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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文学垃圾场夷为平地,却什么也没建立
来源:北京青年报 | 三心  2023年11月10日08:45

《多谢不阅》是现代文学中针对“文学之死”的吊民伐罪的檄文——含有一点点虚构的性质。但这点虚构在其所指出的惊骇的现实面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吊民,它抚慰了我们早已被无孔不入的当代文学市场运行逻辑挤压得疲惫不堪的心灵;罚罪,它几乎炮轰一切我们早有怨言的现象,甚至在很多时候将炮口对准了自己。

废墟般的文学风景

其射程范围,是整个大写的广义的现代文学,以及背后影响它的非文学的各种逻辑——尤其是消费主义野火那不可阻挡的蔓延之势,几乎吞没了一切令人赏心悦目的文学风景,只留下了一片又一片的废墟,虽然这废墟被装扮得像是文学风景。诚然,现代性的文学滋养与滋生了一批优秀甚至可以称之为伟大的文学作家,克瑙斯高、费兰特、燕妮·埃彭贝克——目前为止他们还在世,他们是活着的神像。甚至,这类作家包括《多谢不阅》的作者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自己,虽然她已经于今年逝世。

尤其是,亚文学类型被推到了前台,在文学的王国分封中占据了至关重要的一席之地:比如歌词——鲍勃·迪伦斩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界限已经消融;比如文学评论——詹姆斯·伍德真正把这种评论自身的文学类型提升到了文学本身的高度,这项壮举肯定是要记上现代性一功的。

但最大的问题在于,现代社会相对于过往的各种时期,并没有制造出更多的文学经典,顶多是打了个平手,却制造出了前所未有的山呼海啸般的文学垃圾。现代性走路的两条腿:一条是科学,一条是美学。它们的共同之处就是日新月异、标新立异。那些孕育出来的垃圾,不断造成了大面积的超过过去所有时期总和的污染。只不过科学所催生的工业等等现代化产业污染的是海洋,而美学畸变的文学艺术市场污染的则是我们心灵的海洋——虽然我们被告知这些琳琅满目的垃圾是稀世珍宝,甚至曾经的珍宝在它们面前都显得暗淡无光。

“我不怕垃圾,可我怕这种热爱”

现代艺术抹平了高雅与低俗,许多曾经不为我们视为艺术的玩意儿,摇身一变成了最激进、最先锋、最大胆的艺术作品。当然,这样的发展带来了一些伟大的艺术家与艺术作品,比如杜尚和他那个广为认知的、被视为现代艺术滥觞的《喷泉》——一个倒置的小便器并附上他的签名。《现代艺术150年》正文第一章论述的就是杜尚的这部作品。但即使是书写现代艺术史的作者,也不得不援引尼古拉斯·塞罗塔爵士的话。塞罗塔说他第一次见到某件被冠以现代艺术之名的新作品时“我常常不知道该怎么想,这让我觉得非常可怕”——这可是“举世敬仰的英国泰特美术馆帝国的掌门人”“一个被公认为当代艺术界世界级权威的人”。因为当高雅和低俗被抹平后,产生的副作用之一就是涌现了一批粗制滥造的模仿品。

现代艺术的矛盾在于:一方面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并未在书中提及,但稍微对现代艺术有所了解的读者都会知道,现代艺术最重要的就是不可模仿性。当然没有任何艺术是可以被后来者模仿的,但现代艺术前所未有地同时也是极端地把独一性抬高到了上帝般的高度。另一方面,现代艺术又前所未有地依赖于市场这个大染缸,而市场运行的逻辑则是可复制性、可批量生产。在这种拧巴的双重性下,那些邯郸学步般模仿最激进、最先锋、最大胆的艺术作品,同时又自称最激进、最先锋、最大胆的所谓的艺术作品,实际上不过是最粗糙、最拙劣、最陈腐的破烂玩意儿。他们谎称自己作品具有极高的价值——当然也未必是谎称,也许这些被捧上了神坛的三流艺术家真是这么自认为。毕竟他们以没有文化而洋洋自得,而这价值的体现必然是金钱。

