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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译者戴大洪
来源:文汇报 | 止庵  2023年11月17日08:28

友人戴大洪兄这些年翻译了多种英文作品,业内口碑甚佳。特别是约瑟夫·弗兰克所著权威传记《陀思妥耶夫斯基》,煌煌五大卷,由他独力完成。我们是老朋友,这里不谈他翻译上的成绩,且来聊聊彼此交往中的一些琐事。

这要追溯到四十多年前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我学的是口腔学,他学的是光学。那会儿北京王府井书店每逢周日早晨才卖新书,一开门大家便排成长队,每种每人限购两册。有回大哥去晚了,托排在前头的他代买,二人因此结识。具体时间他已忘了,只记得第二或第三次见面时,大哥推荐了重印不久的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查阅这书印刷日期,是在1979年9月,那么是在此之后了。以后大哥经常向我提起这个人,可是我反应不甚积极,所以很长时间未能结识。这也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大概还是我的孤傲使然罢。1981年夏天,大学里的一个女同学托我做媒,我不认识什么人,忽然想起戴大洪来,于是托大哥去请他给介绍一位。我带着我的同学,他带着他的同学,在美术馆门口见面,然后我们俩就撇开这一干人,去到王府井买书。那次因为他的建议,我买了一套《巨人传》,这事情我还记得清楚。媒没有做成,我们却从此成为朋友。

我曾把与老戴最初二十年的交往形容为“结伴买书史”。我迄今仍热衷于阅读外国文学作品,包括现代派文学,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推荐我买和读这方面的书而产生的。他还促成了我对关于书的各种知识,包括写作年代、源流影响、作者生平等的浓厚兴趣。起先尚局限于知识层面的了解,继而慢慢建立起一套自己的看法,夸大点说就是一种文学史的意识。当然最初我们希望多掌握一点东西,只是为买书便利,不然怎么知道哪本该买,哪本不该买呢。不过那时这方面的现成书籍非常匮乏,已有的一两种也很粗糙肤浅,像《外国名作家传》这种玩意儿竟被我们给翻破了。老戴有一套英文版的《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百科全书》,他译了不少条目——这大概是他从事翻译的起始——很多事情都是由打这里知道的。以后我因他推荐也买了一套,现在还在书架上。

1985年我们打算自己编一部《二十世纪外国文学家辞典》,已分别写出若干条目,但是规模太大,无力完成,遂改为编纂《二十世纪外国文学家台历》,挑选了365位作家,依生卒时间分别系于一年各日,每则约四百字,印在台历的一面上,大概不多不少。其中我只写了一小部分,所以应该算是他的著述。联系过几家出版社,都说有兴趣,但终于没能出版。稿子现在还留在他那里,有一年中央电视台给他做节目,我看到了颇有久别重逢之感。回想起来,这书有点意思的地方在于作家人选的取舍,经过反复商议才确定下来,现在回想起来也还觉得眼光不差,譬如非洲只入选三位,一是桑戈尔,一是索因卡,一是戈迪默,桑戈尔当时已经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而后两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都还是以后的事情,倒不是说当院士与获奖足以证明什么,但总归有点“先见之明”似的。此外有些入选者如法国作家拉罗歇尔,其实颇为重要,然而好像迄今这里出版的《外国名作家大词典》之类的书中仍无条目,更不用提翻译出版他的作品了。当时老戴在河南镇平工作,我们都是通信商量的。

那一时期,我们见面、通信,时常交流读书体会。我曾连续写了四封信谈茨威格的小说,每一封都有六七千字。但总的来说,老戴应该算是我的一个“沉默的朋友”。交流倒还在其次,彼此的存在已经是一种支持了。随便夸耀别人毫无必要,但他这个人美德确实很多,这里只拣对我有所触动的一点来讲,即他能够把对文学的爱好长期保留在单纯爱好的范围内,别无其他任何目的,为此不计代价,全心全意。我们相识时他还在上大学,每月四十块钱生活费,要拿出将近一半的钱来买书,一到星期天就骑着自行车满城跑,弄得有点营养不良了,记得先母的一位老朋友在我家见到他,说这个人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为了买书他查阅各种资讯,包括《社科新书目》和《上海新书目》,备有一个本子,上面记载打算买的书将于何时何地出版,见面时他就打开本子一一告诉给我。

老戴毕业回河南后,我们常为对方代买一些书,要买的书不事先嘱咐亦绝对不会买错——既知道对方要什么,又知道已经有什么。说来这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我不光自己的书记得清楚,几位朋友收有什么亦了然于心;有时朋友自己记不住反倒要问我这本他买过没有。与老戴则连彼此对书的品相的要求亦深有了解。那时出版的书在装帧印刷上远非如今可比,需要仔细挑选。他挑书重点在书角,凡书角磨损者都在不要之列,书一经买到须先用报纸包好才放入书包,遇到拥挤时亦必以手护之。我则更看重书脊,因为书排列在柜里,书脊露在外边,好似人的脸面,书脊皱皱巴巴,让人看了胸中作梗。如此这般挑剔,买书是很费事的,时间久了王府井书店的女店员均已熟悉,见我到了便说:“又来了。”怎么办呢,还得厚着脸皮去挑拣。

我们此外还有一样功夫是修补书籍。老戴常带在身边的是一块橡皮,用来除去脏污;一片砂纸,打磨书页裁得不齐之处;后来又添一页剃须刀片,封面倘有多出可以削掉。我则还多一瓶胶水,倘有撕页,可在撕破的纸缘涂上少许,勿使多出,然后对齐压平,即可补好。书脊倘不平整,可轻轻撕开封面,用砂纸将书脊打平,再加一条衬纸,重新把封面粘好。暖水瓶也常被利用,书页不平可以嘘湿,重力压之,干后裁去多余部分。这些事情做来虽难比琉璃厂的师傅,但亦自有乐趣在。老戴有一次留宿我家,先母半夜起来看见他还在那里忙乎,这即使是怪癖亦有可敬的地方罢。

那时北京举办过几种外国电影回顾展,老戴都专程赶来观看。多买少买一本书,或多看少看一部电影,其实都没有什么,何以一定要锲而不舍呢,大概“爱好”的真正意义就在这里了。我爱好文学历时已久,总还不能舍弃一份功利之心;与老戴的一番交往,使得我多少减免一点急功近利的追求,至少也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是我所深为感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