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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具革命和思想革命的轇轕
来源:《文学评论》 | 王风  2023年09月13日07:03

1935年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各分卷主编基本都算得人。首当其冲的《建设理论集》,胡适作为主要当事人,“导言”开首就说:“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历史,我们至今还不能有一种整个的叙述。”[1]而事实上,至少有关文学革命,胡适的叙事建构一直没有中断。《建设理论集》的“导言”,可以看作十多年前《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于新旧文学两面互换论述比重的新版。“导言”之后,专门作为“历史的引子”的《逼上梁山》,也可以看作《尝试集》自序的增订本。

胡适有他的自信。针对陈独秀所谓“常有人说:白话文的局面是胡适之、陈独秀一班人闹出来的。其实这是我们的不虞之誉……适之等若在三十年前提倡白话文,只需章行严一篇文章便驳得烟消灰灭。”[2]胡适断言,“白话文的局面,若没有‘胡适之陈独秀一班人’,至少也得迟出现二三十年”[3]。胡适提出“八事”,正值爱因斯坦创设广义相对论不久。爱因斯坦有言,如果他没提出狭义相对论,也会有别人提出;但广义相对论的情况却不一样。[4]“胡适之陈独秀一班人”所做的事,类于前者还是后者,陈胡各有主张。此无法求证,可不具论。

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一向被叙述为文学革命的起点,其中最为核心的就是“八事”。有关“八事”,胡适前后有好几个版本。按他自己的说法,最早于1916年8月19日给朱经农的函件中提出,[5]随即10月的《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上刊载他给陈独秀的“通信”,也有同一版本的“八事”,只是稍多些附注。估算邮寄到刊发的时间,应写于给朱经农信后不几天。接着就是《文学改良刍议》上的版本,内容未变,顺序却进行了很大的调整。到《建设的文学革命论》,除又有顺序调整外,为了映照新提出“肯定的口气”的“四条”,“八事”均改写为以“不”开头的句式。为清眉目,兹先简表如次:

这几个版本,内容无甚差别,只是顺序多有不同。《文学改良刍议》各条的排序,从感觉上说,颇为混杂。其实此前函件中的两个版本,却有着相当清晰的相互关联。前五条之末附注“此皆形式上之革命也”;后三条之末附注“此皆精神上之革命也”。有着明确的分类。

形式五条,首先是“不用典”,次条“不用陈套语”,“陈套语”是对“典”以外的语言要求。再下来两条,其实都是他当年热心做白话诗的原则,“不讲对仗”关于形式,“不避俗字俗语”关于语言。最后的讲求文法结构,则是全体性的总论。内容三条与此相类,“不作无病之呻吟”是约束“有我”;“不模仿古人”是避忌“无我”。最后一条“须言之有物”,则是总纲。

钱玄同抄录的《文学改良刍议》

“八事”还在美国留学生朋友中传阅时,第一条“不用典”就受到挑战。“吾友江亢虎君”论证绝对不用典之不可能,[6]也确实胡适自己函件中,都无以避忌。而到了陈独秀这儿,却是最后一条“须言之有物”遭到质疑。陈独秀的答言在大表赞同之馀,直截了当提到他的疑虑:

尊示第八项“须言之有物”一语,仆不甚解。或者足下非古典主义,而不非理想主义乎?鄙意欲救国文浮夸空泛之弊,只第六项“不作无病之呻吟”一语足矣。若专求“言之有物”,其流弊将毋同于“文以载道”之说。以文学为手段为器械,必附他物以生存。窃以为文学之作品与应用文字作用不同,其美感与伎俩,所谓文学美术自身独立存在之价值,是否可以轻轻抹杀,岂无研究之馀地?况乎自然派文学,义在如实描写社会,不许别有寄托,自堕理障。盖写实主义之与理想主义不同也。[7]

显然是为回应陈独秀的质疑,《文学改良刍议》将先前“第八项”一下子提到第一项,由此打乱了原来的规整秩序。胡适解释,他的“言之有物”并非“文以载道”,“吾所谓‘物’,约有二事”,即“情感”和“思想”,而“思想”,“盖兼见地,识力,理想三者而言之”[8]。

陈独秀对“言之有物”所可能产生的“流弊”如此敏感,并一下子联想到“文以载道”,实在毫不足奇。陈胡都是安徽人,当时后期桐城派还是文坛最大势力。桐城派所标举的最有名最简洁口号,即方苞所谓“义法”,“义”指“言有物”,“法”指“言有序”[9],约略类今之内容与形式。而发端于韩愈的“古文”,衍至宋元明清民国,所谓唐宋派文章,实不止是文章一事,还有正统意识形态的一面。方苞“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10],正是桐城派的理想和准则。其“言有物”一说,乃与柳宗元“文以明道”、周敦颐“文以载道”相贯通。难怪陈独秀立即对此表示警惕。

