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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块滚石”般的音乐哲学情动之旅
来源:文艺报 | 陈亦水  2023年10月17日08:52

《答案在风中飘:现代歌曲的哲学》,鲍勃·迪伦著,中信出版社,2023年6月

《答案在风中飘:现代歌曲的哲学》,鲍勃·迪伦著,中信出版社,2023年6月

美国摇滚乐手、现代诗人布鲁斯·斯普林斯汀,曾在1988年摇滚名人堂的演讲中这样描述他在妈妈的车里第一次听鲍勃·迪伦(Bob Dylan)的《像一块滚石》时的感受:“响起的军鼓声,就像有人一脚踢开了通向你头脑的大门。”

作为一名不断打破常规、挑战传统的民谣、摇滚诗人艺术家,鲍勃·迪伦总“像一块滚石”,不断给人惊喜、震撼。2022年,鲍勃·迪伦出版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的首部著作《现代歌曲的哲学》。今年5月,该作由中信出版集团引进出版,由摇滚译界的专业译者董楠担任翻译,中译著以迪伦代表民谣的曲名,为这部充满对哲学解构意味的著作添加了一个旋律对答式的标题修辞——《答案在风中飘:现代歌曲的哲学》。从各方面来看,这都是个极恰当的隐喻。

但是,千万不要被标题所欺骗。就像迪伦一贯的摇滚行事作风,他也会在探讨战争的严肃专辑《战争贩子》《大雨将至》中收录一两首充满调侃讽喻、轻松幽默的蓝调。这本书可以说是在同时期音乐研究者尼克·托斯切斯、彼得·古拉尼克等乐评著作,甚至他自己的回忆录《编年史:第一卷》中,穿插的一首即兴蓝调。因为这本书打破了读者对于“乐评”“哲学”“现代”等严肃术语的期待视野,以幽默智慧的笔触完成了对宏大叙事的探索以及对音乐实践的阐释。该书收录了从1924年戴夫·梅肯叔叔的山村小曲到2004年阿尔文·扬布拉德·哈特的布鲁斯作品等80年间共66首歌曲的评论。但是,迪伦的真正意图并非要给读者灌输他对歌曲的看法,关键在于一首歌曲能“让你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感觉”,用他在一次访谈中的话来说,该书更像是一种心理状态的诗性描述。

离题式即兴书写策略

我们可以想象,观看完鲍勃·迪伦与20世纪66首歌曲的即兴对答的自由蓝调演出后,那种愉悦与震惊并存的感受。正如《华盛顿邮报》对这本书的评价:“充满复古滑稽色彩的费里尼电影”。作品中不仅大量使用第二人称写作、包含许多新闻图片、绘画作品、电影剧照等视觉信息,更重要的是,这“66首蓝调即兴演奏”常常游离于歌曲文本,逐渐向读者展开独属于他个人的心理状态及情感价值。

迪伦态度鲜明地拒绝以静态、理性的思维方式去读解歌词,他认为:“文字和音乐之间发生的事情更类似于炼金术,它是比化学更狂野、更散漫的先驱,充满着实验,也充满着失败。”因而,迪伦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关于歌词、旋律和录音文本中的演奏整体效果的动态的理解方式。比如,关于恣意甚狂的天才摇滚乐手沃伦·泽文在诊断罹患癌症后的作品《肮脏的生活与时代》,迪伦不仅注意到作品低沉的情感氛围,同时更洞察到录音里完全没有经过排练的人声和声,因而称其既是“一首可怜虫之歌,被玷污的生命之歌”,也是“一首动人心魄的歌,一首胆大妄为的歌”,因而呈现出“就像弹簧蛇从花生糖罐头里蹦出来一样”的艺术气质。

在评述美国小酒馆乡村乐歌手韦伯·皮尔斯的《面前的酒杯》时,迪伦的文词会直接离题行至“努迪套装”设计者努塔·科特利亚连科的逃亡史,最后又回到“这首歌的主角是空空如也的波旁酒杯”,通过皲裂般的吉他声、神奇的开放弦与弹拨和弦的演奏综合感知分析,将这首乡村歌曲的百无聊赖与淡淡忧伤情绪推向一名男性精神困境的悲凉境遇:“他必须为自己的整个存在去辩解和平反,他被家乡背叛,被抛弃,被出卖,被他们在背后中伤。”

这种极具想象力和震撼力的文字,大大溢出了乐评范畴,再次向读者们验证了克里斯托弗·里克斯在迪伦获诺奖前的赞誉:“在世的最伟大的英语使用者”。里克斯在他对于迪伦的音乐文学研究著作《迪伦的原罪想象》中也写道,艺术家既受过高度训练,又具有深刻的本能:“迪伦的作品是揭露(和抵制)罪恶,重视(和彰显)美德。”如今的新作正是在这种离题式的即兴写作策略中提供了视觉与听觉、音乐与社会、集体与个体、幻想与记忆等各种情动经验的杂糅体验,从而完成了对既定的文体规范与一切世俗评判标准的根本解放。