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在《炼金术》一篇中告诉了我们一个当代艺术界的奇特事件,意大利艺术家皮耶罗·曼佐尼一小罐屎在伦敦苏富比拍卖会上以17250万英镑的价格成交了。然后以讽刺的口吻对其量词进行了探讨,“写不写一小罐屎实在无关紧要,因为即使是再大一罐屎,这个价格也是不能接受的”。这屎的价格与当时的金价持平——当然把屎变成金子并不简单,需要被她列举的社会各界的支持,而唯一缺席的是艺术本身。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几乎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象征,虽然她并未明说——当代艺术市场不就是如此吗?那些明明是一坨屎的东西却被戴上了艺术的皇冠,社会各界就如同那个罐子,掩盖了屎的真相,最后艺术家在罐子上签名——市场和艺术家互相背书,于是一件昂贵的艺术排泄物降生了。这,正如乔治·桑塔亚所述:“美国人热爱垃圾。我不怕垃圾,可我怕这种热爱。”

那些自绝于文学的书

因为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自己的作家身份,所以对于文学市场,她更是痛心疾首。揶揄、嘲弄、批判,她使用的比喻没有一个不是充满了讽刺性的。她首先分割了书和文学两个概念,现代资本社会之下的书早已自绝于文学的脐带。这让人不禁想到了国内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书不会背叛我们”——但恰恰相反,书早就投降通敌了,而且成为了消费主义的一员得力干将。它不仅掏空我们的钱包,还掏空我们的思想,然后在里面灌注一些废水和糟糠。

现代文学的特征之一是,所有的人都有权利、有资格、有必要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是一种优势。但在市场的洗礼下,这种优势慢慢转化为一种劣势——所有人都发出自己的声音,最终导致了所有人都发出的是同一种声音。而我们满足于自己和其他人发出的同一种声音并为此而沾沾自喜;我们忙着为思想的宫殿添砖加瓦,唯独忘了检查一下地基。

文学的民主化变成了它的反面,那是所有真正的作家都极力对抗的——文学的独裁。一言以蔽之——只允许它允许的写作方式,并批判它不批准的方式。党同伐异!它允许温情脉脉的普世价值,你可以暂时逃逸,但必须回归;它也允许它的反面,只要带着能刺激读者的兴奋剂注射进我们的脑海,文学标准可以暂时搁置;它设置了一套至高无上的标准,让所有人必须依律行事,其表现为现在繁花似锦的教人如何写书的书,其触角涉及面简直包罗万象:《塑造人物情感》《怎样写言情小说》《十二岁写出畅销书》——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酷爱使用列举法。这些被列举出来的,无论是书名、现象或是当今社会常用的词汇,它们都是标准,又是牢笼,像一具具并排躺着的毫无生气的木乃伊。

当所有人都是作者的时候,读者消失了

当然了,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总归是带着些奇异的幽默感的。她补充道:“或许只有指导你怎样写指导书籍的书籍,是找不到的。”在这繁茂的盛况下,所有的书都像是千篇一律的重复。只消看看国内出版的热火朝天的大多数韩国文学作品,高举着“爱”“自由”“抗议不公”“女性主义”等旗帜,其表现形式却苍白无力,深度、广度竟是一个没有,舒适区战战兢兢地半步也不敢跨出——偶尔跳跃出那么几个比喻,好像这就是所书之书类属于文学的铁证。最可怕的是,当所有人都是作者的时候,奇迹般的,读者消失了。我们写自己想说的话,看自己想看的书,并因此心满意足,但这个“想”所代表的自我意志,其实归根结底是被这个书的市场所铸造与定形的。

这不禁令我想起了又一句尽人皆知的名言警句“世界上不是没有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在当下,说得严酷一点,这句话简直是一次PUA。高雅与低俗嫁接之后的另一大恶果,就是高雅全面低俗化,而低俗又集体高雅化,两者难分彼此。更遑论还有形形色色的阻碍去阻挡我们发现真正的美,因为市场定义了“美”——只要那种能最终化身为到手的金钱的美。

