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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译诗及诗评
来源:文艺报 | 韦 泱  2023年11月07日08:56

关于张爱玲的翻译,我曾写过一文,内容是张爱玲于1948年在上海应沈寂先生之约,给《幸福》杂志译过毛姆的小说《红》,译稿尚未结尾,也没落款,刊物主编沈寂续完余译,因刊印在即,便代署“霜庐”,编发在当年第六期《幸福》上。张爱玲除在22岁有过一篇翻译习作《谑而虐》外,译她喜欢的外国作家毛姆小说,当是在小说创作之外,正式进行外国文学翻译的起端。近日,忽见家中旧籍中一册《美国诗选》,内有张爱玲的外国诗人译作及其评论,甚觉惊喜,张爱玲还译过诗歌,写过诗评,却未见报端披露,是首次知悉。

《美国诗选》由林以亮编选,香港今日世界社初版于1961年7月,后来换了封面和开本,由台湾新亚出版社代理发行,至1976年10月,已印至第11版,可见此书在海外颇受读者欢迎。上世纪80年代后期,北京三联书店将此书列入“美国文化丛书”出版。可是,彼时大陆翻译界对此关注甚少,更不知道林以亮是何许人。

林以亮在《序》中说:“《美国诗选》一共选了17位诗人,排列的方式是根据他们出生年代的先后为序。第一位是爱默森,生于1802年,最后一位是麦克里希,生于1892年,刚刚都在一百年之内。在每位诗人的译诗之前,总有一篇极详尽的文章,介绍这位诗人的生平和著作,也等于是一篇小传和批评。这种彻底的介绍工作也是很少见到的。读者在读了这样一篇文章之后,再去读他的作品,就可以对那位作家有相当清楚的认识。在这些文章中,对美国文学的源流和来龙去脉都有很详尽的交待,读者读完这些介绍文章之后自然会对这一时期的美国文学,尤其是美国诗,有具体的了解,所以编者就不必再另外写美国诗的发展史一类的介绍。”这17位诗人,除了爱默森、麦克里希,还有爱伦坡、梭罗、惠特曼、桑德堡等那个年代的美国重要诗人。

书中选17位诗人的作品,共有110首之多,每人一组,少则三首,如梭罗、麦克里希,多则15首,如佛洛斯特,分别由张爱玲、林以亮、余光中、邢光祖、梁实秋、夏菁六位译出。张爱玲译了爱默森的一组诗(5首),又译了梭罗的一组诗(3首)。

按此书的编辑格式,每位诗人的作品前,都有一篇译者撰写的诗评,即一篇对诗人和作品的评述文章,张爱玲也不例外。且看她如何评说爱默森的作品:“爱默森的诗名一向为文名所掩,但是他的诗也独创一格,造诣极高。爱默森的诗中感人最深的一首是追悼幼子的长诗《悲歌》,这一类的诗没有胜得过它,尤其是最初的两节。他对那夭折的孩子的感情,是超过了寻常的亲子之爱,由于他对于一切青年的关怀,他对于未来的信念,与无限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明白了这一层,我们可以更深地体验到他的悲恸。”

分析诗歌,张爱玲也毫不含糊。她能抓住要点,从宏观到细微处,予以评点。让我们再来看她是如何评论梭罗的诗。她写道:“我们至少应该指出梭罗的诗作中充满了意象,有一股天然的劲道和不假借人工修饰的美。就好像我们中国古时的文人画家一样,梭罗并不是一个以工笔见胜的画匠,可是他胸怀中自有山水,寥寥几笔,随手画来,便有一种扫清俗气的风度。我们至少可以说梭罗的诗比当时人所想象要高明得多,如果他没有接受爱默森的劝告而继续从事诗的创作的话,他可能有很高的成就。”张爱玲是懂画懂艺术的,她信手拈来,就把梭罗的诗与中国优秀传统艺术关联上了。可以看出,行文与语气,都是一贯的张式写作风格。

