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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创作中的变与常 ——作家王十月访谈
来源:《长江丛刊》 | 王十月 魏心玥  2023年09月18日07:33

王十月,70后小说家。《作品》杂志社社长总编,泥石流文学奖发起人。著有长篇小说《无碑》《收脚印的人》《如果末日无期》《米岛》《活物》等,小说集《国家订单》《人罪》等数十种。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等。多次上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榜,中国散文学会年度散文榜及各类好书榜。

王十月,70后小说家。《作品》杂志社社长总编,泥石流文学奖发起人。著有长篇小说《无碑》《收脚印的人》《如果末日无期》《米岛》《活物》等,小说集《国家订单》《人罪》等数十种。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等。多次上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榜,中国散文学会年度散文榜及各类好书榜。

魏心玥:作为深受荆楚文化熏陶的湖北人,乡土仍然是不可割舍的文化情结,例如“烟村系列”“困兽系列”“野兽系列”《寻根团》《米岛》,可以谈谈精神原乡对您创作的影响吗?

王十月:我这一代作家,大抵从骨子里,还是一个乡土文学作家。童年少年时的生活经验,已经深入骨头,写作的时候,并没有刻意想到楚文化、巫鬼、精神原乡,但这些东西,建立了我最初的人生体验和观察世界的方式,因此到有一天提笔写作时,这些沉睡在血液里的旧梦,不自觉便苏醒了。我观察到大多荆州籍的作家,笔下会有许多相似的东西,我想那就是这片土地给我们的滋养吧。我写“烟村系列”,其中的风俗、人物,大抵多是有原型的,他们是我故乡的人物,有论者认为我延续了沈从文先生的抒情小说的传统,我还是有意识在和前辈们做一些变化与区别的,我写水乡湿地上生存的人,写他们面临着一个巨大的转型,乡村的人以前所未有的规模离开乡土,去往城市,这个转型期的乡下人,他们命运中的那些不得以与他们的坚持。我写下的乡下人,多是一些理想主义者,我写的是他们的理想主义幻灭的过程。如果说“烟村系列”还有沈从文的影子,到“困兽系列”,我写的是乡村少年的成长,我开始从“烟村系列”对美好的书写,转而深入到生存更真实的疼痛。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阵痛,好在有了改革开放,这些困兽一样的乡下少年,有了走出乡村,经历和父辈们完全不一样的人生的可能。“野兽系列”是变形的,直面的是更精神的问题,而日常生活在其中被抽离或者扭曲,它们更多是表现主义的。但“野兽系列”恰恰又是最接近荆楚巫鬼文化的。特别是《米岛》和《活物》这两部长篇,他们其实更接近我童年和少年时的乡村生活体验,更贴近少不更事时的我对世界的想象。

魏心玥:您曾将文学分类为“我们在曾经怎样活的文学”“我们正在怎么活的文学”“我们可以怎么活的文学”,可以从“我们正在怎么活”出发谈谈您的创作吗?《如果末日无期》是属于哪种文学呢?

王十月:这也只是我即兴的一个说法,但细究起来,也不无道理。我们当下大量的作品,是写“我们曾经怎样活的”,但在我看来,我们当下的生活经验,我们中国人当下正在面对的问题,更加具有书写价值,同时,也更具有书写难度。在过去漫长的农耕文明时期,我们的生活经验是相对同质化的,唐朝人面对的乡村和城市,与宋朝人面对的乡村和城市,并未见得有太大的不同,但工业革命之后,世界的发展进入加速度模式,特别是中国经验,可谓纷繁复杂,如何书写这些经验,如何从乱麻一样的现实中,理出其根本的逻辑和问题,如何从这变之中寻出常,这对作家是巨大的考验。我们所有的书写,无非在处理变与常。变是显性的、外在的,而常是永恒的,是规律性的。我们往往容易被变吸引,而忽略背后的常。而文学真正的价值,则是透过书写变,而达到揭示常。

我的写作,如果说“烟村故事”系列是书写“我们曾经怎样活的文学”,那我的大量书写打工生活的小说、散文,则直面的是当下的经验。而且有大量的生活经验,是我们的文学不曾记录的。并不是拥有了独特的经验便能成为优秀的作家,怎么记录,实际上考验的,便是你如何通过变去发现常的能力。每个作家都会带有自己的立场,有立场就会有偏见,有偏见就容易忽略常。如何穿越偏见,去书写一种更另人信服的现实,更雄辩地书写时代,更努力地消除偏见,更准确地揭示出常,这对作家是巨大的考验。

