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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少年时的邻居:黄药眠伯伯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宗颖  2023年12月18日07:45

今年是中国著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作家黄药眠先生的120周年诞辰。黄药眠先生不仅是二十世纪中国革命重要的参与者、著名的政治活动家,还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成就卓著的作家、理论家、美学家。作为后期创造社的主要成员,黄先生不仅创作了以《黄花岗上》为代表的多部诗集,还出版了中短篇小说、散文、文艺评论、理论批评、翻译等多种著作,直接参与并推动了中国现代文学与理论的发展。新中国成立后,黄先生一直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文学院),是文艺学学科的重要奠基人,为当代文艺理论建设作出了卓越贡献。同时,黄先生作为中国文联副秘书长,为文联工作作出了重要贡献。

我不禁陷入沉思。黄药眠这个名字,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黄先生与家父自1949年起在同一所大学里共事了数十年;黄伯伯也是我少年时代的邻居,与他曾有些交集。陌生是因为,黄伯伯远行久矣,对故人我已淡忘了很多。我将这篇公号的消息转发给黄伯伯的儿子黄大地先生,手机里传来大地哥的回复:“谢谢你,到时我一定去参加会议。”他的嗓音缓慢、低沉、圆润,像极了他父亲的声音。黄伯伯的样貌渐渐浮现眼前,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在怀人念旧的秋天,我写下这篇拙文,追忆少年时的邻居黄药眠伯伯。

奇怪的白发老人了不起

1971年从衡水干校回京后,我没有家了。父亲住在北师大四合院的集体宿舍。我和二哥回京,父亲跟学校要了一间小房子,在家属区工四楼14栋与另外两家合住。我在实验小学四年级当插班生,每天下午放学做完作业,就跑到楼下去玩,不爱在小屋里憋着。

我和小伙伴经常在单元门口的方砖甬道上玩。时间长了,发觉有一个白头发老人总是站在远处看我们。他头发雪白、稀疏、凌乱,面上的眉毛、胡子也都白了,瘦长的脸型、笔直凸起的鼻梁,有几分落魄流浪汉的气质。身体瘦弱,背已微驼。一脸与世隔绝的茫然,有时又透露出一丝倔强、坚韧的神气,这不禁引起了我的好奇。

后来,父母告诉我那个“白发老先生”叫黄药眠。这个古怪的名字,在北师大家喻户晓,连家属区里的老太太们都知道。

再后来我更对上了号,原来黄药眠就是黄大地的爸爸。

大地哥和我大哥是发小,他俩同岁,上实验小学时,在院里是孩子王,淘气打架气老师,四处闯祸。上初中不到一年,不到16岁就下乡了。但插队后,他们仿佛开了窍,忽然爱看书了,不仅爱看西方的文学名著,还啃起《资本论》和一些政治、文史类书籍。

大地哥的爸爸是中文系系主任,还是一位诗人。大哥和我看的书,全是借他家的。

很少听父亲夸过谁,但他挺佩服黄药眠先生。

有一次,我听他和母亲在厨房闲聊:黄药眠这个人经过世面,很传奇,度量大。他入党很早,去莫斯科共产国际工作过,还蹲过监狱,抗战时在香港、桂林文化圈也做了不少爱国工作。1949年,他是和宋庆龄、郭沫若、史良等人一起被中共请回北京的,登上天安门城楼出席过开国大典。

父亲说的黄药眠度量大,是指1956年至1957年美学大讨论的事。黄先生把朱光潜、蔡仪、李泽厚请到北师大进行美学演讲,那几人当着他的面批他的观点,说话很不客气,可黄药眠一直陪着他们,坐在会场里笑着倾听。

后来我听大地哥说,师大的美学论坛,其父作为主办方曾做了最后的总结发言,一方面阐述了自己的美学观点——“美是审美评价”,开创了中国价值论美学的先河,也对先前诸家美学思想的缺点不足作了点评。但遗憾的是,当时美学界认为只存在四派,而黄药眠从马克思主义实践论衍生出来的“价值论美学”则被遗漏掉了。好在他的学生孙子威、张荣生等人对当年黄先生的美学演讲做了详细笔记,到“文革”后他的“价值论美学”得以重见天日,从而填补了当年美学大讨论最重要的一环。