在这个问题上,胡适和陈独秀是两条道上跑的车。胡适回应说:“吾国近世文学之大病,在于言之无物。今人徒知‘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而不知言之无物,又何用文为乎。”[11]而陈独秀关心的是,“以文学为手段为器械,必附他物以生存……其美感与伎俩,所谓文学美术自身独立存在之价值,是否可以轻轻抹杀?”[12]

晚清文学改良以来,就文学观念而言,大体有三路:一是梁启超以文学“改良群治”,影响范围最广;二是以文学为“美术”之一的纯文学观,自王国维以下,包括周氏兄弟,以及诸如“小说林社”的主张;三是国粹派的文学主张,又可分两支,即刘师培的“文言观”和章太炎的“质言观”。

宽泛而言,胡适对文学的理解,其实还在梁启超笼罩之下。他解释“物”指“情感”、“思想”,绝非“文以载道”那个“道”。而陈独秀所指,显然在于“言之有物”和“文以载道”在思路上的一致性,也就是文学为某种功利目的服务。在他看来,“道”固不可以文“载”之,胡适所谓“见地,识力,理想”,尽管在内容上绝异于“道”,但就性质而言,同样不能要求由文学来承担。因而,《文学改良刍议》文末的独秀按语,所称赞仅是胡适“白话文学,将为中国文学之正宗”一点,而不及其馀。此后在答他人的通信中,间接地回应了胡适的辩解:

“言之有物”一语,其流弊虽视“文以载道”之说为轻……文学之文,特其描写美妙动人者耳。其本义原非为载道、有物而设……状物达意之外,倘加以他种作用,附以别项条件,则文学之为物,其自身独立存在之价值,不已破坏无馀乎。故不独代圣贤立言为八股文之陋习。即载道与否,有物与否,亦非文学根本作用存在与否之理由。[13]

陈独秀对西方文学史有相当系统的认知。1911年初《神州日报》连载《欧洲文艺革新论》,其中有署名“仲”者,即陈独秀。连载内容截断在十八世纪末,首尾今已不可见。[14]四五年后,《新青年》一卷三、四号上的《现代欧洲文艺史谭》,大体可以看作续作。其叙述“欧洲文艺思想之变迁”,由古典主义(Classicalism)到理想主义(Romanticism),再到写实主义(Realism),最后到自然主义(Naturalism)的进化论路径。并强调“现代欧洲文艺,无论何派,悉受自然主义之感化”[15]。

因而,陈独秀《文学革命论》尽管声称,“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吾友胡适。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16]似乎是作为侧翼和援军。但他的论述,无论是出发点还是具体主张,与《文学改良刍议》几乎完全没有呼应之处。

胡适对自己的文学革命前史有着长篇累牍的不断叙述,1915年他和赵元任合作,在东美学生年会上提交有关“国文”的论文。赵元任分任“论吾国语能否采用字母制及其进行方法”,胡适则是“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17],文中断言“汉文乃是半死之文字”[18]。其后自为“诗歌革命”,并与留美同仁翻翻滚滚辩论了数个回合。因而“俗字俗语”入诗,是他此前主要的实践路径。发展到以后,就是白话为中国文学正宗的思路。

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文学”是置于“革命”大布景下,系“革命”的板块之一。文章以欧洲引首:

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何自而来乎?曰,革命之赐也……故自文艺复兴以来,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亦有革命,伦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学艺术,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兴而进化。近代欧洲文明史,宜可谓之革命史。故曰,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乃革命之赐也。

以此类于今之中国,“孔教问题,方喧呶于国中,此伦理道德革命之先声也。文学革命之气运,酝酿已非一日”。当时陈独秀正致力于批判以孔教为国教的问题,以及其他诸多政治社会议题,于文学一项,只是馀力为之,且置于全体性革命的思考与实践之中。

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2卷第6号(1917年2月)

随之他提出“革命军三大主义”,所“推倒”者,有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所“建设”者,有国民文学、写实文学、社会文学。这三组,并不来源于现成的系统,似乎是他诸多思考杂糅而成。贵族与国民,属于阶级分类;古典与写实,当来源于西方文学史的流派分类。在对中国古代文学的回顾中,陈独秀并将贵族、古典合并使用。至于山林文学,所指最为含糊,却完全未涉及具体文学史事实,由与其对举的社会文学,饰以“明了的通俗的”看,[19]似乎系骈文律诗之属。而这个“社会文学”,是与胡适的主张最有交叉的了。

