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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空洞而文学丰饶:塞萨尔·艾拉的小说辩证法
来源:深港书评 | 瞿瑞  2023年11月23日09:37

阿根廷小说家塞萨尔·艾拉今年七十四岁,迄今已发表了一百多部小说:这一丰产的文学奇迹仍然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增加。第一次阅读艾拉的读者,大概会因这些天马行空的故事体会到一种奇妙的眩晕感:从马戏团出逃的侏儒女人变成巨鸟,产下巨蛋;一次文学会议最终演变成一场恐怖的人虫大战;女孩收到鬼魂的邀约,在午夜跃下高楼奔赴神秘的盛宴;自动滑行的超市购物车悄声宣告自己“恶魔”的身份……在塞萨尔·艾拉的文学宇宙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故事完全脱离了现实的逻辑,而只遵循文字本身的引力,膨胀或者坍塌成意外的形状。

在无数难以分类的怪诞故事之外,塞萨尔·艾拉本人也成了一个关于文学怪人的离奇故事:他每天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咖啡馆里像爵士乐手那样即兴写作,并且从不修改自己写下的内容。世界上恐怕没几个作家能做到最后这一点,然而恰恰是这一点,让“写作”成了无法复返的生命本身的隐喻,或许对于塞萨尔·艾拉而言,去写作就是去生活,就是以一种具备想象力和智识思辨的游戏方式,代替空洞乏味的现实世界。

在一次访谈中,塞萨尔·艾拉这样说道:“我非常感谢阅读,因为它曾经挽救了我的生命。小时候,我胆小又近视,只好藏到书堆里,天长日久成了习惯,结果成了写书人,写出书来,再让别人藏进去。”这种遁世的姿态造就了艾拉独特的创作方式:他将书里的二手世界视为自己的生活经验,并借此重新想象和阐释世界。

塞萨尔·艾拉

这让我们不由想起艾拉的文学前辈博尔赫斯,他将天堂形容成一座图书馆的模样,命运却和他开了个恶毒的玩笑:让他在失明的黑暗中管理阿根廷最好的图书馆。艾拉比博尔赫斯晚生半个多世纪,因此他吸收的素材要比博尔赫斯更为驳杂丰富,比起精英知识分子的文学传统,更偏向流行文化,比如风靡一时的通俗小说(艾拉的小说也常常充满间谍、科幻、恐怖元素)、漫画、爵士乐、绘画、戏剧……当然了,还有二十世纪最俘获人心的大众文化产品:电影。

在一篇名为《砖墙》(收录于《音乐大脑》)的短篇小说里,艾拉回顾了他童年时在普林格莱斯看过的电影,并动情地讲述道:“两千部电影仍然活在我体内,就像鬼故事中那样,过着一种由复活和显灵构成的奇异生活。”接着,艾拉进一步借他最喜欢的电影导演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西北偏北》阐释了他对电影的审美趣味:

“由于一帮笨得无可救药的坏蛋,一个无辜的男人发现自己被卷进了一桩没有目标的阴谋,而随着情节的展开,他能做的只有逃命,根本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环绕这一空缺的形式再完美不过了,因为它仅仅是形式而已。换句话说,它无须跟任何内容分享自己的品质。”

这也是塞萨尔·艾拉在写作中追求的“品质”:依托某种奇妙而空灵的想象,文字作为形式的纯粹载体,随着叙述的过程展示出游戏般的精巧结构。换言之,艾拉从不通过故事情节去追问任何意义或本质,只是在文字游弋的过程中,呈现着思考者一以贯之的反讽姿态,及其创造的一系列优雅迷人的思想链条。在这个意义上,艾拉的所有作品都是“元小说”,尤其是在颇具自传色彩的中篇小说《音乐大脑》中,叙述者讲述了自己的童年记忆:一次图书捐赠会,一次马戏团侏儒出逃事件,一个“音乐大脑”的神秘展出都在奇迹般的汇聚在某一天之内,以至于这过于丰饶的记忆让“我”认识到童年的魔力,而人在成年以后并没有走向梦想中的开阔,他拥有的不过是一个贫化的世界。

“多年以后,我离开了普林格莱斯,一如那些有志于艺术或文学的年轻人,他们总想着离开小镇,对大城市所许诺的文化盛宴充满渴望。而如今,在那次迁徙之后很多年,我震惊地意识到,我也许被一种幻象诱骗了,因为童年时在普林格莱斯的那些夜晚又重回记忆,它们全都如此生动而多姿多彩,以至于我不禁怀疑自己并没有用丰富替换贫乏。”

与此同时,作者通过精巧而曲折的叙述方式提示读者,这个绚烂的世界并不是童年中真实发生的故事:它们一部分出自童年的想象,一部分出于记忆的虚构……在另一篇小说中,艾拉讲述了儿童的记忆理论,它们缺乏语言或文化上的框架来固定他们的感知,因为他们每天都在对现实进行直觉性吸收,孩子看见的事物没有名字,而是一种无限的连续体……而所有艺术作品都源自于此。换言之,艺术家所做的,就是将我们生命中最令人眷恋的部分,化作艺术作品留下来。正如故事结尾,侏儒女人变成了巨型大鸟,在剧院屋顶上产下一颗巨蛋,一个幽灵(已故多年的图书馆长)用一本书精巧地放在这个巨蛋顶上——这一图案后来成了图书馆的象征——这是童年的想象被祖先的知识所护佑的美妙图景,也是所有艺术家的灵感图腾。

我们由此能够理解短篇小说《毕加索》(收录于《音乐大脑》)中,当作家可以选择——是成为毕加索本人,还是拥有毕加索的一幅画,艾拉选择了拥有一幅毕加索作品,因为唯有作品之中,才拥有真实世界隐藏的秘密。这也是塞萨尔·艾拉的写作秘密——他把艺术和生活的双重秘密藏进了他的作品中,等待着一个珍惜作品甚过现实世界的读者来揭开谜底。

唯一的问题是:这类作家——因其幽闭于自我的智识世界中——而往往面临着一系列道德指控。比如博尔赫斯就曾因其政治冷漠而备受抨击,塞萨尔·艾拉也拒绝回应现实中的政治问题。然而,他在他的另一部小说集《上帝的茶话会》中,他用作品提供了对这一问题的秘密解答:世界本身是疯狂和混沌的。比如上帝出于极其随意的原因邀请一群猴子来参观上帝生日这天的茶话会,比如构成名画《蒙娜丽莎》的千滴油彩逃出画框,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过上了属于“油彩”的迷狂生活……这些小说几乎是一系列随机发生的怪诞情节,世界仿佛在一种狂欢的空洞中疯狂运行,而试图理解其中的规则或秩序注定是徒劳的。

那就对了。这正是塞萨尔·艾拉写给读者的悄悄话。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既无法理解上帝的意志,也无法洞察粒子的去向,那么,还有什么生活方式,能比创作一部艺术作品更积极,更富有人性,并且更尊重人类的情感和智识空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