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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七日的船与岸
来源:《随笔》 | 沈卫威  2023年11月14日06:40

如今,腾云飞天,早发夕至美利坚。

从前,驶向大洋彼岸的船,很慢。

共渡同船,是缘。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七日,燕京大学毕业生许地山(落花生)、谢婉莹(冰心)、陶玲、李嗣绵,北洋大学毕业生李书田、陈立夫等,与清华学校一九二三届毕业生顾一樵(毓琇)、吴文藻、吴卓、吴景超、梁实秋、孙立人、张忠绂等,自上海乘杰克逊总统号邮轮赴美留学。头等舱船票三百六十大洋,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据梁实秋回忆,东南大学学生胡梦华转程从南京到上海,与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一起将他送至码头。

这艘驶向西雅图的邮船,不同往年。船上乘客,许地山、冰心、顾一樵、梁实秋皆是被五四新文学唤醒,在文坛展露头角的文学青年。其中许地山、冰心、顾一樵为新文学重要社团文学研究会成员,在《文学研究会会员录》中,登记号数分别为4、74、87。

为丰富留学生同学的航海生活,安慰晕船者,出生在台南的许地山,与从小生活在海边的冰心,便发起办船报的倡议。许多第一次航海的同学,头晕脑胀,无心参与,清华学生顾一樵、梁实秋便积极加入。于是就有了许地山、冰心、顾一樵、梁实秋主持的邮轮文学壁报《海啸》,每三天以新面目与游客相见。文学在行走在水上,让同舟共济的留学生,特别是第一次远行的学子,有一种阅读期待与心灵慰藉,原来充满温情与爱意的文学,就是身边熟悉的生活。随后,许地山将《海啸》中十四篇文稿寄回国内,刊于十一月《小说月报》第十四卷十一号上。

十六天航程,水天一色,洋上沐光,船中望舒。不负同船共渡,减龄回童年,如骑竹马,似弄青梅。风情动,水波笑盈盈。青春的脚步,滞留在一起吹过的风中;大洋的梦境,记取了每次相逢的音容与擦肩的身影。

此情可待,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心中为同船者留一个再渡的位置。

于是,生命有了新开的路径。

海天无限,风吹得动日月辰星的轮转,却吹不散心头的人影。

匆匆又经年。

冰心、吴文藻船上相遇,身之所来,心之所归,成功牵手。

这一牵,繁星之下,春水之上,将一生的路走完。

冰心家境好,成名早,读名校,仁慈高寿,风光无限。

二十年前,资讯没有现在快捷方便,冰心的小女儿来宁,得知我正从事民国大学文脉的留学生追踪调查,便约见面。畅谈父母的留学往事后,又从抗战时生活在昆明、重庆的童年,谈到中央大学校长顾一樵,以及她开放后留学美国,义父浦薛凤的关照,都是回不去的从前,一夕竟觉很短。

关注冰心的文章很多,我却无法想像她随吴文藻一九三九至一九四零年在云南呈贡的乡村生活。

走过万水千山的冰心,呈贡岁月,风轻云淡。云南大学、燕京大学的一批社会学研究者吴文藻、费孝通、陶云逵、许烺光、瞿同祖、林耀华、李有义、张之毅、史国衡、田汝康、谷苞、胡庆均等齐聚呈贡魁阁,边地学术,在此形成一新的高地。

二〇一五年四月二日,我专程来到呈贡,寻觅冰心、吴文藻的踪影。距魁阁不远,有当年冰心、吴文藻租住过的乡村民房,现已翻新,命名为冰心默庐。边城乡村生活,让我了解到民族蒙难时期,作家与社会学家的责任担当,以及她与民族共患难的真实生活。素朴、简单,而富有诗意。