胡适后来一直提醒并强调,他的《文学改良刍议》是兼顾形式和内容两方面,倒也确实。1916年4月17日的札记中,他总结“吾国文学大病有三。一曰无病而呻……二曰摹仿古人……三曰言之无物……”[20]这有关“内容”的总结,早于给朱经农和陈独秀函件提出“八事”前四个多月。今之研究,有指为“八事”来源于庞德(Ezra Pound)和罗厄尔(Amy Lowell)的意象主义宣言,[21]也有认为系因南社主张而立言。[22]但至少这有关的“内容”,文句皆其来有自,源远流长。而且这“三大病”于文学史上是受到一直的批评的——成语无病呻吟出自辛弃疾,本就是贬义词,即使做着事实上无病呻吟之诗文的人也会反对无病呻吟。而摹仿古人,即便明代前后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所指也是文风诗风,没有人自承“摹仿”。大体是胡适由对当下诗文不择精粗的大量阅读,延续到对历代文学的考察,得出这样的主张,而以熟语出之。至于“言有物”,更早到《易》传。此后学衡派揭露胡适主张多袭古人,以为攻击的借口。其实陈独秀早就对此有曲折的敏感反应,《文学革命论》固然是声援,但于《文学改良刍议》不着一语,扭转方向自说了一套。

陈独秀所关心的急务,还在社会与文化。《文学革命论》后,他只是在通信中,对文学问题有零星回应。而很快加入的钱玄同,当行本色则在语言方面。由此《新青年》上的讨论,很快就转为胡适“八事”中的“形式”,也就是他所说的“工具”:

我最初提出的“八事”,和独秀提出的“三大主义”,都顾到形式和内容的两方面……钱玄同先生响应我们的第一封信也不曾把这两方面分开。但我们在国外讨论的结果,早已使我认清这回作战的单纯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用白话来作一切文学的工具。[23]

所谓“早已使我认清”,是胡适习惯的自我历史化叙述的方式。其实钱玄同“第一封信”,对《文学改良刍议》的“响应”,也就寥寥“其斥骈文不通之句,及主张白话体文学,说最精辟”数语。更著名的是提出“选学妖㜸,桐城谬种”一说。[24]而下一期刊发他第二封来信,则径直称赞胡适“‘不用典’之论最精”,以为“凡用典者,无论工拙,皆为行文之疵病”[25]。本来,《文学改良刍议》道及,江亢虎对“不用典”异议后,胡适已经接受。陈独秀在回复常乃惪和陈丹崖的“通信”中,也直接说“行文本不必禁止用典”,“行文原不必故意禁止用典”[26]。如今钱玄同一下子又扯了回去。其主张依据来自章太炎理论,但太炎是区分不同文体的,远没有钱玄同一杆子打翻的极致。在非根本问题上,胡适一向有适度的弹性,此节很快就被悬置了。

那么几人的交集,就只是“不避俗字俗语”一条中,尊“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这一总括性的断语了。如此,“八事”、“三大主义”事实上均被搁置一旁,“白话”和“白话文学”成为了1917年《新青年》接下来讨论的核心话题。

本年度《新青年》,发表胡陈二人的文学革命檄文后,有关语言文学的讨论,基本上转为对历史上和现实中白话文学的估价。此前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已对“活文学”多所追认,此时正面系统立论,发为《历史的文学观念论》。[27]本文以“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作为立论基础,实则这一说法来自王国维。而王国维也其源有自,明代王骥德、清代焦循等都有类似说法。[28]大体上,胡适追溯白话文学,从唐代小诗短词、佛氏讲义,到宋人讲学语录、宋代部分诗词,再到金元戏曲,最后自然落到明清以及近代白话小说。

1917年的《新青年》,8月出满三卷六号后,到年底处于停刊状态。但此期间,实际上酝酿着翌年改行为同人刊物的计划。钱玄同于是开始频频访问“我的朋友周豫才起孟两先生”[29]。本年4月1日,周作人抵京,入住绍兴会馆,亦即鲁迅笔下的S会馆。[30]鲁迅是此前一年,亦即1916年5月6日,迁居此间的“补树书屋”。[31]半个世纪后,周作人回忆其时情景:

我初来北京,鲁迅曾以《新青年》数册见示,并且述许季茀的话道,“这里边颇有些谬论,可以一驳。”大概许君是用了民报社时代的眼光去看它,所以这么说的吧,但是我看了却觉得没有什么谬,虽然也并不怎么对,我那时也是写古文的……[32]

周作人日记里,有随后购买《新青年》的记录,[33]但就兄弟二人的感觉,是既“没有什么谬”,又“并不怎么对”。换句话说,是既无附和的冲动,也没有驳斥的价值。周作人言“我那时也是写古文的”,实则兄弟二人,除最早期鲁迅翻译凡尔纳时试用过白话外,从来都是文言写作。而且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曾经考虑过改行白话。

周作人到京三个月后,7月1日,张勋复辟。那天是星期日,“鲁迅起来得相当的早,预备往琉璃厂去……听到的时候大家感到满身的不愉快”[34]。按周的说法,这一事件对于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是关键的触媒:

经过那一次事件的刺激,和以后的种种考虑,这才翻然改变过来,觉得中国很有“思想革命”之必要,光只是“文学革命”实在不够,虽然表现的文字改革自然是联带的应当做到的事,不过不是主要的目的罢了。[35]

