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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听杨振宁谈文学
来源:解放日报 | 王周生  2023年12月25日09:16

那年,坐在我面前的四位意气风发的科学家,有三位已经离世。但科学家们那些绚烂的思想火花,被我以笔记、日记和新闻稿的形式记录下来,留存至今。

我至今感谢复旦大学老校长杨福家给我那次难得的机会。1996年5月,复旦大学邀请海内外著名学者来校举办讲座,其中有以杨武之命名的讲座。杨武之是杨振宁的父亲,复旦大学教授、著名的数学家。因为这一学术活动,杨振宁先生应邀三次前来作演讲。我得知这个消息后,向杨福家校长提出想采访杨振宁先生。我的物理才学到高三,自认为写过的文学作品水平也一般,似乎没有资格也没有底气做这件事。但是,不管成不成,我得先做功课。

我搜集资料,阅读杨振宁传记,进而扩展到阅读他同时代的一批科学家的事迹。我发现这些经历战乱年代的学者个个文理双全,他们博览群书,科研、艺术,甚至赋诗作词,样样了得。

5月20日下午,我去听杨振宁的第一次讲座。复旦大学逸夫楼早早挤满了人,准点来的教授们没有座位坐了,只好临时加椅子。

杨振宁讲的题目是《对称和物理学》。他说,对称是一切文明最早的观念。远古时期,人类被自然界的对称现象深深吸引,从而得到启发,引发思考。我们看雪花、植物、生物、人体,都是对称结构。人类文明运用了对称观念,商朝的青铜器、数千年前的工艺品、早期的伊斯兰艺术、古代诗词、音乐家作的曲等等,总之,对称是艺术家的共识。

对于我们司空见惯的对称,杨先生欣赏不已:世界上古老的文化,因对称而显得无比美妙。他对着众人问:“对称与科学是什么关系呢?”接着,自己回答说:“神奇!”

2000多年前,我国汉代就有“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独六出”的说法,即雪花为六瓣。生活于公元前的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发现自然界有五种正多面体,正四面体、立方体、正八面体、正十二面体、正二十面体,它们具有高度的对称性及次序感。杨先生说,这是数学史上最重要也最美丽的发现之一。自然界的一切对称结构,都与这五个正多面体有关。欧几里得几何的最后一个定理,对此加以了证实。

科学的发现从不止步。20世纪50年代,颠覆性的一幕出现了。杨振宁和李政道在研究中发现: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这个惊人的发现对物理学是个巨大的冲击,但是杨先生说,物理学家总是要面对一个难题,那就是理论物理必须由实验加以证实。最终,华裔物理学家吴健雄完成了这个伟大的实验,证实了李政道和杨振宁的理论: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这个理论,对于研究宇宙构造和物质构造具有重要意义,是20世纪“科学史上的重要转折点”。

1957年,31岁的李政道与35岁的杨振宁双双被授予诺贝尔物理学奖。

精彩的演讲结束后,我准备采访。杨福家校长只给我15分钟。

这时,台上的杨振宁被师生们簇拥着讨论,有人拿着笔等他签名。台上除了杨振宁和杨福家,还有另外两位大科学家谢希德和谷超豪。他俩缓缓走下讲台,谢先生说:“我看到要我签名最尴尬,因为我小时候大楷小楷都写不好!”谷超豪笑说:“前几天,我发现一张我的小学成绩单,才班上第三名,主要是音乐、美术、体育成绩不好,把总分拖下来了!”他俩孩子似的笑着,走进了休息室。

我开始局促不安。我的计划是只采访杨振宁,可另外三位大科学家因为还有安排,得在一旁等着,他们也会一起听。这可怎么办?

正纠结着,杨福家帮杨振宁从讲台上“突围”,带他走进了休息室,让我坐到杨振宁斜对面的沙发上。

我很紧张,必须抓紧时间。我向杨先生介绍自己:“我是个文学工作者,写过小说,也搞文学研究。”我请他谈谈对文学的看法,尤其是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看法。

杨先生微笑着说:“文学是我们人人都能欣赏的,我年轻时非常喜欢看文学作品,前些年我看了《第二次握手》,写得不错。我当然也看了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这个标题很好,但这个数学问题非常复杂,难以证明,数学研究所收到过一大麻袋的论文,都说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事实上非常难,徐迟说,陈景润还差一步!”

