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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玺璋:写小说应该对社会生活 有一种敏感
来源:文艺报 | 解玺璋  2023年10月23日09:55

林斤澜先生的生日很有意思,他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谈这个事情。他的阳历生日是6月1日,阴历是4月17日。我觉得他的生日跟他这个人的性格之间冥冥之中有些暗合,在儿童节出生的人或许多少会有点童心。林斤澜先生的女儿布谷跟我是大学同学,上学的时候我们总到他们家去,就觉得这个老爷子跟我们这些年轻人没有什么隔阂,很开通,感觉他也像一个老小孩似的。

后来,我读到他写的自述,觉得有点像在写自传式的墓志铭,其中有句话写得挺有意思:“生无格言,向难漫画。”因为有人要给他画一个漫画,他就说他长的样子很难做漫画。此外,还有这样一句话:“若是吹牛,也是土话,有话则短,无话则长,没事胆小,有事胆大。”我觉得,要谈老爷子的性格和他这个人的特点,去看他自己的描述,肯定比别人说得更清楚。

上次在作协开纪念会的时候,我就有一个想法,觉得自己得系统读一下林先生的作品,认真地准备一个像样的发言稿或者文章。为此,我还特意买了布谷编的十卷本的林斤澜先生文集,想把这些作品都通读一下。想要了解一位著作等身的大作家,如果不读他的全集,就没有资格发言。这两年,作协给我安排了一个光荣的任务,让我写北京的书院,所以这几年我每天都在读北京各个郊区县的州志、县志,满脑子都是这些史料的东西。东忙西忙,反而林先生的书却没怎么读,所以,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心里也没什么底气。

我不是写小说的,与林先生交往这么多年,主要是因为布谷的关系,才能跟老爷子走得比较近。我觉得他的写作不是在赶浪头,这是他的一个重要特点。他说过要闯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我认为林斤澜先生写小说是非常讲究的,打个比方来说——当然这个比喻可能不太合适——我总觉得他有点像演京剧的那些老先生,拿小说当“玩意儿”,认真琢磨如何写作。他敢评价王朔是“玩文学”,但我们那时候可不敢说自己是“玩文学”,似乎会让人觉得很不严肃。实际上,林斤澜就有点玩儿的心态,这可能也是他认同王朔的理由之一。当然,王朔的玩儿跟他的玩儿还不一样,他是那种传统文人“玩味”文学的感觉,是非常纯粹的艺术追求,但他的写作又不脱离于宏大的时代语境。在他的小说里面始终葆有对时代变化的敏锐感知,正如他自己所说过的那样,写小说应该对社会生活有一种敏感。前几年,我曾特意到温州寻找矮凳桥在哪里,才发现《矮凳桥风情》里面的小镇并不是温州过去的矮凳桥,过去的矮凳桥是在温州城里一点,后来也被拆掉了。林斤澜写的小镇在温州的城外面,他只是借用了矮凳桥这个意象,借此反映的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温州刚刚改革开放以后社会情绪的复杂波动。由此,虽然他不直白地书写大时代,但作品里面都渗透着大时代的变迁。

林斤澜的写作贴近社会生活,贴近人的内心,但是他又不盲从跟风、不随波应景,他乐于书写自己的感觉。还记得,他曾说过一句挺有意思的话,大意是:汪曾祺先生是名士,但是他有社会使命感。他对时代、对社会、对人性的关注,就是这种使命感的体现。

林斤澜对小说语言的追求,大概和他早期一直从事戏剧创作有关系,写戏跟写小说不太一样,很多人写小说很好,但是让他写剧本,特别是舞台剧,反而不一定能写得好。写小说和写戏往往是两种思路,写戏要求锤炼语言,功夫要下得更深。戏剧要求在固定的时间里把要说的、要表达的在舞台上呈现出来,对语言和结构都非常重视和讲究。林斤澜早期写过十几台戏,布谷给他编的文集中就有一卷是戏剧,但遗憾的是,这些剧本都没有上演过,后来他才转而改写小说。在20世纪50年代初,他还曾在剧院待过一段时间。由此,我觉得林斤澜在语言锤炼方面的艺术追求,可能跟戏剧创作的经验有关系。林先生小说的特点在于语言和结构的起承转合,而且特别强调短篇小说的结尾非常重要,有时候前面看不出来什么,但是到最后一笔,一下子能把小说的境界和档次提上来,这些就是他自己的心得体会。我认为,林斤澜的小说有时候就像微雕,精雕细刻,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个细节用在这都是有讲究的,非常精致。

除了精细之外,林斤澜的语言还特别凝练,毫不夸张地说,读他的小说,往往一个多余的字都删不下去。我想他一定受过严格的古文训练。读他写的回忆录时,记得他讲到自己小的时候在外祖父家里长大,外祖父逼着他背《古文观止》,这为他后来的语言修养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古文里面的一个字往往有很多种含义,杜牧写《阿房宫赋》:“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用“直走”就把骊山写活了,古文里面经常有这样用字的巧思,如果仔细地去读、去想、去琢磨,就会对写作特别有帮助。林斤澜对温州话特别有感情,他说温州话是别具一格的语言,并在“矮凳桥”系列里面使用了温州方言,因此有人批评他这个方言写出来让人看不懂。他很体谅这些读者,说明自己可能没有融合好地方的方言和大众通行的语言,方言不是不可以写进小说,而是要融会贯通才可以。这就是老舍先生说的,用北京话写作要会提炼,经过提纯以后的方言与生活中的通俗语言不同,提纯后才有书面写作的魅力。林斤澜使用经过提炼的温州话来表现当地人的生活,更有性格,也显得更生动。因此,读林先生的小说,包括他写的一些散文、随笔,会很有地方感,很有味道。

(作者系文艺批评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