虽然我们在书中看不到英语原作,但从英诗中译的诗行中,依然能感受到鲜明的美国诗歌风格,以及个人特有的创作韵味。当然,诗歌的流畅、表意的清晰、韵律的有序和朗朗上口,都是必不可少的,这中间,也有译者的一份功劳。且看她译爱默森的《海滨》:“你看这海/色彩变幻,丰产而强有力/然而像六月的玫瑰一样美艳/像七月点点滴滴的虹光一样清新”。长短句搭配,匀称而有变化,读来舒展而惬意。

张爱玲创作过小说、散文、剧本等,能以英语撰文,翻译过欧美小说、剧作,也能将她自己的小说及我国清末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译成英文。但译诗可能还是第一次,却出手不凡,可见才女绝不徒有虚名。夏济安、夏志清昆仲对张爱玲的中英文互译甚为钦佩,一次,张爱玲将《五四遗事》寄到台湾《文学杂志》去发表时,该刊创办人夏济安说,完全看不出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可见,翻译爱默森和梭罗的诗,对张爱玲来说,并非难事。而难能可贵的是,张爱玲撰写的《爱默森的生平与著作》《梭罗的生平与著作》两篇述评,前者约有2300字,后者约有2800字,都是颇具分量的诗评文章,相比译诗来说,我以为,她的评诗文章在某种程度上,都可视为个性化的论述,因而也更稀见更珍贵。因为《美国诗选》主体是诗歌,因此每位译者对诗人的介绍和评论,也只是附属其间。按常规,这样的文字,只要查些现存资料,写成一般化的介绍即可。但张爱玲没有这样轻易走过场,作一番泛泛介绍。她是认真的,写出了自己的真知灼见。却因是译诗的附属,张爱玲自己并不看重这两文,或文章没有用类似评论的标题,被她本人及学界忽略了它的独立文本价值,因而都有被疏漏的可能。总之,两文不见收入张爱玲自编的散文集《张看》《续集》《余韵》等,也不见收入研究者所编张的任何文集,连台湾皇冠出版社和大连出版社出版的十六卷《张爱玲全集》也失收。其实,《美国诗选》无论诗歌作品的翻译,还是关于诗人的评论文字,都属于外国文学的研究范畴,当引起我国译界的重视。

此书编选者林以亮(1919—1996),本名宋淇,浙江吴兴人,生于上海,父亲是著名戏剧家、藏书家宋春舫。从小在私塾读四书五经,后毕业于燕京大学西语系并留校任教,是文学评论家、翻译家、红学家,曾出版《林以亮诗话》《林以亮论翻译》《文学与翻译》《更上一层楼》等,他更是香港电影界著名制片人,被誉为“港影先锋”。他1949年移居香港,后任职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研究中心主任等。