八十年代中期,黄药眠在家里看书

黄伯伯让我学好数理化

我从小偏科,数学不好,喜欢写作文,所以热爱文学,特别崇拜作家、诗人。没想到,邻家的那个白发老伯伯,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诗人和作家。

但有一件小事让我很不解。

天气好的时候,黄伯伯常坐在一张旧藤椅上在单元门口晒太阳。他有时闭目养神,有时站起来,做一套独特的健身保健操,有时饶有兴致地看我们小孩玩耍。我经常从他面前走过来跑过去,渐渐熟络起来。

一个阳光温煦、微风徐徐的下午,我踢毽子玩时,踢飞的毽子正好落到他脚边。他慢慢弯下腰,捡起来递给跑过去的我,问我:“你是老宗家的孩子吧?”我说:“是。”他说:“看你像。”

接着,他和我聊起来:“你最喜欢学什么课呀?”“语文。”他又问:“数学喜不喜欢?”我摇摇头。“自然科学多有趣呀,物理、化学你爱不爱学?”他又问。“都不喜欢,我喜欢语文课,写作文。”我告诉黄伯伯。

我的作文,经常得“优”,我还被欣赏我的语文老师宋华杰推荐去北京市少年宫听文学讲座。没想到,黄伯伯却说:“还是学自然科学好!小鬼。”他指指头:“学数学人可以更聪明。”

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有点不高兴了:这个中文系的教授、诗人,就算不夸我,至少也该鼓励鼓励啊,为啥非要让我学好数学呀?

时隔多年,父辈那一代“老师大”多已驾鹤西去,师大子弟之间还有来往。在发小召集的聚餐中,每次都能碰到黄大地。我问起少年不解的往事,大地哥说,这很正常,在当时的背景下,他要让你学文科,怕将来会有人说他还在向青少年贩毒,与党争夺下一代,而且用自然科学来开启人的心智不是更名正言顺吗?

大地哥却坚持学文,据他讲,黄伯伯也同意,他每年农闲回京探亲,还给他制定学习方案,对他在读书治学方面做了不少指导。在语法、修辞方面,因为黄伯伯认为只有语法学通了,才能准确掌握每句话的意思,并进而掌握整段文章的意思。尤其是西方语言一般句子较长,必须把语法学通学透才能把握好句子的本意。学习过程中,黄伯伯常从英语书籍中找出长句子,让大地哥分析它们的语法关系,检测他是否能把握住文章本意。

据大地哥说,对于修辞学则讲得不太多。其父认为懂得一些常见的修辞方法,如排比句、拟人化等方法技巧就行了,关键还是要多看好的诗歌、散文、文学名著,并在生活中有所领悟,慢慢积累文学修养。

黄药眠与钟敬文在一起

借着写检讨的名义写诗

从大地哥那里,我听说了黄伯伯“牛棚”生活的一些轶事趣闻。

“在劳改队时,除了劳动,一周至少要写一份检查。家父是作家,以能写著称,他就写给他们看,每次检查都有三四页,甚至七八页,其内容无非是东拉西扯的引经据典,然后结合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把自己骂一顿。”后来,大地哥认识了管理黄伯伯的北师大物理系学生李文博,他对大地哥说:“你爸太能写了,一写一大摞,没人看。”

但李文博不知道的是,黄药眠常借写检查的名义干私活,他零星记录下的随笔短句,后来集腋成裘,居然出版了一本散文随笔集《面向生活的海洋》。这件事令我很惊讶,在劳改队那种压抑的环境中,还能坚持写作,黄伯伯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诗人。

但我也很难把诗人和当时黄伯伯的形象对上号。那时,我看到在学校劳改队劳改的人,着装形象都差不多:都穿着一件短旧棉大衣,因为既要保暖,又要能在干体力活时不妨碍工作;还都戴一顶带护耳的蓝色棉帽,两侧的长护耳有时一高一低耷拉着;此外就是笨重的棉裤、棉鞋,脸上还捂着一个脏兮兮的口罩,走路也是慢吞吞的,拖着疲倦的脚步秃噜秃噜地蹭着地走。