由此可以见出,周氏兄弟加入《新青年》并非追随胡适、陈独秀的主张,而有着自己另外的独立关怀。固然,此时他们同意“文字改革”,但参与“文学革命”背后的动因却是“思想革命”。所接续是十年前兄弟在东京的工作思路,此时再作冯妇,二度发动。

其实,鲁迅的《呐喊》“自序”也是这样的叙述逻辑,全文分为两大部分,从《新生》的失败直接跳到金心异为《新青年》约稿。据周作人日记,钱玄同来绍兴会馆,8月份三次,分别是9日、17日、27日,其后每月一次。周则在9月7日开始“录北美评论(第七一七)中《ドストエフスキ論》”,9月18日完成《古诗今译》,均是为《新青年》而作。[36]

1918年1月周作人开始在《新青年》发稿,他在《新青年》上的亮相之作,是译品《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说》。挑选的因由,盖乃独重于陀氏对卑微人物的“深微广大的心理研究”,在小说中体现出“非常明显的现代性”,[37]可谓眼光独具。这其实已经可见他对文学的旨趣所在,与胡陈之主张现实主义自然主义,不无差异。陈独秀自不待言,胡适在《甲寅》中翻译了都德的小说,到《新青年》,则因“适识莫泊三为自然派第一钜子”而选译。[38]

虽然钱玄同数月间热情地不断催请,鲁迅似乎确实并非“切迫而不能已于言”[39],虽然钱玄同数月间不断地热情催请,直到5月才出手《狂人日记》——这无疑也是“思想革命”的文学表达。至8月开始大量写作“随感录”,则于“故事”之外,直接针对“时事”发言。而尽管小说的水平更加让人惊异,但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直接的议论。

本年《新青年》上的诗作全体改行白话,诸多同人都用自由体作诗,显然是出于胡适的组织。这已经不是俗字俗语入诗的语言问题,却是在文体上打破一切束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变革。至于理论上的进一步整理,发表于四卷四号《建设的文学革命论》。

这篇论文对于文学史的判断,较以前无甚变化,也依然不无错误地将文言与白话,类比于欧洲的拉丁文和各国国语。并将“八事”整合成“一半消极一半积极”的四条:“要有话说,方才说话”;“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的功用,就胡适的角度,是提出正面的建设主张,用来替换《文学改良刍议》以及《文学革命论》的破坏主张。而其“唯一在宗旨”,便在于“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40]。就中的关键,其实就是“国语”替代了“白话”。由此将文学语言的变革依托,从口语转入了共同语。[41]

“国语”的观念早在二十世纪初年就已传入中国,民元以后的“国语运动”自成脉络。[42]而《新青年》共同体内部,是陈独秀首先提及。在胡适就《文学革命论》发表感想的通信之末,独秀答语中声称“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文学之正宗,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馀地”,之后解释说“倘已至文言一致地步,则以国语为文……岂非天经地义,尚有何种疑义必待讨论乎?其必欲摈弃国语文学,而悍然以古文为文学正宗者……吾辈实无馀闲与之作此无谓之讨论也”[43]。

钱玄同作为语言学家,“国语”问题自是本色当行。三卷六号他声称从此开始用白话作文,并议论到“标准国语”:“这个‘标准国语’,一定是要由我们提倡白话的人实地研究‘尝试’,才能制定。”[44]由此可知,“国语”和“白话”在钱玄同那儿是截然有别的不同概念。如其《尝试集序》所言,白话“没有一定的标准”,“各人所用的白话不能相同,方言不能尽祛”,但对于文学的“传神”是有好处的;而国语“应该折衷于白话文言之间,做成一种‘言文一致’的合法语言”。

就学理的层面,钱玄同的区分是正确的。所谓白话,是自然语言,传于口耳;而共同语是民族国家的产物,具有强制的标准。《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受这一思路启发,但胡适完全不可能认同“做白话韵文,和制定国语,是两个问题”[45]。在很大程度上,他直接混用并等同了两个概念,“中国若想有活文学,必须用白话,必须用国语,必须做国语的文学”,“要使国语成为‘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方有标准的国语。”[46]

从《文学改良刍议》到《历史的文学观念论》再到《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以自己为中心,整合各种意见,主导着讨论向他希望的方向推进。但作为主要讨论阵地的“通信”栏,尤其作为主要讨论对象的钱玄同,就胡适的角度,似乎逐渐进入失控的状态。钱玄同越来越多地陷入世界语的话题中,包办着各方寄来有关世界语函件的答复,挤占版面。胡适的话语主导权,有边缘化的趋势。而且就钱玄同的逻辑,白话文学也好,国语文学也好,都不过是世界语这一终极目标的初始过渡品,所担负无非是为世界语的实现廓清历史渣滓的使命。