走出冰心默庐,在一处高坡流连,艳阳高照,分外温暖,惠风和畅,远山入眼。置身这人间四月天,我感受到真正的诗与远方。

船上清华学子多是有故事的人。同船共渡,日后专家、教授、将军,多是豪英。

梁实秋与冰心、吴文藻两家、两代人的故事,耳熟能详,按下不张。看梁实秋的另一面相。

清华学校毕业前,梁实秋为选择专业,专门在三月份去了一趟南京,住在胡梦华的宿舍,约诗人卢前一起,蒿笋春盘,把酒清欢。此时,自哈佛大学归来的梅光迪、吴宓,在东南大学师法美国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开办西洋文学系。美国大学文学专业,哈佛、耶鲁最好,即将赴美研修文学的梁实秋面临选校。于是,他来听梅光迪、吴宓讲课,请教自己该读哪校,以谁为师。

从事新文学创作的梁实秋,是《创造》季刊的作者,有白话新诗《荷花池畔》和新诗评论集《〈草儿〉评论》(与闻一多合作出版《〈冬夜〉〈草儿〉评论》),也写文章评论过冰心的小说。听从梅光迪、吴宓的建议,他选择了哈佛大学。在读期间,正好梅光迪接替赵元任,被哈佛大学聘为汉文讲师。一九二六年九月,留学归来的梁实秋,到东南大学任教。《槐园梦忆》中,他说:“我拿着梅光迪先生的介绍信到南京去见胡先骕先生,取得国立东南大学的聘书。”一九二七年年四月,东南大学因战乱休学,他便辞去教职,成为《新月》总编辑。在《影响我的几本书》中,他列了八本书,排在前三位的是《水浒传》《胡适文存》、白璧德的《卢梭与浪漫主义》。他说自己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养育的,也是新文学的积极参与者,到哈佛大学后却受到白璧德的刺激:“白璧德的思想主张,我在《学衡》杂志所刊吴宓、梅光迪几位介绍文字中已略为知其一二,只是《学衡》固执的使用文言,对于一般受了五四洗礼的青年很难引起共鸣。我读了他的书,上了他的课,突然感到他的见解平实通达而且切中时弊。我平夙心中蕴结的一些浪漫情操几为之一扫而空。我开始省悟,五四以来的文艺思潮应该根据历史的透视而加以重估。我在学生时代写的第一篇批评文字《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就是在这个时候写的。随后我写的《文学的纪律》《文人有行》,以至于较后对于辛克莱拜金艺术的评论,都可以说是受了白璧德的影响。”

他在新文学领导人胡适和“学衡派”反新文学重要人物梅光迪、吴宓之间,选择中立,在《东南论衡》上连载《亚里斯多德以后之希腊文学批评》(第23、24期)《西塞罗的文学批评》(第28期),却不为《学衡》写文章,不加入“学衡社”,即不属于梅光迪所说的“学衡社”社员。因是白璧德门生,一九二九年,他编辑的《白璧德与人文主义》一书,由新月书店出版发行。而胡适正是新月书店和《新月》杂志的实际掌舵人。

在激进与保守,古典与浪漫之间,不激不随,循文学纪律,求中庸、中和之美;自由与责任合,文人有行。

活在文学中,不痴不狂,以散文的心态,亲和莎士比亚的戏剧人生,把生活过成诗。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梁实秋在美国,从来访同学顾一樵口中得知冰心去世的消息,便给台北《传纪文学》第十三卷第六期写了《忆冰心》的悼念文章。一九七二年,在英国的作家凌叔华,是冰心燕京大学的学妹,她致信梁实秋,告知冰心去世的消息为误传,梁实秋又专门致函《传纪文学》主编刘绍唐,刊登纠误。他同时又庆幸,正是这篇乌龙文章,让大陆的吴文藻、冰心夫妇知道,梁实秋还活着。这正是梁实秋的黑色幽默。

千江有水共一月,万山有峰同一日。荒诞年代,几位同是作家的老同学以这种拉长的思念,跨越两洋报平安,上演了文学的真情祛荒诞戏法。岁月催人老,尘缘未了。即便是消息误传,也让离散在美国、英国及中国北京、台北间的燕京、清华同学,有了这份牵连。

