徉街头的快意。杭州话里不少语词没有可对应的汉字,如“格歇”指“这时候”“这会儿”,这类字词只能据音读写出。

外地人读到上边这首童谣,最明显的感觉是杭州话多用儿字缀,几乎每个词都缀以“儿”字。需要说明,这个“儿”字是单独的音节,跟北方话的儿化音不是一回事。儿化音与词尾是合字,书写中不用写出“儿”字,但录述杭语就必须单独写出,这是杭州人说话着意强调的一个音节。

作为杭语最明显的特征,儿字缀跟杭州周边各地方言毫无干系,倒是从北方中州音演化过来。这要追溯到九百年前的宋室南迁,金兵攻陷汴京之日,迁徙至杭州(临安)的不仅是朝廷和官府,还有大量逃离中原故土的士农工商,那些北方人口带来的儿化声腔,作为官话必然影响本地土著的口语。本来,儿化音是卷舌发生的音变,土著杭人分明觉出其中那个“儿”的音素正是官话特征,苦于学不像卷舌,生硬地将儿化的轻声念作音节分明的“儿”字。于是,许多名词乃至名词化的动词形容词纷纷带上了“儿”字,这里随手可以举出一大堆——

字儿、画儿、纸儿、票儿、牌儿、碟儿、杯儿、瓶儿、篮儿、袋儿、罐儿、桶儿、布儿、针儿、线儿、袜儿、领儿、帽儿、刀儿、叉儿、板儿、棍儿、竿儿、壳儿、笼儿、罩儿、盖儿、框儿、柄儿、球儿、兔儿、猫儿、虫儿、叶儿、草儿、饼儿、糕儿、凳儿、绳索儿、拐杖儿、大嫂儿、老头儿、新郎倌儿、马屁精儿……

这些,外地人不需解释都能看懂,但也有许多儿字缀是杭语特有的说法,如:

落儿(盒子,喻指笨人)、肚儿(猪肚,又转喻人的肠胃)、条儿(瘦高个儿)、条干儿(身材)、造话儿(指谎言)、眼镜儿(多指戴眼镜者)、三枪儿(三根尾须的雌蟋蟀不能打斗,贬指文弱男子)、须须儿(须状物)、孑孑儿(沉淀物)、屑屑儿(碎屑)、巧索儿(轻巧差事)、小鸡儿(如谓菜鸟)、叼嘴儿(结巴)、吹腮儿(聊大天)、寻事儿(寻衅滋事)、刺噱儿(一种小鞭炮,通常喻指惹不起的女人)、潮潮鸭儿(鸭儿,伢儿音转)、俩佬婆儿(夫妻俩)、蒙济眼儿(指近视者习惯性的眯缝眼)、西划船儿(专指西湖手划船)、消闲果儿(零食)、拷瓦爿儿(分摊费用)、刨黄瓜儿(敲竹杠)、打绿豆儿(尅扣过手钱物)……

杭语的儿字缀很多是代替普通话或北方话词尾的“子”字,如:票子、凳子、杯子、棍子……这些都可与儿字缀互换使用。但汉语子字缀太强大,杭语也有不能用“儿”字替换的子字缀。如“梳子”不作“梳儿”,“棋子”不作“棋儿”,“骗子”不作“骗儿”,“脑子”不作“脑儿”。语言规则从习惯中形成,好像没什么道理。

严格说来,儿字缀的用法不唯杭语独有,普通话里也有“花儿”“鸟儿”“鱼儿”“马儿”这样的说法。不过,那都通常见于书面语或戏文歌曲,比较文艺腔(缀入“儿”字犹似古代散曲或戏文的衬字)。

处理本身不带尾缀的双音节名词,杭语自有变通。如“马桶”不说“马桶儿”,也不简称“马儿”,倒是称作“马子”。又如,“玩耍”,杭语不作“耍儿”,作“耍子”,又作“耍子儿”——这种尾缀系“子”和“儿”的叠加,也是一绝。