钱玄同持论一向有极端的特点。早年在章太炎门下,服膺老师的理论,务求复古至于其极。据周作人回忆,玄同在民报社听讲《说文》,“有时便留下不走”,与太炎“彻夜谈论文字问题”,逼得他“承认写字非用篆字不可”。[47]在章门弟子中,可谓极右派。而入民国后,却一变而崇拜章太炎最为讨厌并斗争一生的吴稚晖,对其世界语主张五体投地,一举跳转成极左派。[48]自然,这并不奇怪,极左极右,左右并不要紧,关键“极”是一种思维和逻辑方式,因而翻转是不困难的。

钱玄同

晚清文字语言改革思路,大体有几个方向:一是改用白话,或允许汉字注音,这是汉字汉语均保留;二是拼音化,用罗马字母或假名等等,这是废汉字不废汉语;三是认为未来世界必定大同,率先使用世界语可一举领先欧洲,这是汉字汉语均废。

就世界语这个问题,胡适和陈独秀虽也表明意见,但都是不愿将此问题扩大的态度。在当时的情境下,世界主义的高蹈理想,以及进化“公例”,是他们格于立场都难以否定的前提。因而陈独秀主张“先废汉文,且存汉语,而改用罗马字母书之”作为折衷调停方案。至于胡适,在承认“中国将来应该有拼音的文字”之馀,特别强调“凡事有个进行次序”,“文言中单音太多,决不能变成拼音文字。所以必须先用白话文字来代文言的文字;然后把白话的文字变成拼音的文字”[49]。这是策略性地希望将讨论的话题扭转回他主导的白话问题上。

不过,事情发展很难如他们所愿。不像白话或国语,是个边界模糊的概念,有着足够的弹性。再加上胡适个性善于调和,能够维持同人的讨论。而是否采用世界语,是个刚性的问题,事涉信仰,非此即彼。于是,1918年的通信栏上,有关世界语的讨论越来越多,各地主张世界语者的来信,以及钱玄同的答复占据着庞大的篇幅,几乎将陈独秀胡适挤到了一边。后来又有原和胡适争论的留美学生介入,可谓人声鼎沸。

最终同人间爆发了意气之争。陶孟和始终反对Esperanto,却不断有来信指名辩论,终于弄得他不耐烦起来,声明最后一次答复。他的出发点,是有感于大量青年浪费生命学这无用的语言,不过没有陈胡的虚与委蛇,直言“白话文字犹今之活言语,而世界语始有若钱玄同先生所称之‘谬种’也”。

这话显然刺痛了钱玄同,加上此前陶孟和“未曾学过外国语者,不能示以外国语中的新天地”这样的过头话,也被只懂日文的钱玄同联想到自己身上。这有可能造成同人分裂的局面,使得陈胡不得不出来止息。独秀表示这个问题已到“说闲话闹闲气的地步”,他要退出讨论。胡适自认“中立国”,宣告“讨论终止”。只是随即玄同毫不客气地揭露,“适之先生对于Esperanto,也是不甚赞成的”,并表示要去寻找新的同志,“如刘半农唐俟周启明沈尹默诸先生”。

被指认为“不反对”的唐俟,[50]极为罕见地在《新青年》通信栏中露面,刊发了题为《渡河与引路》的公开函,表明对于Esperanto,“固不反对,但也不愿讨论”。随后议论道:

但我还有一个意见,以为学Esperanto是一件事,学Esperanto的精神,又是一件事。——白话文学也是如此。——倘若思想照旧,便仍然换牌不换货:才从“四目仓圣”面前爬起,又向“柴明华先师”脚下跪倒;无非反对人类进步的时候,从前是说no,现在是说ne;[51]从前写作“咈哉”,现在写作“不行”罢了。所以我的意见,以为灌输正当的学术文艺,改良思想,是第一事;讨论Esperanto,尚在其次;至于辨难驳诘,更可一笔勾消。[52]

寥寥数语,可见出周氏兄弟加入《新青年》集团的用心。1918年开始,《新青年》中的文章几乎全用白话写作,至少在同人内部,“工具”统一了。周氏兄弟自居“客员”的边缘位置,鲁迅人不在北大,诸事均通过弟弟,更是边缘的边缘。对于“白话文学”,他们是自然是赞成的,Esperanto也不反对,[53]但从不介入有关讨论,因其发愤于斯役,目的全在“改良思想”。

在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中,文学革命首先是他的工具革命,亦即“活的文学”。“第二个作战口号”则是“人的文学”,这部分篇幅很小,且是从他的《易卜生主义》开始叙述的。[54]易卜生是二十世纪初年被关注的有特殊意义的作家,而关注长期集中于他中期的“社会剧”,显然是中国人从“问题”中得到了共鸣。早在1908年《摩罗诗力说》和《文化偏至论》中,伊孛生或译伊勃生就是“摩罗诗人”谱系中的一员,鲁迅尤属意于富有尼采气的《社会之敌》又译《民敌》一剧。[55]据周作人说,鲁迅“那时最喜欢伊勃生的著作”[56]。国内搬演易卜生戏剧的实践或始于1914年。[57]而1915年《甲寅》第一卷第十号“通信”中,有胡适《非留学》,是乃他将《留美学生年报》的文章寄来重新发表,结果文稿被章士钊弄丢了,只得将来信登在杂志上,其中言及“思译Ibsen之A Doll’s House或An Enemy of the People”。