于是诞生了腰封,还有各种名人与报刊慷慨解囊的赞美。毕竟这种赞美不会浪费一分钱,没准还能为自己创造经济收益呢!而且其中许多语言大有问题——詹姆斯·伍德就抱怨过《费加罗报》的赞美之词“小说充满丰富的信息”,问题是“谁读小说是为了获得‘丰富的信息’?”于是我们仿若在雾气中行进一样迷茫,拼命要去抵达美的岛屿,却经常被导航带往错误的目的地。当我们看到腰封与媒体上纷纷扬扬的溢美之词时,我们在恍惚中不禁开始怀疑究竟是谁的精神错乱、谁的眼睛瞎盲。

女性主义面临着被固化

我们的国内文学境况——尤其是知识分子也适用于她的批判——作家要让自己成为谈资,所以有人谈的作家永远是那些外向的作家。甚至需要——用当下的话讲——“出圈”。比如余华老师,你很难想象他是个内向的人的话是否还能获得如今这么高的曝光率,甚至他之前出圈的原因是因为神似“潦草小狗”;任何女性作家似乎都要被冠以“美女作家”的称谓;还有制造出看似缤纷实则重复乏味的作品的各位作家们、随随便便就能出书还可以轻松取得销量的明星甚至网红……

还有女性主义。乍看之下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对于女性主义似乎是暧昧的:一方面她痛斥过去的男性精英文化对女性的抑制,而真正捣毁书籍与文学的则正是那些男性,她呼吁女性被看见。但在后面的章节中,她又在暗示这种标签会对文本意义造成伤害:当女性被看见的时候碰撞上了文学的市场化,于是女性主义被固化了,说白了——成为了一种生意。

两种现象的原因或许是一样的:很多时候,女性主义在市场中只是被拿来卖钱的工具罢了,如果被归类为女性主义能让书卖得好的话。最后,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同样讽刺了自己,甚至连《多谢不阅》这个书名也像是欲拒还迎的反讽。就像她作为流亡作家所显示的无所适从一样——她花了许多篇幅论证流亡作家的残酷性,在现实世界和文学世界中双重的流亡,各个方面都向她挤压——她也没办法提出真正的解决方案,只能轻盈地将讽刺之箭折回射向自己,或者偶尔在某个瞬间某句话闪烁出一丝残存的希望与信念。而这篇文章的作者“我”,又何尝不是她批判的对象呢?毕竟“我”同样也没有什么文学上真正的建树。

什么是优秀的文学?

但依然要指出,《多谢不阅》有一个巨大的缺陷抑或是弱点,那就是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回避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们怎么在眼花缭乱错综复杂的现代文学图谱中找到真正优秀的文学,或者说什么是真正优秀的文学?进一步说,什么是真正优秀的现代乃至当代文学?

她提及了几个人名,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等等,他们是最好的作家。然而他们为什么是最好的作家?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似乎默认我们知道答案,但实际上,我们并不清楚。难道他们是最好的作家仅仅只是因为入选了企鹅经典?她描述了几个坏作家,有言行不一的明星作家、有攻讦同行的小众作家、有书写自我但因其厚度实际无人阅读却又因无人阅读而被捧上神坛的所谓纯文学作家——很难相信她不是在指涉某些后现代作家。但问题的关键并不是剔除了这些坏作家好作家就会自动浮出水面,就像剔除了肥肉就只剩下瘦肉一样,因为坏作家的数量太过于庞大以至于根本清扫不完。

如何大浪淘沙见真金?这并不是让作者去定义宏观意义上的“何为文学”,而是微观意义上的个人观点,或者说不是客观而是主观。毕竟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也说自己的文章并不客观,毕竟一本正经的论述实在脱离她辛辣机智的文风。读者同样也不希望她论证一个看似完美的答案,因为对这个问题,需要的不是解答,而是回应。

现代文学市场将过去坍塌成废墟,又在废墟上建立起狂欢的垃圾场。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将这个垃圾场夷为平地,但在这个新的废墟上却什么都没有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