汉语语词另一种常见尾缀就是“头”,杭语中也大量存在。如,石头、榔头、花头、噱头、户头(带蔑意,多用于人物品行归类)、嘟嘟头(物件顶端凸起部分)、夜到头(即夜间)、乡下头、省里头(指省里的部门)、萧山夯啷头(指萧山那地方,“夯啷”系摹拟当地口音)……奇怪的是,头字缀无一能用儿字缀替换。

儿字缀起于南宋偏安,有书可证。南宋周密《武林旧事》记载当时杭城市井吃食,儿字缀的有“鹌鹑餶飿儿”“市罗角儿”“旋炙豝儿”“脏驼儿”“破核儿”“蜜枣儿”“饧角儿”“薤花茄儿”“辣瓜儿”“鸡头篮儿”“诸色角儿”等十余种。又,“高宗幸张俊府第”一节,进奉御筵的果盘、香料和酒菜,其中“儿”字为尾缀的名目更有二十四种之多(文繁不录)。但之前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写汴京食物,尾缀多为“子”者,缀“儿”的很少,只是“水晶角儿”“辣瓜儿”“餶飿儿”少数几种(《梦华录》乃作者晚岁在杭回忆旧京事物,其少数儿字缀名目或带有杭语痕迹)。可见,南迁之后词缀变化明显。

之后,《水浒传》亦有不少带有杭语特点的用词,作者施耐庵曾有在杭生活经历。小说开篇洪太尉上山遇虎,心头“七上八落”,分明是杭州话。为什么不是“七上八下”?杭语“落”字读来豁亮,而“下”字向后颚送气有吞音感觉,所以作为动词的“下”多以“落”字代替,下雨下雪都说“落雨”“落雪”。值得注意,小说中亦多有儿字缀用词。如,王教头挑了“担儿”私走延安府,史进“帽儿”下裹了头巾,鲁达挥动“醋钵儿”大小的拳头,杨志卖刀插了“草标儿”,黄泥冈遇到七辆“江州车儿”,郓哥提了一篮“梨儿”去茶坊,武松扮行者摘了“毡笠儿”,潘巧云趁老公不在家掇一个“香桌儿”出来……

梁山一百零八人的绰号,子字缀和儿字缀都有。前者六人,分别是锦豹子杨林、神算子蒋敬、铁扇子宋清、铁叫子乐和、金钱豹子汤隆和菜园子张青(按,燕青曰“浪子”不能视为子字缀);后者二人,即船火儿张横、鬼脸儿杜兴,这两个“儿”字绰号正是吾杭特色。

“儿”字不仅泛滥尾缀,杭语还有“儿”字夹在词语中间的用法。《武林旧事》提到一种叫做“茧儿羹”的吃食,不知何物,现在杭州家常食谱中没有这种东西,但这种嵌入“儿”字的命名方式却保留下来。如以下各例:

颗儿糖、棒儿糖、筒儿面、片儿川(一种面食)、拷儿鲞(一种小鱼干)、门儿布(做鞋衬的褙子)、挖儿思(鬼点子)、贱儿饭(吃白食)、瓢儿菜、芡儿粉、踏儿哥(三轮车夫)、豆儿鬼(个矮的小孩)、扒儿手、盖儿头、哥儿们、杭儿风、锅儿缸灶(厨具统称)……

这种嵌入“儿”字的说法北方话里也有,北京人说“兔儿爷”“巴儿狗”,说“嗝儿屁”,亦如出一辙。北京还有一条巷子叫“帽儿胡同”。为什么不是“帽子胡同”?可“裤子胡同”怎么不叫“裤儿胡同”?这些都说不清楚。但总的来说,别处方言中这样的词例并不多。

杭州人说话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爱用叠字。相叠两字作动词或形容词,抑或动词+形容词,表示状态或程度。例如:

好好较、轻轻较、慢慢较、滥滥湿、墨墨黑、血血红、雪雪白、蜡蜡黄、塌塌落(衣冠不整)、迨迨落(下垂)、翘翘起、咪咪小(言小)、屑屑碎、实实硬、笔笔直、滚滚壮、收收拢、搣搣紧(拧紧)、门门账(理所当然)、搞搞儿、荡荡儿、追追儿……

这类词头重叠的词语别处也有,如“蒙蒙亮”“吼吼叫”“嘎嘎响”。不过,杭语的叠字有自己的特点,一是适用面广,二是其用法带有更多的语法手段。另外,还有词根重叠一式,后边的叠字大抵作为补语的意思。如:

木佬佬(言多)、圆滚滚、方笃笃(四四方方)、黄哈哈(颜色泛黄)、松扑扑(蓬松状)、甜丝丝、暗绰绰(光线昏暗)、滑唧唧(滑腻)、大模模(浑然貌)、委瘪瘪(委顿状)、牵撒撒(发嗲)、欸咕咕(发呆)、凶巴巴、晕淘淘、麻酥酥、洋唞唞(炫耀的神态)、糙啦啦、贼兮兮、嗲兮兮、拆空兮兮(徒劳一场)、贼头狗脑兮兮(轻佻样)……

词尾叠缀“兮兮”即“类似××样子”的意思,带贬义。此语并非杭州话独有,吴语区如上海话也有这种用法,甚至可能原本就采自沪语。但杭语“兮兮”使用更广泛,好像什么负面的东西都能以“兮兮”概乎言之。如谓某人粗野,称之“土匪兮兮”;花钱不值,感到“肉痛兮兮”;贬斥嘴馋者,谓之“馋痨病兮兮”;不苟言笑者,便是“撒污面孔兮兮”……

词根重叠另一种形式是宾语前置,似乎将主词作为动词修饰,如“笑话儿讲讲”“弄幅画儿挂挂”“每天老酒扳扳”“下半日茶室里坐坐”“西湖边儿荡荡”“回去伢儿带带”……这种叠字往往给人一种闲适的松弛感。可以作想,若是归置到动宾结构,效果完全两样。

当年衣冠南渡,大词人李清照困踬之中曾寄居杭州。这易安居士最懂音调声韵,操练杭语大抵不难。其名篇《声声慢》中“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样的叠字句,难说不是受杭州话影响。

吴语区方言有宾语前置的习惯,也是杭州话的另一重要特点。北方人说“吃过饭了”,杭州人说“饭吃过了”;北方人说“他去了一趟柬埔寨”,杭州人说“柬埔寨他去过一趟”……汉语的动宾结构是将作为对象的主词摆在后边说,杭州人说话却喜欢直奔主题。现在常见“卡脖子”之说,这是北方话典型的动宾结构,换作杭州话就是“头颈揿牢”(脖子,杭语称“头颈”),但这种宾词前置俨然凸显动作的当下时态。

前举“吃过饭了”,如果要换个句式,又作“我吃过了”,北方话可省略宾语。到了杭州人嘴里就是“吃过了(嘚)”,连主语都省去了。在第一人称语境中,杭州话总是习惯性省略主语的“我”。即便是第三人称,也往往物先于人,对象先于主语。杭语注重对象,注重事物,注重语气和情态描述,相对忽略主体的存在。杭语中不经意的自我摒除,也许是一个可做讨论的话题。

杭语的宾语前置还有使用介词的形式,如同普通话的“把”字句和“被”字句。但有趣的是,杭州人嘴里“把”和“被”几乎同音,均读如“拨”(è,音短促),说话“拨”来“拨”去的,主动还是被动,你自己去揣摩。譬如,“我拨他灌醉了”,别人听来不知是“我把他灌醉了”还是“我被他灌醉了”。又如,“那人拨他给骗了”,是说某人把另一人给骗了,听上去又像是“那人被他给骗了”。语音含混,语义模糊,模棱两可的魔幻现实主义。