留美时期的胡适

1918年《新青年》四卷开始改由同人轮值,六人中胡适分配到了第六号。几个月前,他就筹划“易卜生专号”,前数期广而告之。这也算是实现了多年前的理想。本号中,胡适与罗家伦合译《娜拉》,并撰写《易卜生主义》作为专题的总纲。[58]

《建设理论集》“导言”转述此文大意,说是他认为易卜生所宣传的是“真正纯粹的个人主义”,而写这篇文章是“借易卜生的话来介绍当时我们新青年社的一班人公同信仰的‘健全的个人主义’”[59]。

这显然是做了太过度的发挥。胡适在《易卜生主义》中的用词是“为我主义”。但该文的中心并不在于此,虽然也谈及“发展个人的个性”,但总体是在提倡“写实派的文学”,反对“盲目的理想派的文学”,即所谓“易卜生的文学,易卜生的人生观,只是一个写实主义”:

易卜生把家庭社会的实在情形都写了出来叫人看了动心,叫人看了觉得我们的家庭社会原来如此黑暗腐败,叫人看了觉得家庭社会真正不得不维新革命:——这就是易卜生主义。[60]

这所谓让人看完戏,就去进行家庭社会“维新革命”的教化功能,本质上还是未脱梁启超“改良群治”一类的路数。至于提倡“写实主义”,是陈独秀一向的主张,也是《新青年》同人共有的倾向。胡适以此为“人的文学”主张的起源,实则只是一篇徒有“主义”口号的较为完善的易卜生介绍。

“思想革命”是《新青年》一直有的线索,《社告》所谓“本志之作,盖欲与青年诸君商榷将来所以修身治国之道。”[61]一年之后,陈独秀形成最后决断,以“伦理之觉悟”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直指“儒者三纲之说”,[62]“教忠、教孝、教从,非皆片面之义务、不平等之道德、阶级尊卑之制度、三纲之实质也耶。”[63]

陈独秀的批判,集中在“三纲”中“君为臣纲”,所谓“教忠”的向度,寄望于培养未来民族国家的合格国民。而到1918年同人刊物时期,则首先转为针对“夫为妻纲”所谓“教从”一面,这由周作人翻译与谢野晶子《贞操论》、胡适《贞操问题》、鲁迅《我之节烈观》,一组相关的文章构成。《贞操论》主要讨论两个问题:贞操与道德有什么关系;贞操是对于女子单方面的要求还是男女双方都应该恪守。[64]胡适在《贞操问题》中呼应《贞操论》,以为“贞操是男女相待的一种态度;乃是双方交互的道德”,并慨叹“我们的中华民国居然还有什么《褒扬条例》”。而具体论述则涉及寡妇再嫁、烈妇殉夫、贞女烈女诸问题。[65]《我之节烈观》针对一致,却是鲁迅特有的文风,层层设问,层层驳难,揭发其“极难,极苦,不愿身受,然而不利自他,无益社会国家,于人生将来又毫无意义的行为”,呼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66]。

至于“父为子纲”的“教孝”,鲁迅涉入“随感录”栏目的第一篇,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所谓“‘人’之父”,以为“中国现在,正须父范学堂”[67]。而后来作为《我之节烈观》姊妹篇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动念于“想研究如何改革家庭”,而且“尤想对于从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父子问题,发表一点意见”。核心却是批判“中国的旧见解”:“本位应在幼者,却反在长者;置重应在将来,却反在过去。”从这个思路出发,他倒转旧伦常,呼吁“觉醒的人”“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68]。

鲁迅之于《新青年》,自我位置感觉非常特殊。与胡适引导话题、主持风会不同,他并不主动介入讨论,似乎只是在不得已时才发言,所谓“仍不免呐喊几声”[69],确实是写实。而与乃弟周作人,虽然主张一致,但他的文章,基本没有直接议论到语言文学,而是针对社会和思想问题发言。其实即便他那时期不多的几篇小说,也都可以看成讨论思想问题的特殊文体的文本。因而,将伦理问题与文学相关联起来的使命,就落到周作人头上,即发表于《新青年》五卷六号上的《人的文学》。其开宗明义言:

我们现在应该提倡的新文学,简单的说一句,是“人的文学”。应该排斥的,便是反对的非人的文学。

新旧这名称,本来狠不妥当……思想道理,只有是非,并无新旧。[70]

