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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鱼湾的香案吏
来源:文汇报 | 徐继康  2024年01月08日10:12

丁月湖是卖鱼湾的一个小文人,一辈子舞文弄墨,到头来连个秀才也不是。卖鱼湾也是个弹丸小地,在南通州狼山北数十公里,但它倒是有点名气的。七百年前,文丞相为躲避元兵的追杀,从这里下海,取道南归,让南宋小朝廷又多喘了三年的气儿。后人在这里建了“文山祠”,又建了“文山书院”,就是想为这块土地留下最深沉的回忆,养一养那缕气若游丝的浩然气。浩然气养没养成不知道,文气却挺充沛。到了清乾嘉年间,当地出了陈十村、陈乃人、周陆舫等几位非著名诗人,黄瘦石、徐邦殿、曹星谷又到此流连不断,十尺楼、听渔馆、歇脚庐,诗城酒国,一时热闹非凡。特别在嘉庆十二年(1807),武进大学者赵怀玉来主书院,一讲就是五年,连书院周边树木都显得格外地翠绿。那时只要一说起卖鱼湾,文人们都不住地点头。

《印香图稿》中所印“炉式”与“盖式”

道光九年(1829),丁月湖就出生在这个又名石渚的地方。平凡的一生,使他生平记载出现多处空白,仅知道“系出双丁,学探二酉”,排行在六。“小坐清心乐有余,扬芬知是善人居。重帘正好留佳客,燕寝还宜读异书。”从武林人张元恺的这首诗里,我们看出丁家条件还不错,甚至可以用上雅致这个词。可以推想,丁月湖“嗜古能文章,旁及章草、缪篆、丹青、音律,俱极神妙,雅歌投壶,渊然彬彧”,如果家里没有些实力,哪里架得住这么潇洒,而他“歌啸自怡,不求闻达”,一副很懒散的样子。他为人爽气,字又写得不赖,丁澐这个名字在当地渐渐传开了,一些名士缙绅时不时与他眉来眼去,凡有雅集宴会,他往往会去做一两首诗,写几幅字——有人当面喊他丁先生了。

后来,他游幕去了。少壮时总想着“游览海内名山大川,遍交当世名士,意气纵横,睥睨一切”,无奈“势与形违,身多牵绊”,如今借做幕的机会走一走,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他曾去过哪里?有文字明确记载的,就有沪上与淮阴之游。每到一地,他参加文社,诗城拔帜,酒国酿花,座上春风,盎然可掬。再后来又回到家乡,把书斋名由“书画薮”改成了“爱吾庐”,闭门却埽,笔墨自怡。偶有朋友自远方来,喝点小酒,评几页诗稿,画一幅《鱼湾雅集图》。青春就像一支离弦的箭,沿着时间的船舷飞奔向前,丁月湖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可奈何。久经风尘,年近半百,是该收收心了。

本以为就这样在昏黄的光线中了此一生,丁月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生活会被一个叫施允升的年轻人打破。有一次,他与这个比他少二十岁的小老乡闲聊,施允升随口说时下的印香炉“粗陋不可供幽赏,思欲别开生面”,这句话如施了魔法似的,让丁月湖呆呆坐了一下午,还时不时以指画衣,口中喃喃,神情很恍惚。施允升有些担心,谁知第二天一大早,丁月湖就拿来一张纸给他看,原来上面是他新设计的印香炉图式,果然与旧式的不同。第三天,丁月湖拿来一图,第四天又拿来一纸。此后连续不断拿出他的新图稿来,而且是“愈出愈奇”,直把小施看得眼花缭乱。

丁月湖设计的炉式,在于印香的篆模,其上有镂空的篆字或吉祥图案,无论文字还是图案,都回环连绵,贯通始终。使用时,将芸香料铺设其上,轻压实之,刮去多余,当提去篆模后,便是自具烟霞的“香篆”了。燃香时,心是走动的,香气是流动的。最神奇的是,燃尽后的香灰竟然是一幅画或一幅字。

焚香啜茗,人之雅癖。当地品香的习俗颇有渊源,离卖鱼湾不远的如皋城,冒辟疆与董小宛就是个中狂热的爱好者,经常“静坐香阁,细品名香”。冒辟疆更是香炉的品鉴名家,他的《宣炉歌》是品炉中的名篇,不过他用的是宣德炉,而非熏笼式的印香炉。对于一个品香爱好者来说,对工具的考究,就同一个精于茶道的人讲究茶瓯一样,怎能用那些粗陋不堪的俗品呢。施允升无意中的一句话,让一生襟袍未开的丁月湖终于找到了此生安放的突破口,此后短短的两年里,他投寄了全部的热情与学问,共设计了一百多幅印香炉的图式。他仿佛走进风烟俱净的世界,用手指把梦中的花儿一朵朵点亮。“心刈蹊茅,手删荆棘;篆仿冰斯,字追轩颉”;“运以天机,假以人力,幻出心花,飞来梦蝶”,他记述了他对印香炉设计的良苦用心,那些文字与图饰,精心布局,无不显示他高雅不俗的品位以及对细节的沉溺与嗜好。

丁月湖找来本地的铜匠,把自己设计的炉式给他们看,请他们做出来。那些工匠们不计成本,“陶之冶之,椎之凿之”。于是,一幅幅图案变成一件件艺术品,成为文人案头的文玩雅器,成了大家眼中的稀罕物。直到几十年后的民国,还有王东林等人在不断地仿制。缭绕的香气,唤醒了许多人心底尘封已久的诗意。

光绪四年(1878)冬月,施允升建议把这些图谱汇刻成一本书,丁月湖嘴上说何必灾及梨枣,但心还是动了。他一边向朋友索序,一边请扬州的孙月卿刻版。保召棠、潘荫东、张元恺、王定祥等人纷纷送来序文与题诗,其实石港场大使朱域的序两年前就准备好了,连布政使衔分巡江南苏松太道的刘瑞芬也寄来一篇六七百字的长文,说是“使天下知君”。还有友人托杭州徐琪写序,这位未来的署兵部侍郎虽长期读书于栟茶,显然与丁月湖不熟,但还是精心做了一篇文藻华丽的骈文。朋友的热心加持,让丁月湖开心极了,他亲自为书题签,不停地往集子里补充新作品,虽没有最终定稿,但书在陆陆续续地印。然而就在功德即将圆满之际,这位印香炉设计师与世长辞了,年仅五十,时在光绪五年的九月。世间万物往往如此,总会在你最为风光时,打你一个措手不及,留下或大或小的遗憾。好比一朵花开到最鲜艳饱满的那刻,就离颓败不远了。那施允升真是够意思,他与丁月湖儿子丁萼楼一起,把这本《印香图稿》印了出来。1905年,施允升还与同仁们一起创办了石港第一初级小学,他的名字与丁月湖同样不朽。香燃罢,总有余烟袅袅。

丁月湖没有生活在一个芳香的年代,但他用精美绝伦的器具寄寓了他的情感与意趣,为一缕缕芳香营造了一个个小世界,这不仅是一个“香冢”,也是他生命投注的承载体。他生前是寂寞的,身后却是光芒四射,昔日的雕虫小技如今已成为一门显学,管劲丞、扬之水、艾俊川等著名学者都曾撰文研究。上世纪五十年代,荷兰的外交官高罗佩还在他的名作《迷宫案》中,巧借印香图翻作成迷宫图,打开了许多人窥视的欲望。

“读书窗下篝灯坐,一卷离骚一篆香。”也许,万籁寂静的深夜,陪伴你和文字的,就有一缕来自卖鱼湾的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