我写作,大多是某个问题引起了我的兴趣,这个问题往往是表面的变,但我想弄清楚变背后的常,于是会方方面面去想。我特别喜欢《理想国》那种讨论问题的方式,通过争论,不断假设,不断立论,不断推翻,然后立论,通过层层追问,否定,否定之否定,抽丝剥茧,抵达事物的本质。相比而言,我们的《论语》省去了这个反复推导的过程,直接将经验与答案给到你,然后告诉你这就是真理,你得遵循它,却少去告诉你论证这真理的过程。我们书写今天的生活,要多向柏拉图学习,不仅要揭示常,还要将揭示常的过程展示出来。在今天这个时代,我们每个人的经验都是片面的,我们要努力掌握事物的更多面。我的创作,其实大多是这样的一个过程。一部作品,我从有了想法到写成,有时会经历很长时间,三年,五年,甚至更长时间,什么时候说服自己了才会动笔。当然,这样也未必就是好的,也有人说,文学本就是偏见的产物。说到《如果末日无期》,其实还是属于“我们正在怎样活”的文字,这本书,我是当作现实主义来写的,因此我在书中特别造了一个概念,“未来现实主义”,所谓未来,不过是一个壳,壳下面,依然是我所观察和思考的真实。那看似眼花缭乱的未来世界,不过是变,是用来吸引读者的,而变后面的那个常,才是我想说的话。

魏心玥:您说在2008年写下《无碑》之前,已经写了一部科幻小说,写到十万字时,因故放下,一放就是十年,2017年又决定写科幻小说。您为什么想写一部科幻小说,中途为何放下,之后又为何继续呢?

王十月:我在2008年写过十万字的半部书,书名叫《诱惑之书》,并引用了本杰明的一句话,“只是因为有了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希望才赐予了我们。”我还可以借这个机会谋一下私,将这部小说的开篇公布出来:“事情也许发生在不久的将来,也许发生在现在,也许将不会发生。一切取决于我们每个人自己。取决于当工业、技术、理性发展到一个高度极致的时代,我们是否能舍弃物质的享受,是否还有发出疑问的勇气和能力,是否陷入集体无意识。一切并非危言耸听。正如马尔库塞指出的那样,一种舒舒服服、平平稳稳、合理而又民主的不自由在发达的工业文明中流行,这是技术进步的标志……当一个社会按照它自己的组织方式,似乎越来越能满足个人的需要时,独立思考、意志自由和政治反对权的基本的批判功能就逐渐被剥夺。但我们总是心存幻想,认为事情不会发生,或者没那么快发生,或者,不会在我们自己身上发生。然而,在不知不觉中,一个全新的时代来临了……”不难看出,这依然是一部披着科幻外衣的现实主义小说。当时放下,是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写长篇,是希望有一个完整的稳定状态写完初稿,然后慢慢修改,当时写了十万字,因工作的原因不得不停下笔,停了两个月,再想接着写,完全找不到状态了,便写了《无碑》,后来数度想再捡起来,但时过境迁,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发生了改变,后来写《如果末日无期》,事实上,依然延续了当时这部丢下的书中的一些思路,加之当时有许多的话想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偶然一次几个朋友谈论人类永生的技术,于是我有了第一个如果,如果末日无期,有了这个如果之后,生发出一系列的如果,又想到当年放弃了的长篇,许多东西在一瞬间激活了。事实上,就是借由一系列假设来讨论当下我们面对的问题。

魏心玥:您将三十年打工经历融入大多作品,被定义为现实主义作家。而长篇科幻小说《如果末日无期》科幻其表、现实其里,您将它称作“未来现实主义”。我们注意到如石黑一雄《别让我走》《克拉拉与太阳》等作品,也是在通过科幻题材来探讨人的存在。是否借用科幻的外衣写作,将成为未来写作的一大趋势?您如何定义自己这部用科幻来呈现文学肌理的小说?您如何看待科幻与现实的关系?