此处重新定义了“新文学”,而且隐含着对“新文学”这一提法的异议,即于“思想”而言,判定标准只能是“是非”,而不能是“新旧”。也就是说,“新”未必“是”,而“旧”也不一定“非”。以白话代文言,只是“新旧”更替,忽略了“是非”。在周作人看来,胡适奉为圭臬的《水浒》《三国》《西游》之类的“通俗行远之文学”[71],恰恰是大有问题的。《人的文学》列出十类“非人的文学”:

(一)色情狂的淫书类

(二)迷信的鬼神书类(《封神榜》《西游记》等)

(三)神仙书类(《绿野仙踪》等)

(四)妖怪书类(《聊斋志异》《子不语》等)

(五)奴隶书类(甲种主题是皇帝状元宰相,乙种主题是神圣的父与夫)

(六)强盗书类(《水浒》《七侠五义》《施公案》等)

(七)才子佳人书类(《三笑姻缘》等)

(八)下等谐谑书类(《笑林广记》等)

(九)黑幕类[72]

其中例举的十部古典小说,《水浒传》《西游记》赫然在列。而只有第四类的《聊斋志异》和《子不语》是文言,其他均是白话小说。以此可见出其与胡适路线的根本差异。其实就在五年前,周作人写过一篇《小说与社会》,言及“若在方来,……当易俗语而为文言,勿复执着社会,使艺术之境萧然独立”。盖因历史上的白话文学,在周作人看来,从“思想”层面都是有“缺限”的。[73]

《人的文学》的“人”,指的是人道主义,而且是“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周作人的主张,是“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便谓之人的文学”。因此中国古典白话小说,在他那儿基本上都是首当其冲的“非人的文学”,不能以其白话而赦免甚至推崇。周作人并举例,“譬如两性的爱……其次如亲子的爱”[74],与鲁迅之前《我之节烈观》、之后《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正形成话题呼应。他并不觉得此前有关“文字形式”,即所谓“工具”问题的讨论有多重要。而致力于区分“人的文学”和“非人的文学”,把《新青年》同人一系列伦理革命的主张,作为“人的道德”,来界定“新文学”的性质。

1918年底,陈独秀另创办《每周评论》,翌年1月,北大学生主办的《新潮》创刊,新思想阵营日渐热闹。《每周评论》出现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新青年》成为同人杂志后,日益集中于思想文化问题的讨论,而大大挤压了陈独秀最为关心的现实政治问题。新办刊物,稿源是首当其冲的事情,陈独秀此后只为《每周评论》作“随感录”,而在《新青年》这一栏目中消失,显是因为无法两顾。自然,原来《新青年》的作者也成为新杂志的约稿对象,周作人好说话,写作出产稳定,是上佳的人选。再加上此时《新青年》开始脱期,且日渐严重。刊发《人的文学》的五卷六号,连同此前一号,本应11月和12月中出刊,结果都拖到翌年1月。而这个月应该出刊的六卷一号,则拖到了3月。诸多原因,使得周作人延续《人的文学》的系统论述,挪移到《每周评论》上。

《每周评论》创刊号

《人的文学》写就不到半个月,周作人又作《平民文学》,却是针对陈独秀等人的说法,即认为“古文多是贵族的文学,白话多是平民的文学”,只要是白话,就是“活文学”,天然优于文言的“死文学”。周作人以为并不尽然,从“文字的形势[式]上,是不能定出区别的”。而应该从“文学的精神”加以划分,即“普遍与否,真挚与否的区别”。因此,“平民文学决不当是通俗文学”;“平民文学决不是慈善主义的文学”。原先陈胡等人有关古典白话小说的讨论,言人人殊,而周作人按他自己重建“平民文学”的标准,“只有《红楼梦》要算最好……因为他能写出中国家庭中的喜剧悲剧,到了现在,情形依旧不改,所以耐人研究。”[75]除此之外,“全是妨碍人性的生长,破坏人类的平和的东西”[76]。

几个月后的《思想革命》,又从另一角度论述,目的仍然是对胡适等人的主张,予以纠偏:

我们反对古文[文],大半原为他晦涩难解,养成国民笼统的心思,使得表现力与理解力都不发达,但别一方面,实又因为他内中的思想荒谬,于人有害的缘故。……如今废去古文,将这表现荒谬思想的专用器具撤去,也是一种有效的办法。但他们心里的思想,恐怕终于不能一时变过……不过从前是用古文,此刻用了白话罢了。话虽容易懂了,思想却仍然荒谬,仍然有害。

中国怀着荒谬思想的人,虽然平时发表他的荒谬思想,必用所谓古文,不用白话,但他们嘴里原是无一不说白话的。所以如白话通行,而荒谬思想不去,仍然未可乐观……无论用古文或白话文,都说不出好东西来。就是改学了德文或世界语,也未尝不可以拿来做“黑幕”,讲忠孝节烈,发表他们的荒谬思想。……所以我说,文学革命上,文字改革是第一步,思想改革是第二步,却比第一步更为重要。

