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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美食家的马叙伦
来源:北京晚报 | 朱小平  2024年01月02日09:41

自古以来,文人学者总与美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历史上的很多文人,如苏轼、李渔、袁枚、倪云林、曹寅、曹雪芹等,不仅擅长烹制美味佳肴,还将其形诸文字,辑录成食谱,广为流传。即便如鲁迅,在他少年时代所写《戛剑生杂记》中,也曾津津有味地提及数种菜肴。鲁迅是能下厨治馔的,川岛回忆鲁迅在厦门做过一道干贝炖火腿,由此感叹“鲁迅先生对此道也有研究”(《和鲁迅相处的日子》)。

对马叙伦先生,世人多知其为革命家、政治家、哲学家、教育家,擅长古文、诗词、书法,殊不知他还是一位美食家。

我没有见过马先生,只和他的后裔有过交往。马叙伦(1884-1970)字彝初,后改夷初,号石翁、寒香,晚号石屋老人,浙江杭县(今属浙江余杭)人。他年轻时即追随孙中山先生,是老同盟会的会员;其他诸如参加南社,编辑《国粹学报》《大共和日报》等,为当时士林之俊彦。民国初年,马先生到北京大学任教,讲授老庄哲学,他对儒、道、释诸家兼而通之,著有《庄子义证》《说文解字六书疏证》等。1922年,马先生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同年9月任王宠惠内阁教育部次长;1927年,他任浙江省政务委员兼民政厅厅长,次年任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其后多处于政务和教学相交替的状态。

上世纪四十年代,他因反对专制奔走呼号,组织民主促进会,遭当局嫉恨,在南京下关车站被特务殴伤,引发舆论哗然。周恩来赴医院慰问时,他握住周恩来的手,说:“中国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你们身上了。”(金冲及《转折年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其实,这不是马先生第一次被殴伤。早在1919年,北京六十多所学校的教职员工发起“索薪运动”,时任高校教职员联合会主席的马叙伦6月3日与李大钊等赴总统府请愿时,就被总统府的马队殴伤。此前,袁世凯复辟称帝,马先生愤然离职而去,一时有“挂冠教授”之誉;“三一八”惨案后,他又与鲁迅等人被北洋政府通缉……毛泽东主席对马先生的道德文章颇为推崇,进北京后曾亲自登门拜访。新中国成立后,他历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政务院政务委员、文化教育委员会副主任,教育部、高等教育部部长,中国文字改革研究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1953年任中国民主促进会主席,1965年任政协第四届全国委员会副主席。

马先生的信仰诚如他自己所云,是为社会“生死不计”,但他的兴趣又是多方面的。从他早年出版的两本随笔集《石屋余渖》《石屋续渖》中可以看出,他擅长烹制美味佳肴,是一位美食家。

听老辈人讲,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北平餐馆的食谱中有三道以当时名人命名的肴馔——赵先生肉、张先生豆腐、马先生汤。这道“马先生汤”便是马叙伦先生所创。当时北平的中山公园内辟有茶座,分东、西两路,东路为来今雨轩,西路为春明馆、长美轩、集士林、柏斯馨,皆是社会名流茗谈雅集之处,匾额均为名人所题,如来今雨轩,先后由徐世昌、郭风惠、赵朴初题匾。长美轩靠近西面大路,马先生经常光顾,那里的名点有三鲜蒸饺、火腿包子、鸡丝面等,菜肴和零星小卖颇有名气,顾客以知识界、教育界人士居多。由《鲁迅日记》可知,鲁迅数次于此饮宴,朱自清、林徽因、朱光潜等人也曾光顾。马先生认为长美轩的菜烧得好,但汤不甚佳,便将自创的“三白汤”的制作方法告诉厨师,厨师仿制后将其命名为“马先生汤”。顾客对“马先生汤”多有称誉,时日一久,便成了长美轩的镇店名肴。

何为“三白汤”?“三白”者,白菜、嫩笋、豆腐也,均为白色之物,故名。这道汤的食材看似简单,做法却十分复杂,不仅主料要选最好的,还要配上雪里蕻等二十多种佐料;用料考究,味道才鲜美。马先生在《石屋余渖》一书中说:“此汤制汁之物无虑二十,且可因时物增减,惟雪里蕻为要品……”看来佐料中最重要的当属雪里蕻。至于豆腐,马先生认为“杭州之天竺豆腐,上海之无锡豆腐,皆中材”,北平的豆腐“亦不佳也”。他还认为“此汤在杭州制最便,因四时有笋也”。