王十月:通过科幻来探讨人的存在,不过也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依然是我前面说的变,而重要的是,你讨论的是什么,你讨论的问题,是否有新的发现,是否提供了新的观察结果,而这个新的东西,可能又是不变的常。至于这样的写作是否会成为趋势,我认为不会成为主流,我们创作的主流,还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主义或者批判现实主义,借由科幻而言其它,不过是现实主义或批判现实主义缺位时的替代品。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写完《如果末日无期》,得到了不少好评时,不再继续这一类书写的原因所在。

魏心玥:《喇叭裤飘荡在1983》《国家订单》被改编为影视作品,您对已被改编的影视作品有何看法?现代人的注意力大多数都被吸引到了影视化浪潮中,有一种说法说美剧和一本长篇小说的体量大致相当,似乎文学可视化会成为一种趋势,您怎么看待文学作品和影视之间的关系?您对文学的前景如何看待?

王十月:我是很看重作品的影视化的。《国家订单》是一个失败的改编,当时没有经验,没有选择到最理想的合作方,后来许多公司想和我合作,但版权已经不在手了。《喇叭裤飘荡在1983》的改编比较可惜,本来是有一个很强的基础,编剧是宋方金,很优秀的编剧和小说家,剧本很出色,比小说好。导演也是很好的导演,但万玛才旦对那一段生活不是太熟悉,加之哥哥这个演员的年龄比实际年龄偏大了,没有将小说的疼痛感表现出来。现在我有两个作品在影视化的过程中,一是长篇小说《无碑》,电影和电视剧都启动了。电视剧的制作公司是一家实力很强的公司,他们出品过《北平无战事》等一系列现象级的作品。另一部是中篇小说《人罪》,现在由上海兴格传媒和爱奇艺,腾讯视频共同在打造十二集的网剧。两部剧的创作者都很敬业,都想将它们做成现象级的作品,而且剧本也都是一次次推倒重来,但最后的结果如何尚不得而知,尽人事,听天命。我是很喜欢看美剧的,也从美剧学到不少写作的技巧。我出去讲文学课,经常会举美剧的例子。文学作品重要的是你在讨论什么,也就是我说的那个常。只要影视化能保证这个常的存在,借助更强大的传播方式,让更多人去思考这个常,当然是1+1大于2的好事。至于文学的前景,我想我还是乐观的,文学不一定要用纯文字来表现,影视的基础依然是文学。

魏心玥:广东的打工经历为您写出大量佳作提供了养分,您也因为写作改变了命运,从一名打工者成为《作品》杂志的负责人,您的这一经历有一定的“传奇”性,对于有志创作的年轻作者来说可谓相当励志。时过境迁,你认为当下的“打工”和您那个时候的“打工”的有何不同?书写的难易程度是怎么样的?您对当下的青年作者有什么建议?

王十月:的确,我的经历,也算得上传奇。当然,这个传奇,如你提问中所示,是打了引号的。其实在老一辈作家中,如我这样低学历者大有人在,旧社会还说英雄不问出处,但现在,我们都说阶层固化了。我这样一个初中生,在这个阶层固化的时代,要做到文学期刊的负责人,是确是要突破许多门槛的,说是传奇也不为过。但是否就具有励志性,励志性的首要前提是具有可效仿性和可复制性,我想怕是很难复制的,因为这是诸多有利因素相叠加的结果。我倒是很尴尬,我是写作者,自然更愿意别人看到的是我的作品的力量,而不是我的人生所谓的传奇。我不过是当年南下打工大军中很普通的一个,恰好经历了改革开放之初资本原始积累时的野蛮生长,见证了诸多不曾见于文字和影像的过往,而这一切影响了我看世界的方式。时过境迁,今天的人听我说起打工往事,大约会认为是编造的谎言,许多年轻人会愤怒,认为我在恶意抹黑,这也越发让我警觉,真实书写这段经历有多么重要。也正因为如此,我新写的长篇,决定直面它们。今时虽不同往日,却也未尽然,历史的钟摆左右摆动,这两年,也眼见了诸多新的困境,不过是旧日困境的重现。书写的难易程度并未有什么变化,依然是需要勇气和智慧。对青年写作者,也谈不上建议,如果一定要有,那就是,想问题时多学习柏拉图的方法,多一些追问,一些否定以及否定之否定。相比词藻、感觉而言,如何认识时代永远是更重要的,也是更具难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