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忆：工业文学的“草明经验”
草明（右二）为北京一机床工人文学创作班学员授课
1954年秋，草明在鞍山“二一九”公园给矿工青年讲话
作为20世纪中国工业文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草明以独特的思想和艺术价值在现当代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1931年第一篇小说问世，到1997年出版最后一部作品，草明的创作跨越半个世纪，串联了“左联”时期、延安时期和新中国时期。草明的工业题材小说勾勒了中国工业建设的发展史，从她的小说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国工业建设发展的轨迹和轮廓”（《中国当代文学》，华中师范大学）。更可贵的是，草明用女性独有的纤柔笔触和手法，为工业题材小说增添了独特的艺术魅力，形成了极具个人特色的“草明经验”。
草明的工业文学创作和家庭背景有很大的关系。草明出生于广东佛山顺德一个破落的小官吏家庭，佛山是广东缫丝业和织造业高度发达的地区，“大的小的私厂像鸽子笼一样一格一格地满嵌在镇里”（《草明研究资料》，余仁凯编著），草明很小的时候就接触到工厂和工人的生活，20世纪初广东初步发展起来的手工业给草明提供了丰富的创作资源。
上世纪20年代，草明离开家乡来到广州上中学。在广州的这段时期，草明接触了大量的新文学和外国文学作品，这些作品为草明思考社会和人生问题打开了新出路。九·一八事变后，草明在左翼作家欧阳山的引导下投身左翼文学运动，为刚刚创立的左翼报刊《广州文艺》撰稿。同年，草明发表处女作《私奔》，这个短篇小说以故乡缫丝工人的生活为背景，讲述了一个青年女工为了反抗买卖婚姻逃离家庭父权压迫的故事。《私奔》奠定了草明其后的创作基调——真实表现工人的现实生活，以极大的热情鼓励工人争取独立和尊严。1933年，草明跟随欧阳山等人转移到上海，正式加入左联。在左联的这段时间，草明得到鲁迅等前辈的栽培，迎来了她创作的第一个丰收期。这段时间草明接连发表了《缫丝女工失身记》《万胜》《倾跌》等短篇小说，并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女人的故事》、中篇小说《绝地》。《绝地》是草明这一时期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讲述了卖粥铺子主人真嫂参与罢工斗争的故事，表现出一个普通工人面对阶级压迫时的强悍生命力。“绝地逢生”不仅是真嫂的生活写照，也是作家草明此时境况的写照。1941年，草明和欧阳山来到延安，自觉接受革命圣地的洗礼。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发表的讲话给草明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也成为草明创作生涯中一个重大的转折点。“我意识到自己过去的创作都是脱离实际、脱离工农兵的”，“一个作家必须到工农兵群众中学习，改造思想，在作品中反映他们的生活和斗争”。（《草明研究资料》，余仁凯编著）
抗战胜利后，草明主动请求到东北解放区生活。在这里，她以最朴实亲密的身份加入工人的队伍中生活。百废俱兴的时代背景、国家对工业的大力支持，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让草明的写作经验和能力有了展现之地。乘着时代的东风，草明开创了真正的中国当代工业题材小说。
在和工人相处的过程中，草明深切感受到工人翻身后的喜悦和恢复工厂生产的热情。“我一生都不能忘记，工人们被战争的不断胜利鼓舞得欢欣狂喜，并把他们的狂喜发挥在生产上的情景。”（《草明研究资料》，余仁凯编著）身边各种先进的人物和事迹给了她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1948年，中篇小说《原动力》出版，小说以当时的镜泊湖水力发电站为背景，讲述了老孙头等劳动英雄的故事。《原动力》以其开创性的成就在文学史获得极高的评价，茅盾在给草明的信中说，《原动力》“写得很好”，“因为现在还很少描写工业及工人生活的作品，所以值得珍视”，并指出“《原动力》是关于这方面的第一部中篇作品”。（《二十世纪中国名人信集》，范桥、夏小飞编著）郭沫若说：“这是很成功的作品”，作为一部工业小说，“不仅富有教育的意义，而且很美”（《二十世纪中国名人信集》，范桥、夏小飞编著）。王瑶认为，这部小说“相当好地表现了我们今日的最重要的主题”，即“新中国工人阶级的伟大的革命气魄和积极工作的精神，这正是建设新中国的‘原动力’”（《中国新文学史稿》，王瑶著）。《原动力》随后被翻译到苏联、匈牙利、保加利亚、捷克等十多个国家，得到社会主义阵营国家的普遍认可和好评。两年后，草明又一部长篇小说《火车头》问世，这部小说刻画了新的历史条件下工业方面出现的新问题和新的解决办法，表达了“革命就是历史的火车头，而工人阶级是革命的火车头”（《草明文集》，草明著）的中心思想。1959年，长篇小说《乘风破浪》出版。尽管《乘风破浪》不可避免地受到当时“左倾”思想潮的影响，但内容和体制都比前两部完备成熟得多。此后，草明一直专心地书写新一代工人英雄形象及热火朝天的工人生活，全景式呈现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工业建设场景。