听大地哥讲,有一次,他看天晚了父亲还没回家,就跑到外面去接,看着慢吞吞走过来一个人有点像,装束打扮也一样,迎上前去看,那人向大地哥点头微笑,但并未停步,慢吞吞地走过去了。这时大地才明白原来是住工三楼的诗人穆木天先生。这就是当年老教授劳改时的形象,也是那个时代诗人的独特风貌吧。

劳改队的生活虽然已能回家,终究还不自由,但人已慢慢变得疲沓了。日常生活就是劳动,写检查,学习著作,另外就是接受外调,所以从精神层面来讲,生活工作并没有太大压力。所以从“文革”中期起,劳改队的生活反而使他们的心情有了难得的放松,幽默之情也就油然而生。

据大地哥说,其父在中文系当系主任时,对系里的老先生都很尊敬,他喜欢刻苦努力、身怀绝学的人,老先生们对他也很客气,但相互之间除了工作关系,并不十分了解,而现在大家朝夕相处,各人的看家本事自然也就显露了出来。

当时劳改队里有钟敬文、穆木天、启功、李长之、王汝弼等十来个人。这些老人在一起聊起往事,十分新鲜有趣。

如启功先生,家父从前只知道他是皇族,但皇族的具体生活及各种规矩就不甚了然。启先生便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从清朝皇族的主要宗系,相互间的关系,皇族独特的生活方式,到皇家建筑的等级规格,北京四合院的种类,清朝王爷、贝勒及八旗子弟的册封方式、享受的待遇等等,有说不完的故事。

穆木天先生也是走南闯北,坎坷一生,但闯荡的路线与家父有所不同。家父抗战时在桂林,穆木天在重庆,所以那里发生的事讲出来也让人很长见识。

王汝弼是古典文学专家,家父也喜欢古典诗词,他俩也有说不完的话题。此外王先生还是古钱币鉴赏家,有时师大院里的小孩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枚古钱币,拿不准是真是假,就去找他鉴定。他也不怎么仔细查看,只把钱币在手中掂几下,假币就顺手指缝颠出去了。

钟敬文是民俗专家,知道的民俗典故自然多,也喜欢古典诗词。大家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真可谓惺惺相惜、“臭味相投”。

有时大家正聊得起劲,造反派教管员突然闯进来,谈话马上戛然而止,自然会被训斥一顿,“怎么不说了?刚才还热火朝天的呢,现在就鸦雀无声了?一说起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你们就都津津有味,写检查!”凶神恶煞的管理员退出后,大家相视会心一笑,过一会儿就又聊起来了……

总之,在劳改队,这些老教授因聊天的事没少挨教管员训斥。教管员一看到他们凑在一起聊天,气就不打一处来,反复严肃警告,但大家只是表面检讨应付,事后依然我行我素,不扎堆也可以聊,只要有两个人就能聊,不仅休息时聊,劳动时也能聊,有时候两个人推一辆车,就一路走一路聊。

这也就算他们在劳改队的“苦中作乐”吧。


1949年,黄药眠与夫人蔡彻的结婚照

翻译联合国文件

1981年夏,我进入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在第一编译室做编务。在整理联合国文件翻译文档时,发现译者信息表里竟然有黄药眠的名字。

那是1971年中国恢复联合国席位后,国务院专门成立了翻译联合国文件的“联合国资料小组”,即我单位前身。联合国海量的文件,全部要翻译成中文,工程巨大,全国很多高校外语系都承担了翻译任务。我跟一位老翻译说,这个译者黄药眠我认识,可他是中文系的教授啊!负责审校的老翻译称赞说:“黄药眠的译稿达到了信达雅的水平,一般中文好的翻译,翻译质量都好。”我后来才知道,黄伯伯是英语科班出身,曾就读于广东高等师范大学英语系。

原来,1971年下半年国内形势有所好转后,周恩来总理借机解放了一大批老干部,科教战线也出现了回归正轨的迹象。当时中国已加入联合国,有一大批联合国文献急需翻译,周总理于是提出请这些不上课的老教授来翻译联合国文件。于是从1974年起,学英语出身的黄伯伯从劳改队被抽调出来,参加了由北师大、人民大学部分教师组成的“联合国文件翻译组”。北师大由英国留学回来的郑汝箴教授牵头把关,师大很重视这项任务,起用了一些外语好的“臭老九”。

