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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美兰:高山
来源:广西日报 | 曹美兰  2023年11月10日16:54

我在青云巷沉醉于那些从光阴里打捞起的故事的时候,天上的雨也下来凑热闹。雨水洋洋洒洒,不带半点的迟疑。估计是天空满腹的话再也兜不住,忍不住派雨来向大地倾诉。冲着我绵延不绝而来的是关于这个村子500多年的历史文化。以至于在暮色四合,我还待在这里,凝视着这里。雨水从头顶上的伞,一滴接着一滴,滴落到地面铺着的青砖上,然后渗进尘土。

最后一切都会归于尘土,没有例外。

其实,青云巷起初并不叫青云巷,而是有着另外的名字:企岭巷。因从巷子里诞生村里的第一位进士牟廷典,之后他便青云直上,为此而改?我想,更多的是谕示这里的读书人以后都能青云直上吧。真正的原因,我无法得知,但我知道这个村子是玉林有名的进士村。据说,在明清年间,在不到一千人的村子里先后走出了4名进士,当时整个玉林地区共有进士24名,她占了六分之一。

仿佛是证明这种高度,这个村子拥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高山村。多好听的名字啊!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这里没有高耸的山,却有着七个岭,分别是文笔岭、独头岭、马路岭、黄牛岭、昌盖岭、四社岭、横岭。七个岭似“七星伴月”之势护围着这个村。奇妙的是,还有着另外一个七,牟、陈、李、易、冯、钟、朱等七个姓氏。七岭围成一个小盆地,滋养七姓氏,他们就在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枝繁叶茂,和睦共处。

原本高山村一开始并不是取这个名字,而是叫蕉木冲。由于处于台地上,为盆地周边村落的最高点,仿佛处在一座高山上,洪水来势汹汹时,这里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周边居民的避难场所,先祖们感恩高山,因此改名为“高山村”。

还有另一种说法,高山村牟氏始祖来自儒学圣地山东,孔子的故乡。深得文化底蕴的牟氏历代学子对照《诗经》中“高山景行”和《列子》中“高山流水”之后,便取出“高山”二字,隐喻村人应当像高山一样具有高尚的德行。为此,改名为“高山村”。

我想,不管出于何种因素,“高山”二字在高山人的眼里都是抖擞的、热烈的、生动的。

自然,高山村的后人也没有辜负先人的期望。迄今,从这个村里走出了研究生学历30人,硕士学位33人,博士学位2人。而高山村也被冠以“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中国传统古村落”、“全国生态文化村”等头衔。

微风秋雨中,我在想,高山村,你到底历经了多少风云变幻悲欢离合才走到今天呢?

实际上,我们是踩着晨曦的第一缕阳光走进高山村的。

第一次走近那个被叫作大坟坡的地方时,我还是愣住了。

我看见了古榕树也看见了一座古坟墓,更看到了古坟墓旁坐着谈笑风生的人。遮天蔽日的古榕树,天天守在村口,哪里也不去,一定看见了不少像我一样造访高山村的客人。

有资料显示,嘉庆年间,被皇帝称赞为“才压三江”的北流名士李绍昉,在高中进士后,被邀请到高山村做客。当年,一群文人雅士在这里把酒言欢,留下了流传至今的“五爪金龙”的传说,也留下了李绍昉的一副珍对:“螙鱼自晒闲箱极,蝌蚪长收古鼎钟。”将近两百年过去了,作为一个北流人,我仿佛还感受到,文采四溢又被钦点为“复元”的李绍昉,当年在同样是才子迭出的高山村里的那种书生意气。

古榕树有120岁树龄。树底下,村民正在旁若无坟地说话,似乎一点也不避讳,更是不怕躺在里面的古人。稚嫩的脸,沟壑的脸,无一透出畏惧之色,有的只是欢悦。他们对着从小看到老的坟墓或者就像对着亲人一样自然吧?这种情形和我观念中墓地远离家门的看法大相径庭。

他们坐着的是石椅。石椅为废弃的石柱脚,上面刻着精美的花纹。有了石椅,自然少不了石桌。石桌是一块清代的碑刻,字迹模糊,隐约中,只能看出记载的内容好像是集资修社和祭祀之事。

后来了解到,此墓为牟氏第五代祖嵩山公之坟,碑刻记载大坟墓初建于明朝隆庆年间,重修于清雍正六年(1728年),道光四年(1824年)再重修。

离古坟墓不远处,是一个古戏台。想必墓中的先人是一位戏迷,后人是投所所好,把戏台建在离它安息地附近,生前对戏意犹未尽,死后对戏的喜欢以另外的一种形式来延续。

经过多年的发展,高山村的戏台内容越演越丰富多彩,无数的戏曲让这里的人恋恋不忘。如今,除了采茶戏、木偶戏,还唱起了山歌和春牛(也称牛戏),最后还舞起了起来。舞什么?舞龙、舞狮、舞麒麟。这些,算是后人对祖宗的一种敬意,一份阻挡不住的思念,一份割舍不了的情怀。

所谓,敬天敬地敬祖先。

提起敬祖先,不得不提高山村的古宗祠。

高山村保存有明清古宗祠13座,我们到访的是牟绍德祠。历经几百年的风雨剥蚀,在春秋交替中,房子在沉默着也在思考着。

祠堂承载着后人的寄托,是后人供奉祖先的地方。族里议事要来这里,后人礼拜、祝寿、娶亲更是不能不来。牟绍德祠一共四进,在第三进的天井处,红竹壳菜默默地待在一旁;娇羞的金钱草在盆中怯怯地看着我们;月季不带一丁点羞涩,一朵朵火红的火红的露出整张笑脸;状元红倒是静静地站着,只有叶子,花还在蓄势待发中,但不影响它霸气侧漏。在这些植物中,状元红站得高看得远,不容小觑。