毫无疑问,方言的差异性首先体现于口音,可惜这种知觉很难从语音和声韵层面进行阐述。但不难觉出,杭语发音有些粘滞和含混,而吴语区许多方言则更显生脆、亢直,这个界限很明显。另则,杭语声韵有不少独特的古音,还保留了一些入声字,因而在语言交流中很容易让人辨识它那种独特的声腔,“儿”来“儿”去就是最明显的标识。

浙江各地方言错杂,杭州话跟杭城周边余杭、萧山、富阳、临安(如今都已划入杭州市区)等地方言几乎隔绝,口音和用词都相去甚远。余杭人一般虽能听懂杭州话,说起来完全不像。在普通话尚未普及的时代,杭州人跟富阳人临安人交谈相当困难,碰到萧山人更是鸡同鸭讲。尽管人口流动和社会交往促使了语言的互相影响和渗透,但终究改变不了杭州话本身的内卷性质。

确实,这是一个独特的语言孤岛。如果要从地图上标识这块方言区域,其覆盖面很小,仅限于杭州旧城区及周边地带。旧时城墙之内的杭州大概也就二三十平方公里,城墙和城门清末民初就拆了,留下一串带“门”字的地名:武林门、钱塘门、清波门、望江门、候潮门……从前杭州人把城墙称作“戗篱笆”(听着像是“枪篱笆”),这也是惯用比喻的说法。“戗篱笆”就是以前江南常见的竹篱笆。“戗”是逆反之义,指编扎篱笆的竹片一正一反的穿插。这里的人们有一套自嘲坐井观天的说辞,即谓“孵在戗篱笆里厢”如何如何。孵,音转读ū,引申为安闲的守候。自得其乐过小日子,想象着老母鸡抱窝的岁月静好。

像“戗”这类文言词语,杭州人口语中一直有所保留。前举《水浒传》潘巧云“掇一个香桌儿出来”,这个“掇”(duó)字指双手端出,也是杭州话保存的古语动词(如南宋杨万里诗“自掇胡床负太阳”)。又如,从前提及某人家境富裕,杭语多谓之“戤富”。据《词源》释义,“戤”有倚靠的意思。“戤富”,就是有可以倚靠的经济条件(沪语“戤伊牌头”是同样用法),犹如现在人所称“家里有矿”。相比之下,现在的语言就显得粗豪直白。

从大面上说,浙江各地方言跟吴语区别处一样,具有用语质朴,趋向简约甚至木讷的特点,杭州话底色亦如此。相对北方人长于喻物说事,杭州话则言简意赅,所取语料并不显得丰富,却也不失其风趣之处。譬如,过去杭州人挖苦那种不着边际的扯皮,有个说法叫做“商量卖鼓楼”(杭州鼓楼建于五代吴越国,“文革”时拆除,现已重建),如此简单,机譬,一语道破“假大空”的实质,也是南方语言惯有的冷幽默。

然而,跟吴语区别处不同的是,杭州话自有一套意蕴十足的辞格和言语方式,用它相对谫陋的语汇进行绘声绘色的言诉,包括以各种变声和讹音竭力作语态渲染,其夸张地使用儿字缀儿字嵌和叠字则是以弥补词语本身的单薄。

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将修辞手法分为“消极修辞”和“积极修辞”两种,前者以明白质实为要,后者追求生动形象。囿于“戗篱笆”里边的杭州话不求闻达,却是非常注重“积极修辞”,对许多常见事物之命名,尽量采用比喻或借喻的修辞手段。

譬如,“胳膊肘”这个词,杭州话一概称之“阳伞柄儿”,以伞之开阖形诸肘部关节,取名在其伸缩之义。又如说到基本工资(刨除津贴、奖金的月薪),杭州人形象地称之“赤膊工资”。有些名词即使不能作比喻性修饰,也硬要带入某种补语成分。如,“丈人”“阿公”这类间接称谓,多作“丈人老头”“阿公老头”。还有许多物件也是。窗帘,总是称作“窗帘布儿”;拖鞋总是称作“拖鞋爿儿”。有趣的是,“拖鞋爿儿”曾一度成为轻型卡车的代称。