一九二三年,庚款留美项目,只给北洋大学一个正式公费名额,北洋大学选出了最优秀毕业生李书田。同时毕业的陈立夫是自筹留学经费,半工半读。

同船留学生,归国后多人成为大学校长。蔡元培当年做北京大学校长时,即确立了办教育不是做官的高标:兼顾研究、管理与服务。

自北洋大学毕业的李书田,留学归来为母校贡献尤多。特别是一九三七年因日军侵华战争,北洋工学院(北洋大学改制)西迁陕西,组建西北联合大学,院长李书田出力最大。

烽火狼烟,大学西迁。

多年来,关于抗战初期大学西迁,特别是组建西南联合大学、西北联合大学的最初动议人,一直没有搞清楚。我在档案中找到了准确答案。

一九三七年年八月二十一日,教育部长王世杰致电浙江省主席朱家骅,说与胡适、傅斯年等商议,将平津高效撤离后,在长沙、西安建立临时大学,需要一百万元,提议由朱家骅(骝先)主持管理的中英庚款中拨出若干成,并盼能分两期拨款。

杭州省政府朱主席骝先兄

惠鉴£密。战区扩大,全国高等教育多受影响,平津尤甚,近与适之、孟真诸兄细商,拟在长沙、西安两处筹设临时大学各一所。长沙一所已租定圣经学校房屋为校址,拟由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合并办理,并由中研院予以赞助;西安一所拟由平津国立他校合办,俾平津优良师资不至无处效力,学生不至失学。其经常费拟就各原校原有经费酌量扩充,唯开办费须另设法。拟恳兄主持由中英庚款拨长沙、西安两所开办费共一百万元。其中,有若干成可即以中英庚款会原助平津各学校及其他机关之款移充,余请另行筹拨,并盼能分两期拨款。此事意在集中原有力量,于内地创造一、二学术中心,以求效力国家,务恳吾兄予以鼎助。 再此事原拟请孟真兄偕锡朋赴杭面商,以交通不便,用特电商,敬祈电示尊意。

弟 世〇锡〇炳〇 (日)

同叩

此电即发

世杰 卄六、八月卄一日

(二史馆五—2210,第3—11页)

此原件清晰展现,是王世杰与适之(胡适)、孟真(傅斯年)等商议大学西迁,绝对实证。这份电文中世〇锡〇炳〇 ,是王世杰、段锡朋、周炳琳。他们都曾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学生,是从北大出来的。

二十四日,教育部长王世杰致电湖南教育厅长朱经农,就在长沙建立临时大学事,交涉。同时就迁校事致电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月涵)。

二十五日,教育部长王世杰致电陕西省主席孙蔚如,就在西安建立临时大学事,交涉。

即发 杰 八、卄五

西安陕西省政府孙主席蔚如兄勋鉴:承枉驾失迎,走访未遇为怅。李委员志刚已晤。本部为使平津各校师生迁地研习并(为)发展西北高等教育创立基础起见,决定在西安设一临时大学,谅荷赞助。俟筹备委员会成立,当即派员前来进行办理。惟将来建筑地基及暂时必须之校舍,尚望吾兄饬属预为规画。不胜感激。

弟王〇〇叩 印

(二史馆五—2210,第20页)

九月一日,王世杰批准北平研究院副院长李书华、北平师范大学校长李蒸、北平大学代校长徐诵明、北洋工学院院长李书田、东北大学代校长臧启芳、西北农林专科学校校长辛树帜、陕西省教育厅长周伯敏、监察院监察委员童冠贤、教育部特派员陈剑翛组成西安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委员。

即便是在档案馆见此件,但纸上得来,总觉欠憾。行脚到陕西汉中城固县古路坝的天主教堂,脚底是当年西北联合大学解体后新组建的西北工学院,我这心里才踏实。原北洋工学院院长李书田就是在这里先期办起西北工学院。