粉碎“四人帮”后,黄药眠回到中文系。他身体不好,是名义上的系主任,钟敬文是正式系主任。那一段,黄伯伯参与了讨论“人性论”,结集出版论文集《迎新集》。结合文坛出现的“伤痕”文学发表自己的观点,他认为人性要具体分析,生活是丰富的,人性从具体生活中表现出来才显得深刻生动。总之,他不是反对人性论,而是从文艺创作的角度反对抽象化人性。

1980年秋,我读中文系夜大学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课堂上黄药眠先生成了我课本里的人物,我方识庐山真面目。他的头衔可真不少,政治活动家、教育家、文艺理论家、美学家、诗人、作家。大地哥却总是说,父亲是个流浪汉,搞政治是客串,就是一个搞文艺的。

课本里讲,黄伯伯早期在上海加入进步文学社“创造社”,和郭沫若、郁达夫等一起办刊物,写诗和散文。抗战时写了不少抗战诗歌,还负责大后方抗战文艺的理论导向工作,被人称为黄大师。1944年,他在成都参加中国民主同盟,抗日战争后又去香港从事爱国民主运动,是当地文化圈的核心人物。1949年5月北上,参加了新中国第一届政协和文联会议……今天知道他的人很少了,尤其是文学圈以外的人。

黄药眠与学生们在北师大图书馆前合影

遗憾没能出版黄伯伯的著作

当图书编辑后,策划选题时我梳理了北师大校园里的著名教授和文化名人,向他们约稿,编辑出版了教中国古典文学的启功伯伯的《启功学艺录》、教写作课的刘锡庆叔叔的《浅文言书信写作》等书籍。还有一些选题,因为各种缘故,没能完成。计划中黄药眠、钟敬文、何兹权、卢乐山、浦安修、朱敏等都是我的组稿对象。

1986年5月的一天,春意盎然,我去黄伯伯家组稿。那时我家已从工四楼搬走,他家也从15栋一层,调换到14栋二层的一套四居室中。在楼下遇到他的夫人蔡彻阿姨,她正从单元里出来,我说明来意,她十分和气,轻声告诉我,从1985年秋天开始,药眠开始做口述自传,每天上午他坐在沙发上口述,由她做笔录,下午和晚上休息,并打第二天的腹稿,已经定好一家上海的出版社了。

多年后,我读到了这本口述自传。翻看着黄伯伯的著作,我不禁在心里赞叹,他不愧为一代诗人、思想家,有那么强的感受力和敏锐的观察力,真是出口成章。有评论者赞:虽然是一部纪实性的传记,却把当时的历史画面、亲身经历描绘得格外生动,极有史料价值。文中还披露了很多诗人浪漫的异国之恋,读起来就像一部长篇史诗,描写爱情的章节简直就是优美的散文诗。

黄伯伯的夫人蔡彻阿姨,比他小17岁,是他的学生。20世纪40年代后期,她从家乡潮州汕头去香港达德学院读大学。当时黄药眠是文哲系主任、香港文协主席,在香港文化圈十分活跃。黄药眠除了讲课,还经常和青年学生们一起外出郊游,后来他与学生蔡彻相识、相知、相恋。1949年5月,在香港登报结婚,随后一起北上进京。

蔡彻到北京继续读书,上了华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北京女八中教了几年书。1954年,调到北师大中文系给丈夫当助手兼资料员,夫妻俩在一个系里工作,这也是学校对黄药眠的特殊照顾。

可惜没过几天安稳日子,政治运动接踵而来,每次黄药眠都被卷入漩涡中。作为妻子和秘书,蔡彻阿姨与丈夫同船共渡、不离不弃,每次下放劳动,黄伯伯因血压高身体不好,有医院证明不能参加,但系里就采取“夫过妇罚”的政策,都派蔡彻去顶替,而这些蔡老师都默默承受了下来。在黄药眠的传记里,他和蔡彻的婚恋仅一笔带过,而我从大地哥那里得知,1949年初,黄药眠曾为爱妻写下一首情诗《 赠蔡彻》。

1987年9月3日,黄药眠先生辞世。

只差一个月,他没能看到当年10月出版的口述自传《动荡:我所经历的半个世纪》。这部自传黄伯伯只写到1949年受中共中央邀请从香港北归、共商国是,便戛然而止。他那更加跌宕起伏的后半生,留给世人无尽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