草明的工业题材小说最大的贡献在于加固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创作的薄弱版块。“工业大生产对我国来说历史不算长，发展又挺快……大多数人不熟悉工厂生活，写起来就感觉不顺手”（余仁凯编著，《草明研究资料》），草明在多年摸索中总结经验，将工业小说放到广阔的社会生活和宏大的历史进程中去写，才能兼具文学和社会价值。从某种程度上说，工业题材小说是对新中国成立时期流行的农村题材小说和革命历史小说的一种补充，突破了新文学发生以来作家偏爱写乡土农民和知识分子的局限。
同时，草明作为一名女性作家，始终没有忘记女性的观察视角和表达手法，以“刚柔相济”的手法为工业文学创作提供了的独特经验。刚柔相济首先体现在语言文字风格上。郭沫若曾说：“写技术部门的文字，写者固然吃力，读者也一样吃力，但你写得恰到好处。以你的诗人的素质，女性的纤细和婉，把材料所具有的硬性中和了。”（《草明文集》，草明著）草明的小说中不乏自然风景的优美描绘，也常见人物真挚的心灵独白，这些诗意的文字表述缓和了工业生活的枯燥冷硬。《原动力》中工厂恢复电源后，女工们为了庆祝到外面采山里红，夏夜的玉带湖在银河的映衬下闪耀着点点星光，美不胜收，女工们沉醉在大自然的景象中，同时这些美景也刺激着她们的智慧和雄心，引发她们对明天更美好的向往和憧憬。在情景交融的手法中，草明将工人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自然而然地表露了出来，温馨而动人。
其次，刚柔相济体现在“典型人物”的刻画上。一般的工业小说离不开描写机器大生产，工人形象的刻画也往往局限在工厂车间。草明在处理人和机器的关系上做到了协调：机器作为媒介，是表达人情感、心理和性格的媒介，尽管大部分活动围绕机器开展，但人才是主角。草明认为在表现 “典型人物”和“典型性格”时，必须从机器房扩大开来，“不要让读者满耳朵隆隆的机器声，或忙于记忆烦琐的机件名称”（《草明研究资料》，余仁凯编著），而是要表现工人的方方面面，包括其社会关系、思想情况等，这样人物才不是单板僵硬的，而是丰满生动的。
最后是感情叙事和人性刻画。草明的工业文学创作一大特点是多重叙事线索，除了表现主题的线索之外，往往还有一条甚至多条情感叙事线索。比如《火车头》中一条线索是马家湾铁路工厂在纠正官僚主义作风后恢复生产效率，歌颂铆工李学文等人参与生产和建设的高度热情；另一条线索是李学文的私人生活和恋爱经历。情感叙事并不会侵占工业叙事，两种叙事相辅相成、相互推进，使得小说在叙事层面上更加丰富。如果说蒋光慈开创的是“革命+恋爱”的叙事模式，那么草明提供的就是“工业+恋爱”的模式，表现出刚柔相济的叙事风格。在情感叙事上，草明更能刻画凸显人性的复杂和饱满，《乘风破浪》的宋紫峰作为厂长，有着过人的魄力和能力，但小资产阶级的出身使其身上摆脱不掉自负的性格，这也导致了他和妻子邵云端在感情上的曲折。草明在《乘风破浪》中不避夫妻两人之间真挚的情感流动和心理活动描写，从侧面表现出宋紫峰性格的复杂和变化。同时，这种真挚的情感书写在当时文学创作语境里实属难得，有评论者指出：“作者对劳动和爱情的描写，要比对政治思想斗争的描写更能感人。”（《草明研究资料》，余仁凯编著）
正是这些特征，使草明的工业题材小说突破了以往旁观式、模块化的工业文学叙事局限，在思想性、艺术性、审美性、趣味性等方面达到了较好的融合，成为当代中国工业文学创作的一面旗帜，为工业文学提供了极为难得的“草明经验”。
1934年，杨樱发表了《新作家草明女士》一文，这是文学史上较早评价、介绍草明的文章，杨樱称赞这名崭露头角的女性作家“各方面的生活经验均极充实”。几十年来，草明坚持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在斗争实践、生活实践中不断锤炼自己的创作手法。迄今为止，草明研究已有将近90年的历史，近一个世纪来对草明的研究和评价都极大肯定了草明在中国工业文学创作上的成就。尽管有部分研究指出，草明的工业题材小说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在政治主题的设置、人物关系的布局和情节的安排上，都表现出浓重的时代风气和美学趣味。但瑕不掩瑜，我们无法否认草明在中国20世纪工业文学史上作出的开创性贡献。
“深入工农兵生活，走与工农兵结合的道路，这就是我几十年的创作道路。”（《草明研究资料》，余仁凯编著）爱工人、写工人，草明一生都在做工人的歌颂者，歌颂伟大时代里的英雄。草明的人生经历复杂而曲折，文学创作成果丰富、成就斐然。可以说，草明是现当代文学史上精神品质与文学贡献都值得后人学习和研究的一位作家。草明的工业文学创作实践及其提供的“草明经验”，无论在当时还是今日都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