抗战时期大后方教育文化中心有“三坝”之说:重庆沙坪坝、成都华西坝和城固古路坝。华西坝因处于天府之国首邑成都,故被誉为“天堂”;中央大学所在的陪都重庆沙坪坝磁器口文化区,被称为“人间”;城固古路坝,西北联合大学解体后新组建的西北工学院所在,因生活及办学条件太差而被称为“地狱”。为写作《民国大学的文脉》,我实地走访了“三坝”。尤其是在城固古路坝行走,周围杂草过膝,泥泞难行,原来的小学及民房都成为废墟,西北工学院借居办学的老教堂尚在维修中。我真切感受到李书田院长当年的艰难困苦。这自然也是战时中国高等教育的一段奇迹。

在许多人陷入丛林迷雾被猎杀,李书田本能地找到水源,顺流而下,再次登上远去美利坚的邮船。

相对于异乡而存在的故乡、家园,有真实的和象征的。因为那是可以安放独立、自由灵魂的地方。

吾心安处是吾乡。一切重新开始,李书田又获得两个学位。

传奇还在继续。李书田家族是教育、学术世家,出了多位院士。这个家族的高光时刻,是李书田去世九年后,他影响、培养的一个外孙朱棣文,一柱擎天,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桂冠(一九九七年)。随后朱棣文为第十二任美国能源部部长,往来于三地两岸,促经济、教育、学术交流发展。

这是李家的门风,探索科学,服务社会。

那个笔名落花生的许地山及子女,却是命运多舛。

生于一八九四年二月三日的许地山,年龄最大,是船上留学生中的大哥,大顾一樵八岁,大梁实秋九岁。他先后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英国牛津大学求学,归国后在母校燕京大学任教,一九三五年九月出任香港大学中国文史学系教授,并与次年主持文史学系工作。他发起成立了“香港新文字学会”、“中国文化协会”等重要文化团体,参与各类语文讲座、文学讲座,积极在港推进新文化,新文学。

一九四〇年七月二十六日,教育部“国语推行委员会”第二届全体大会在重庆青木关教育部举行。出席委员有吴敬恒、魏建功、萧家霖、顾林森、陈礼江、卢前、黎锦熙、钱云阶、朱自清。出席的教育部官员有顾一樵(政务次长)、余井塘(常务次长)。据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五—12292《教育部国语推行委员会委员聘任及经费预概算文书》显示,傅斯年、许地山、朱自清在被聘为“国语推行委员会”委员。

顾一樵圈点许地山出任国语推行委员会委员,就是要让他利用香港大学教授、文史系主任的特殊地位,在已经广泛推行英文教育的英殖民地香港,领导并推进中文教育,守护中国文化。

遗憾的是,许地山在香港推行国语之事,却因其突然病逝,而影响到具体进程。一九四一年八月四日,许地山在香港病逝,因随之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在港文人二次逃难。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冰心、吴文藻等原燕京大学教授,联名致函当年的同船渡洋人、教育部长陈立夫,请求救助滞留香港,无力內迁,生活没有着落的许地山子女。政务次长顾一樵、部长陈立夫批示,补丧葬费五千元。这是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原件:

呈为已故香港大学教授许地山遗族内迁,恳予救济事。查已故香港大学教授许地山早年游学国内外,遍历南洋及欧美各国,学识宏富,思想纯洁。近年讲学香港大学,对于中国文化之宣扬,不遗余力,港侨人士,无不翕服。关于道教研究极深,著作丰富。其《道教辞典》正在付印,适值香港事变,未及出版。该教授对于国家民族之思想,尤能随时随地阐发入微,使香港青年,在此抗建时期,咸知国家民族至上之意义。此次香港沦陷,大中小学学生及有志青年,均不避艰险,纷纷內迁,绝少甘为日寇利用者。是该教授志在学术,而功在国家。不幸于去年八月在港病故。业奉

政府明令褒扬。现在该教授之遗族四人,仍滞留香港,无力內徙。全家生活既无着落,而子女教育亦告停顿。菊农等窃思

钧部对于教育界救济工作无微不至,矧该故教授曾奉

令褒扬,岂忍使其遗族久留异域。该故教授之妻周俟松系国立北平师范大学理学院毕业生,学问优良,于教学亦多经验,实系后方需要之人才。为此公恳

钧部赐予救济法币壹万元,俾该故教授之遗族得早日就道,重见天日,实为德便。谨呈

教育部部长陈

具呈人

瞿菊农、谢冰心、马鉴、张天泽、黄卓、夏晋熊、张鸿钧、吴文藻、李抱忱、吴其玉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政务次长顾一樵(毓琇)批示:

拟请援照张荫麟例,特准补助故教授许地山医药、丧葬费五千元。

琇 十二、四

教育部部长陈立夫批示:

如拟

立夫 十二、四

顾一樵更是在部长签字后,又进一步批示、落实款项的领取、交接方式。

这绝对有同船渡洋人之间私情的作用。因为许地山在燕京大学执教九年后离开,到英属殖民地香港大学已经执教六年,且在港去世,港方应给予家属发放抚恤金。依照当时教育部给大学在任教授去世后发放抚恤金的政策,他在港子女已经不属于抚恤对象。但正因存在这种特殊的情分,教育部在经费极端困难的情况下,还是特批了这份救济金。

邮轮文学壁报《海啸》同人,许地山下船涉忘川,彼岸花叶生生两不见。这也许正是“落花生”的宿命。

对于许家来说,许地山就是天,他突然离去,天就塌下了。死亡、战争、政治运动,一难三波折,让许地山父女摊上了。随后,其女儿被梼杌施恶,如遭魔咒,用生命践行了《缀网劳蛛》《春桃》中女人的劫,经受了小说人物的难。

沉舟千帆,峰回路转。许地山夫人周俟松、女儿许燕吉分别在南京市第五中学、江苏省农科院退休。虽说桑榆非晚,但流过的血泪,受过的伤痛,却不能随风飘逝。《我是落花生的女儿》中有至暗时刻的苦难叙事。我之所以不能认同蚌病成珠的升华,是因为无法接受战争、暴力、谎言下根本恶、平庸恶对个体及人性的摧残。

我与许地山夫人周俟松、女儿许燕吉工作、生活的地方,先后都是近邻。虽知道她们的不幸与苦难,尤其是许燕吉遭受伤害后留下有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我一直不忍以笔去触碰,更不愿比较,因为那将是进一步的伤害。直到看到这份档案,触摸到同船共渡人的温度,感受到花叶两不见后,还有如此不了情的牵扯,才让云端往事,落入文中。

船上孙立人,清华学校篮球队长,上场潇洒风神,二十年后率抗日远征军赴缅甸作战。丛林战神,名将之花,赴台后,提督九门,打马御前,遭猜忌,突然被独裁者战车碾压,陷落蒋家。幽禁台中三十三年,繁花淡尽,岁月凝成雪,尽落眉间。左手兵书一卷,右手空舞长剑。梦里点兵征缅甸,醒来只身小果园。不可奈何,安之若命。

时间,正义终审,法眼究竟;

活着,如水长东,行于天道。

心火不灭,点亮命运的神灯,走出幽暗的落寞,熬过两蒋。月满西楼,身获自由,云中锦书来,是冰心故都传书。浅水湾湾,相隔这多年,猛然间,如初相见,回到六十七年前同舟东渡,是那艘驶向美利坚的慢船。

婉莹嫂夫人大鉴:许逖先生来舍,朗读

手书,其于立人,尤殷殷垂注,闻之至为感篆。回忆同舟东渡,转瞬遂近七十年。昔日少年,俱各衰迈,而文藻兄且已下世。人世无常,真不可把玩也。立人两三年来,身体状况亦大不如前,虽行动尚不需人扶持,而步履迟缓,不复轻快。有时脑内空空,思维难以集中。比来除定时赴医院作复健运动外,甚少出门矣。

故人天末,何时能一造访,畅话平昔,殆未可必然,亦终期所愿之得偿也。言不尽意,诸维珍卫,顺候

著安

弟孙立人拜启

一九九〇、五、十五

(王炳根编著《冰心年谱长编》第1117页引原信,我据手迹校对后录)