老房子上的壁画、灰雕、木雕……无一不体现出典型的岭南古建筑结构。檐上的飞檐、石雕,檐下精致的雕花、挂落、门窗,在岁月的洗礼中,增添了破损与黯淡,可历史的原貌与精巧的做工,却无法被岁月遮住。在日照下,与一幅幅壁画在无言地对话,高山村古老而又鲜活的文化,被壁画一一诉说。500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壁画沉淀下来的文化是高山村的一个独特的印记,足以让高山人感到骄傲。

壁画一共有600多幅。“高山人家”“鱼跃龙门”“连中三甲”“樵夫归来”……也许,当初高山村的祖辈人只想着用壁画来装扮房子、吸潮防湿、加固墙体,哪想到会给后人留下了一份宝贵的礼物、一种了解当时的文化的渠道,让后人得以从不同的角度来了解到那个时代的民间社会的生活状态。

辞别了古宗祠不久,就与古民宅邂逅。古民宅,有来得及修缮的,就有来不及修缮的。走到一间断壁残垣的古民宅前,热浪依旧,尽管已立秋。是夏天还不愿意走吗?不愿意走的还有一棵长在倒塌的老房子的右边的树。这棵树奇特得很,一边开花一边结果。

这棵树,当地人喊作麻树,也许学名并不是这样叫。至于是什么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老房子倒塌后就长了出来,并越长越茂盛。它从哪里来的?也许是一只口渴的鸟儿,嘴里衔着种子经过,思索着该停留在哪一口古井边喝水的失神的一瞬间,一不留神让种子掉落了下来,从此种子就在这里安家了。这里众多的古井,让一只鸟儿做选择实在是一件让它感到头疼和为难的事。

麻树才不管自己该不该长在这里,反正掉在泥土里,就开始规划自己的未来,不管不顾地见雨就冒头,见风就长,眨眼间,已经扎稳脚跟。不知不觉间,等村民发现它的时候,树干已经长有碗口粗了。渐渐地,竟可以为旁边的那间老房子遮风挡雨了,可老房子终究是不济,已经倒塌了。

走走停停间,雨竟不听使唤地踮着脚跟来了。来的是秋雨,却有着春雨的缠绵。这里,有着让雨牵绊的东西吗?

“哎!”轻轻地一声叹气,在耳边响起。“对于古民居的修缮工作,我们终究是做得不够。倒塌的古民居装满了我们的祖祖辈辈的生活点滴,记录了一代代人的生活踪迹,可最终还是跟着住在这里的主人走了。”一种淡淡的愁,幽幽的不舍,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只是想让村子保存着更多先人留下来的痕迹。”

说话的是牟盈,80后,一个学医的姑娘,硕士研究生毕业回到高山村当了党总支部书记、村民委员会主任。与她对谈,我感受到她身上流淌着“不安分”的血液,或者,就是这股“血液”唤醒了她“弃医从政”?

雨声滴答,仿佛回应,难道是听懂了她的话,明白了她的心?

看着那双晶亮的眼眸,沉稳的表情,我知道,从此之后,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搁置在这里,再也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里的草草木木,砖砖瓦瓦。

一个月色正浓的夜晚,我再次造访了高山村。呀!一地的清辉。《月光下的凤尾竹》无声的曲调在脑海回旋,让人入境。

不顾一切倾泻的月光,让我忆起高山村与徐霞客结缘的际遇。

明崇祯十年(1637年)七月二十六日,徐霞客到高山村投宿,在这里偶遇那时还是牧童的牟名扬。牟名扬把这里关于仙人岭的传说,绘声绘色的向他讲述了出来,也把徐霞客的诗意引发了出来,留下了名诗“石山江畔仙垂钓,惊动茅庐鸡叫晨。恐泄仙踪忙遁去,遗留仙迹在凡尘。”而牟名扬也不甘示弱,念出诗句“石岭之上有石头,石头之上有石头。巍巍石头向天耸,拈起石头写春秋”。牧童后两句诗,让徐霞客看到小小牧童的万丈豪情,志向远大。

据说,明朝万历年间(1574年),牟士家族最早在村里创办了“独堆坡书房”,此举让这个家族从此走上数百年私塾教育的路。由此可见,高山村重视教育的传统由来已久,小小的牧童能作诗,对于高山村来说是平常的事。

晚上,徐霞客无意得知官兵和土匪串连一块,难以入眠。第二天一早,他急促地一挥而就“仙岭石头赏春秋”,让店家转交给牟名扬,便匆忙离去。

遗憾的是,1950年匪首杨凤池攻打高山村时,这幅珍贵的墨宝在一片火光中被烧毁了。

那晚是否也有着今晚同样清辉的月光,我已无法考证,可这里祖祖辈辈的高山人有着来自东鲁文化的基因,爱读书成为了高山人的品性,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此刻,被月光拥抱着的高山村,已走过了千山万水,却愈加儒雅、幽香。我禁不住在心里默念:高山,高山,高山仰止。

作者简介:曹美兰,广西北流人,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百家》《诗歌月刊》《当代人》《广西文学》《红豆》等刊,作品被《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