据说长美轩仿制的“马先生汤”已经很鲜美,但比马先生亲手调制的“三白汤”仍逊一筹,其中的奥秘,恐怕在火候的掌控和佐料的搭配上。“马先生汤”出名后,马叙伦先生曾云“其实绝非余手制之味也”,看来连马先生自己也觉得这与他亲手调制的汤存在差距。如今,长美轩不复存在,自然也就没有“马先生汤”,世人亦不知当年这道“十客九饮”的镇店名肴。我认识两位老先生,一位是张中行先生,2006年以九十八岁高龄故去,他在《负暄琐话》一书中曾谈到三白汤,但他没有品尝过。另一位是南社老人郑逸梅先生,他一直住在上海,1993年以九十七岁高龄故去。我与郑先生仅通函札,从未谋面,他在《南社丛谈》一书中也谈到三白汤,不过他也没有品尝过。可见此汤的盛名传遍大江南北,称为“广陵绝响”,并不为过。

虽然马先生是美食家,但据郑先生回忆,他平生最爱吃大蒜烧豆腐,并云:“色香味三者俱备,但又价廉物美,大快朵颐。”据说他还擅长蒸草鱼、蒸白菜之类,惜乎已湮没无闻。

马先生不仅擅长烹制美味佳肴,他的兴趣和余事还有书法、诗词等,皆可称家。我记得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只出版过一本《马叙伦墨迹选集》,选集中收录的多是马先生五十岁到七十岁的自书诗,人民美术出版社印刷厂线装影印,印数极少,当时得者足可庆幸,现在是“可闻不可见”了。我只有马先生后裔所赠1985年重新出版的平装本,由沈尹默先生作序。马先生的小楷读之确如唐人写经,无怪沈先生有“世冠”“墨妙”之誉。他对自己的书法也颇为自负,尝云“环顾宇内,尚无敌手”;对古人书法,他亦很少许可,如评赵孟頫:“除侧媚之处无所有。”其实,马先生的书法自幼便有根基了——在杭州读私塾时,同窗比赛书法,他被评为第一。

马先生的行止颇庄肃,加之中年开始蓄须,愈显老气纵横。黄裳先生曾说他“衣貌有味”,是否“望之俨然”?马先生极喜杏花,在北京居住时,每逢仲春,他必去大觉寺畅游,必赋咏杏花诗,诗句优雅可诵,有清丽之气,如“山中莫道无春色,门外家家有杏花”“移来小宋尚书宅,染得环山十里红”“风景依稀似故乡,故乡只少杏花香”等。

虽然马先生做学问一丝不苟,平日里行止庄肃,但他在北京大学讲课时,学生们并不惧怕他。有这样一则趣闻:康白情上课经常迟到,马先生严词诘责,康白情辩解因居所太远无法及时赶到。马先生加重语气道:“你不是住在翠花胡同吗?仅隔一条马路,三五分钟即可到达,怎能说远?”康白情却回答:“先生不是讲哲学吗?彼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先生不以为远,而我以为远哩。”面对如此狡辩,马先生无言以对,但也不以为忤。不过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异常认真,如上世纪四十年代参加民主运动时,面对特务的威胁,他不改其志,将生死置之度外,令人敬佩。马先生有诗:“大劫沧桑小劫灰,我于余事不回头。”

他还有一件遗泽后世的立言,值得铭记:1949年9月25日晚8时,毛泽东、周恩来在中南海丰泽园召开有关国旗、国徽、国歌、纪年、国都问题的协商座谈会。当时马先生任国旗、国徽、国歌方案小组的召集人,他提议:“新政府就要成立了,国歌目前一下子制不出来,是否可用《义勇军进行曲》暂代国歌?”虽然存在不同意见,但这个提议获得多数参会人员的认可,遂提交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表决通过。至1982年,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根据众多代表的提议做出决议,恢复《义勇军进行曲》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中华儿女不会忘记国歌的词作者田汉和曲作者聂耳,自然也不应忘记马叙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