来一页故人手书的思念,去一纸天涯断肠人的挂牵,如两张同行的船票,却又上不了船。

他也想清华的篮球场,那是他人生最初的征战,却又是回不去的梦里家园。

大洋易越,浅湾难过。终期所愿未能得偿,将军止步。未见如初见,珍藏心间。半年之后,日落西山时,暮光渐暗,静寂开红莲,孙立人病逝台湾(十一月十九日)。

陈立夫少年得志,二十多年,位高权重。随两蒋败退台岛后,一九五一年遭罢黜放逐,在美国养鸡度年。远离政治,五十年赋闲。老骥暮年,持中国文化统一论,助推两岸。

二〇〇一年二月八日,一百〇一岁的陈立夫去世后,同舟在世者还有顾一樵。

顾一樵,才情高,人缘好。右手可挥洒诗词曲文,左手能操持声光电机;掌管得了大学,胜任得了部务;更著《禅史》参禅悟。

多才多艺的顾一樵,身份多重,工学院院长、教育部政务次长、礼乐馆馆长、音乐学院院长、中央大学校长、政治大学校长、交通大学校长等显赫的声名,遮蔽他作为文学家的荣光。

清华学校读书时,顾一樵是清华文学社的小说戏剧组组长,创作有四幕剧本《孤鸿》、中篇小说《芝兰与茉莉》。前者刊1923年3月《小说月报》第14卷第3期。商务印书馆将《芝兰与茉莉》列为文学研究会丛书出版时,顾一樵已经到美国留学。随之,在哥伦比亚大学的许地山专门为《芝兰与茉莉》写了读后感式的书评。在顾一樵大量的诗词曲文之外,我只叙说其剧本创作,并展示他作为中央大学工学院院长时期的一段特殊文学经历。

一九三二年四月一日,由杨公达主编、张其昀发行的《时代公论》周刊在南京中央大学创刊。《时代公论》作者中,研究政治、外交、法律、经济的,多是归国留学生。《时代公论》刊行三年,于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二日出版第一五五、一五六合刊后停办。

三年间,刊物上最有实力的文艺创作者,却是中央大学工学院院长顾一樵。他先后在此刊物连载剧本《岳飞》《白娘娘》(即雷峰塔下白娘子的故事)《国手》《国殇》和传记《我的父亲》。《时代公论》创刊号有他另外一个单行剧本《荆轲》的广告,标明代售处为“南京国立中央大学时代公论社”,并说这个剧本是“民族文艺的新作品”。

创刊号首篇文章,是萨孟武的《战与和》。文章明确提出政治家对于政治问题须完全负责。对于当下所谓“在野的勿唱高调,在朝的勿存畏缩”之说,萨孟武说得更为明确:“在野的勿个个想做不负责任的岳飞,在朝的不但不要怕做负责任的岳飞,并且不要怕做负责任的秦桧。”宜战则战,宜和则和,谁是谁非,千载之后自有公论,而在今日,则战和均宜从速决定。配合萨孟武文章出台的剧本,就是顾一樵的《岳飞》。

既要抗战,又要负责,这是顾一樵的选择。抗战期间,同船共渡人陈立夫任教育部长七年,顾一樵担任政务次长。在教育部部长、次长中,他是从大学出来,真正懂教育的学者型官员。陈立夫回忆录中写到艰苦的抗战时期,大量教育费用,“在国家财务支出上仅次于军费”(陈立夫《成败之鉴》第242页)。在档案馆,我阅读了陈立夫七年部长任期间数以百计的手札;也感受到顾一樵身兼多职,分身有术的玲珑。

大学西迁,高等教育没有中断,中华民族的文化薪火得以相传,且在极端艰难的办学条件下,培养了一大批杰出人才。顾一樵尽力尽责。

行云流水,岁月静好。在两岸三地赢得一致敬重的仁者顾一樵,二〇〇二年九月九日,百岁离世。

问世间,情是何物?以人性许,半斤是生,八两是死。千山暮雪,万水朝云,月影可向谁?

得月忘指。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七日登上杰克逊总统号邮轮赴美留学的中国学生,都抵岸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