1952年7月,张爱玲离开大陆到香港,本想去香港大学,完成早年读过三年、因战事停课的未竟学业,忽然看到美新处(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新闻处)有海明威《老人与海》的译员招聘启事,遂予应聘,时任美新处文化部主任的美国人麦加锡,和他的助手、时任文化部编译室主编的中国雇员宋淇,商请张爱玲来,进行一场二对一的面试,张爱玲不负所望,顺利获得通过。如此,张爱玲入职美新处,开始翻译《老人与海》,以及后来翻译了欧文《睡谷故事》《爱默森选集》等。由此,张爱玲与宋淇及夫人邝文美结识(邝系翻译家,也供职美新处),并成为一生的挚友。宋欣赏张的文学才华,将其作品推荐给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夏志清先生,夏撰写发表了《张爱玲论》,并在1961年出版专著《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专列一章,遂使张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之后在海外的写作与出版的境况始有转机。1955年秋,张爱玲准备移居美国,由麦加锡担保,宋淇夫妇将其送至码头。张在日本作短暂停留后,就去了美国纽约。第二年,36岁的张爱玲,认识了大她29岁的美国剧作家赖雅先生,并有了第二次婚姻。婚后,他们虽然恩爱但经济依然窘迫,为生活而不停写作。因为这些因素,宋淇在编选《美国诗选》时,物色的译者中自然包括张爱玲在内,而且排在译者第一位。在此书出版的当年,张爱玲又应宋淇之邀,赴香港为宋淇供职的国际电影懋业公司编写电影剧本《红楼梦》(上下集,未投拍),在港期间得到宋淇夫妇的许多关照,并居住在他们家里,第二年3月才返回美国华盛顿。之后,张爱玲继续为宋淇编写电影剧本,有《情场如战场》《人财两得》《六月新娘》等八部电影剧本,每次获得千余美元的稿酬。这是体弱多病的张爱玲夫妇主要收入来源,大大缓解了两人生活压力。除了电影剧本,张爱玲的文学创作并不多,只有《五四遗事》《色·戒》《浮花浪蕊》《相见欢》等。可见,一个华人作家在域外文坛,靠写作维持生活有多么艰难。

不仅张爱玲,其他几位译者都是宋淇好友,其中译诗最多的是大家熟悉的台湾诗人余光中及宋淇本人,余光中创作的《乡愁》一诗,风靡海峡两岸。译者中还有著名作家梁实秋,他是中国翻译家中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第一人。以及邢光祖和夏菁,邢光祖是江苏江阴人,早年毕业于上海光华大学,1938年在上海创办《新诗刊》,后获菲律宾远东大学文学硕士,曾任菲大《中华日报》总主笔,出版诗集《光祖的诗》《海》等。其弟邢鹏举也毕业于光华大学,是徐志摩的得意门生。夏菁原名盛志澄,浙江嘉兴人,早年毕业于浙江大学,赴台后主要从事水土保护研究工作,业余从事创作与翻译,出版诗集《静静的林间》《喷水池》等。这后两位译者,大陆译界和读者对他们还较为陌生,他俩与余光中一样,主要以新诗名世。可以说,这是一本译者们通力协作的集体智慧结晶。

1995年9月8日,人们发现张爱玲已在洛杉矶寓所谢世。在其早时立下的一份遗嘱中表示,全部遗产交由宋淇、邝文美夫妇保管及版权代理。一年后宋淇去世,其儿子宋以朗成为张爱玲遗嘱执行人。

从《美国诗选》的翻译出版可见,张爱玲在六十多年前的译诗及评诗,是她绝无仅有的一次,却成为她外国诗歌翻译和评论的绝响。一直以来,译界及媒体对此鲜有论及,惟见译者之一余光中先生,在张爱玲辞世当年写下怀念文章,即《何时千里共婵娟》中提到此事:“《美国诗选》六人合译,我译得最多,张爱玲译爱默森、梭罗。宋淇是她的好友,又欣赏她的译笔,所以邀她合译,以壮阵容”。作为张爱玲的好友宋淇,因近年张爱玲成为文坛热点,宋的名字才开始逐渐浮出水面。由此也可见,张爱玲与宋淇夫妇的真诚友情及互助关照,折射出在海外的华人作家,生活和创作的不易,砥砺携手的可贵。

日子

【美】拉尔夫·沃尔多·爱默森

张爱玲 译

时间老人的女儿,伪善的日子,一个个

裹着衣巾,喑哑如同赤足的托钵僧,

单行排列,无穷无尽地进行着,

手里拿着皇冕与一捆捆的柴。

她们向每一个人奉献礼物,要什么有什么,

面包,王国,星,与包罗一切星辰的天空;

我在我矮树交织的园中观看那壮丽的行列,

我忘记了我早晨的愿望,匆忙地

拿了一点药草与苹果。日子转过身,

沉默地离去。我在她严肃的面容里

看出她的轻视——已经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