杨先生对于传记类作品的见解令我印象深刻。他注意到,国内把传记说成“传记文学”,既然是“文学”,就掺入了作家的想象和虚构。但西方的传记是很严格的,必须根据史料和事实去写作,假如作者加以想象和发挥,必须讲清楚是作者自己的意思。他的观点是:传记就是传记,不要用“传记文学”这个说法。“我们读《史记》,太史公作史也是会发表意见的,可是太史公讲清楚了哪些是自己的看法。”

谢希德和谷超豪听了,频频点头。谢希德说:“我也看过一些传记,科学家是最讲实事求是的,却被传记搞得不真实了,那不好。”她转身对谷超豪说:“你写诗词就没这个问题。”谷超豪笑答:“是的,诗词与纪实不同,诗词要发挥想象。”当时的气氛,让我放松了下来。

杨先生对“传记文学”的想法体现了科学家的严谨,对我很有启发,于是我又请他谈科学与文学的关系。

杨先生说,首先,文学与科学有类似的地方,那就是想象力。越是伟大的文学作品越需要丰富的想象力。我们搞科学研究,同样需要想象力,科学家没有想象力,不可能有新的发现和创造。其次,文学家和科学家一样,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文史专业的人或许以为,画家、音乐家、作家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而科学家是研究事实的,并无风格可言,这是错误的。文学作品和科学家研究都是有风格的,什么叫风格?拿物理学来说吧,物理学原理有它的结构,这个结构有特殊的美和妙,每个物理学家对于物质结构的美和妙,感受是不同的。正因为有不同感受,在确认研究方向和方法时定会有所不同,这个不同就是风格。也就是说,科学家对物质结构美和妙的感受,会形成自己的独特的科研风格……

我看看手表,采访已超时。我请杨先生对文学工作者提点建议和希望。

杨先生恳切地表达,中国这些年打开国门,中国的学术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拥有了许多重要的成果。但是在重大变化中,也不是没有问题的。他在香港看到国内学者发表的一些研究文章,其中有个普遍的缺陷,就是喜欢套用西方文献中的名词,以此来叙述中国的文学现象。他认为,西方的理论不一定对中国有价值,不一定非要用到中国学术上。如果盲目跟着西方的理论走,容易白费力气。每一个社会,都有它的生存结构,对这个生存结构的分析,要从那个社会出发,而不要一味借用别人的想法。中国人对人性的理解不是西方文化能理解的,中国人的思想方法也和西方人不一样。当然,西方的重要思想我们还是需要学习采纳的,只是西方的文献太多太杂了,我们需要加以鉴别。拿西方文献上的名词来套用,并不能得出真正有意义的结论。

杨先生从1971年第一次回国后,已多次回来,每次都发现中国的变化太大了,21世纪的中国国力一定会大大增强。他希望中国的文学家学习科学,哪怕粗浅地了解也好,“文学家如果多懂得一些科学,可以影响人生,影响社会”。杨先生没有一丝倦意,睿智的眼睛很有神。

杨福家校长向我摆手,我赶紧打住,感觉采访的时间似乎只过了一瞬间。谢先生和谷先生还在小声议论着文学,他们也想说点什么,意犹未尽,我心里也有些遗憾。原来科学家们都那样热爱文学,他们既能发现物质之美,又能欣赏文学之美。

我把采访内容连夜写成新闻稿并传真给报社编辑,隔天文章就刊登了,标题是《科学家眼中的文学》。

一晃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那天,坐在逸夫楼讲台上的四位科学家,有三位已经离世。他们每一位的离去,都让我哀伤悲痛。如今,杨先生已是百岁老人,关于他的每一个讯息都夺人耳目,他的每次出现也都引人关注。至今,他仍保持着对科研的执着与清醒,保持着对年轻学子的期待与鞭策。

几年前的一次聚会,我遇到一位中科院院士,他和杨先生一样,都是理论物理学家。我鼓起勇气,问了一个存在心里已久的问题:您能不能评价一下杨振宁与李政道两位科学家?院士严肃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长久以来,据我所知,杨振宁和李政道的贡献,是1加1等于1万。”

院士的话掷地有声,举座静默,忽然有人赞叹:“说得好,科学研究既离不开前人,也离不开同人,真的谁也离不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