进入现代社会,方言乡音大多已是无可逆转的衰落,杭州话亦不例外。现在杭州常住人口中能说杭州话的人已是少数。尤其1990年代以后出生的杭州人很少能操杭语。

电视与现代科技带来的传播手段改变了一切,杭州话本身也在改变。随着许多旧词语的消亡,过去泛滥的儿字缀和儿字嵌已大为减少。当然,普通话带来的新词语一般不会产生杭式变格,时政名词和科技术语亦从未有过杭语特有的叠字。如:国家、机关、群众、革命、运动、会议、代表、文件、汽车、电话、电视、家用电器、电脑、现代化、互联网、奥运会、改革开放、人工智能……所有现代社会被大量使用的新词新话都只能照直读来。总的说来,杭州话依然沉浸在前工业化时期的日常记忆中,它很难与时俱进。

普通话作为汉语标准音,经由几代人大力推广,已是一统天下。如今汉语方言尚能守住自家地盘的大概只剩下粤语等不多的几种了。地道的京片子已少见,上海话则愈益透出怀旧意味。如果说京腔沪腔还具有某种辐射力,而迭代萧瑟的杭州话仿佛成了一种活化石。

相比其他方言,作为语言孤岛的杭州话一贯弱势。跟所有南方方言一样,因为跟汉字系统存在严重脱节,始终不能作为文学书写的语言,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汉语的丰富性终究源于现实生活,而日常生活作为民间叙事往往首先进入各种方言,这是汉语的源头活水。从前吴语区产生过用苏州话书写的《海上花列传》,当下也有带有大量沪语的优秀作品《繁花》,这都是方言对汉语文学的出色贡献。杭语有过自己的文学叙事吗?可惜没有。

其实,很早以前的杭州话并不这么落寞,借助宋元说话素材创作的《水浒传》就载录了那个时代的某些杭语词汇。惜乎施耐庵这样的作家太少,从杭语中产生的戏曲和曲艺亦早已衰落。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城市已经失语很久。

杭州做过南宋都城,之后也是通都大邑,历来有称杭州话是“官话”。真是委屈,实际上是千年孤独。比起广东话、潮汕话、闽南话、温州话、东北话、四川话、陕西话、河南话、山东话、上海话、苏州话、天津话甚至唐山话,它是如此羸弱,几乎不为人知。

跟外地人交流,杭语多少显得有些卑怯,往往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一种趋附姿态。跟上海人交谈不免随上海腔,跟北方人在一起就说普通话(卷舌就免了),甚至遇到近旁的萧山人绍兴人也学对方口音搭腔。在各种方言中,杭州话相对容易听懂,学说起来却很难。所以,在杭生活的外地人也都不学杭州话,就连相声、小品和影视剧也从来不拿杭州话说事或逗哏。

徜徉老城区巷头巷脑,耳边偶尔刮到几句原汁原味的杭州话,让人惊喜不已。小时候总觉这种腔调太土,现在难得一遇,大有“戗篱笆”之内的亲切感。方言的气息带有一种灵性,那东西不能归结为某个语言成分,杂然无形地裹着语义内核,以其独特的声腔,惯用的词缀,还有看似无意义的附加成分,让你领悟那些不能进入文字书写的意思。

就家庭和出生地而言,笔者自非杭籍,却与这座城市前后相守半个世纪,杭州话成了自己唯一谙熟的口语,只是现在很少有机会再行操练。写作这篇文章时,沉浸在早年熟稔的声腔中,恍惚又从现代书面语的“机械复制”王国走入语言的原生聚落,冥冥中想到本雅明所谓“灵韵”(Aura)之说,觉得真是有必要重新感受语言的某种原生状态及其本体价值。

方言处境,需要理解,需要同情。杭州话,努力自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