20世纪社会历史的音乐联觉记忆

联觉(synesthesia)是个心理学范畴的术语,一般指一种感觉伴随着另一种或多种感觉而生的情况,例如听觉伴随着景象而生,或是将文字、形状、数字或人名等事物,以及味道、色彩、触感等感官感受联系在一起。它的英文最初来自于两个希腊语词汇,分别代表着“联合”及“知觉”,因此,从字义上解释,联觉就代表着“结合的知觉”。解放了世俗标准后,迪伦在充满智慧的调侃和评述中“诱惑”读者,让他们不知不觉地重回1960年代的反主流文化精神时刻,从而展现了由音乐引发的关于20世纪社会历史的联觉记忆。

首先,最明显的是联觉记忆是迪伦作为昔日反战歌手代表及其左翼立场,仿佛1968年“五月风暴”反主流文化运动重返人间。比如关于民谣歌手皮特·西格歌曲《深深陷进大泥河》,迪伦会联觉至1955-1958年间迪士尼制作纪录片《白色的荒地》中的旅鼠集体行为,认为美国麦卡锡时代的政治气氛下的美国士兵与旅鼠互为映射。还有关于西部歌手马蒂·罗宾斯1959年讲述爱情与死亡的歌曲《埃尔帕索》,迪伦将之描述为“一首关于痛苦灵魂的歌”,洞察到作者罗宾斯对外祖父“得州鲍勃”这名美国边疆诗人的复杂情感,认为这是“一首复活之后的歌”。还有音乐家和政治活动家约翰·特鲁德尔的《不再痛苦》,迪伦指出原住民的遭遇在美国是一个被遗忘已久的问题,从而追溯了印第安人的历史。面对1970年代左翼运动激情的消退与反主流文化的资本收编,迪伦称英国冲撞乐队为“绝望的乐队”,他评述《伦敦呼叫》如何从1923年“由几个甜腻小品组成的音乐剧”脱胎演变成充满抑郁、迷茫与绝望的音乐表达。

其次,迪伦的政治联觉记忆也体现在对于老人和解放运动的个人关注。在66首乐评里,迪伦收录了两首小理查德的作品并抒发了对于主流社会的多元理解。这其实是一种相当私人而真诚的个人经验,因为迪伦早在1959年高中毕业纪念册里就写下“追随小理查德”的志向。此外,迪伦还挖掘了早被历史尘掩的美国旧时代乡村、布鲁斯歌手查理·普尔歌曲《老了,只会碍手碍脚》,从比利·怀尔德1951年的电影《倒扣的王牌》引用到《论语·学而篇》“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谈及婚姻伦理问题,迪伦认为布鲁斯歌手约翰尼·泰勒的《留下她更划算》有关乎“跨种族婚姻、跨信仰婚姻”等重要议题的讨论,由此作出对于社会婚姻与女权问题的理解和评价。

关于摇滚姿态与永恒的艺术追求

正是这些不加修饰、私语化的联觉评述也使该著有一定争议,有评论者指出迪伦收录了商业歌手雪儿的作品,却对美国左翼民谣歌手伍迪·格思里只字不提……此类批评虽在情理之中,但该著亦并非一场完美的交响乐演出,而是以反常规、情绪化的即兴蓝调演奏方式,“像一块滚石”般地“一脚踢开通向你头脑的大门”。这是个人化的音乐体验,这才有摇滚精神,这才是鲍勃·迪伦。

他借英年早逝的布鲁斯歌手汉克·威廉斯的《你不忠诚的心》批判道:“公众有一种永无餍足的饥饿感”,现代音乐技术使一切都显得太“满”了,所有的东西都被细分营销和过度夸大。由此,在关于新作的访谈中,迪伦表示技术之“满”,在于既造就了帕特农神庙、火箭与喷气式飞机,也发明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正如近期上映的电影《奥本海默》中探讨的话题一样,技术有的时候是一把双刃剑,科学技术既可以促进人类文明突飞猛进的发展,但也可能会成为文明发展进程中的一颗隐形的钉子。

当被问起人类文明的未来将朝向何方时,鲍勃·迪伦的回答是:“我们不知道。”恰如“答案在风中飘”的译著标题隐喻的那样,这并非在表达一种拒绝,而是面向当下和未来的一种邀约。迪伦曾在教皇约翰·保罗二世借用《答案在风中飘》的歌词进行布道后表示:“你说答案在风中飘扬,我的朋友,但并非风吹走一切,而是在呼唤‘来吧!’的声音。”

在此意义上,《答案在风中飘:现代歌曲的哲学》即是迪伦向世界乐迷、读者的一次真诚邀约。其所收录的最后一首歌是迪昂的《何时何地》,鲍勃·迪伦由此写下他对音乐的永恒性、超越性的生命感知:“音乐属于时代,但也是永恒的;它可以用来制造记忆,它就是记忆本身……音乐就在时间之中,从而超越时间,就像轮回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生活,从而超越生命。”

鲍勃·迪伦的新作又一次充分展现了他是一名出色的音乐与文学炼金术师。该著以摇滚的姿态构成了对严肃哲学、常规乐评的解构,逃脱了宏大叙事的束缚,以充满流动的情感经验与联觉记忆叙事方式,为20世纪宏大历史与苦难记忆中的个体经验提供一席之地。伴随着1960年代世界范围内某种平等与平权的认知追求和理想底色,使人们一次次听着既陌生又熟悉的旋律,唱和着歌词中越来越多的似曾相识,最终超越了情动现实的生命的局限性,从而抵达某种精神与哲学向度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