其中使用的例子,如“用从前做过《圣谕广训直解》的办法,也可以用了支离的白话,来讲古怪的纲常名教。他们还讲三纲,却叫做‘三条索子’,说‘老子是儿子的索子,丈夫是妻子的索子’。又或仍讲复辟,却叫做‘皇帝回任’”[77],与鲁迅《渡河与引路》同一修辞方式。自然,得出的也是与鲁迅“改良思想,是第一事”同样的结论。

周作人警惕无原则提倡白话,而忽视白话原也只是载具,白话风行而思想依旧。鲁迅的神经,更敏感于文言即便成为“落水狗”,爬上岸来仍要咬人。在他看来,白话固然可以承载旧思想,但文言无疑更是旧思想的载具。半年后在“随感录”中,痛斥反对白话者“明明是现代人,吸着现在的空气,却偏要勒派朽腐的名教,殭死的语言,侮蔑尽现在”,斯为“现在的屠杀者”,因为“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78]。

胡适曾将《文学改良刍议》《历史的文学观念论》《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作为他文学革命的三项基本文献。如果以此比照的话,周作人《人的文学》《平民文学》《思想革命》也可看作类似的文件。胡、周作为“活的文学”和“人的文学”的核心主张者,由同人公认到世所共知。笼统地说,后者是在默认前者最底层主张并以之为前提的基础上,否定性地提出另外的理论。但正因具备白话或国语这一前提,就为二者相合提供了条件,并被整理成文学革命的全体叙述。

但这样的并列对举,胡适似乎并不以为然。十多年后,他追叙早在1916年2、3 月间,就已“澈底想过:一部中国文学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陈代谢的历史”。[79]因而“回国之后,决心把一切枝叶的主张全抛开,只认定这一个中心的文学工具革命论是我们作战的‘四十二生的大炮’”。这一先知形象的自我指认,使得纠结复杂的历史过程,变成了清澈简洁的因果关系。自然,作为结论,他裁断“这一次文学革命的主要意义实在只是文学工具的革命”。[80]

《思想革命》刊发于1919年3月,此时,林蔡之争风起;5月,五四运动爆发,新思想阵营的注意力被大量分散。6月8日的《每周评论》上,陈独秀发表“随感录”《研究室与监狱》以为声援:“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81]6月11日他被捕,《每周评论》由同人们支撑,直到8月31日被政府封禁。9月16日陈独秀“出了监狱”,却再也无法“入研究室”了。他离开北大,带来了《新青年》的归属问题,同人集团逐渐分裂。[82]

当事者应该都感到了筵席将散,1919年底1920年初,不约而同地发表带有总结意味的文章。善于提出纲领的胡适刊出《新思潮的意义》,此文引尼采“重新估定一切价值”,认为新思潮的根本意义是一种“评判的态度”,并提出“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83]作为未来努力的概图。周作人则有演讲《新文学的要求》,总结自己的主张,所谓“正当的解说,是仍以文艺为究极的目的;但在文艺应当通过了著者的情思,与人生有接触”,调和“艺术派”和“人生派”而成“人生的艺术派的文学”[84]。至于陈独秀,此时要告别文化运动,奔赴政治场域去了,《新文化运动是什么?》对老朋友们放言一快——“本志社员中有多数人向来主张绝口不谈政治,我偶然发点关于政治的议论,他们都不以为然。但我终不肯取消我的意见”,并警告“白话文若是只以通俗易解为止境,不注意文学的价值,那便只能算是通俗文,不配说是新文学。”[85]

鲁迅摄于1925年

至于鲁迅,正如《娜拉走后怎样》所言,娜拉出走了,幕布拉下,但这不是问题的解决,而是问题刚刚开始。[86]而眼前所看到的,是“《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87],由此他彷徨无地而上下求索。不过倘从另一面看,正如他《渡河与引路》所言:

然问将来何以必有一种人类共通的言语,却不能拿出确凿证据。说将来必不能有的,也是如此。所以全无讨论的必要;只能各依自己所信的做去就是了。[88]

“原来同一战阵中的伙伴”,固然走散。但也不过是“各依自己所信的做去”罢了。

注释:

[1]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第1页,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

[2]独秀:《答适之》(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之“附录”),《科学与人生观》,第40页,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年版。

[3]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第17页。

[4]英费尔德:《回忆爱因斯坦》,赵中立、许良英编译《纪念爱因斯坦译文集》,第221页,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79年版。

[5]《胡适留学日记手稿本》第12册,1916年8月21日记,无页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此后胡适《我为什么要做白话诗(〈尝试集〉自序》(《新青年》第6卷第5号,1919年5月)及排印本《胡适留学日记》(卷十四“文学革命八条件”条,《胡适日记全集》第2册,第399—400页,联经出版公司2004年版)皆曾征引,惟字句小有出入。

[6]1916年9月15日江亢虎致胡适信,《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5册,第12—16页,黄山书社1994年版。

[7]《通信》之胡适致独秀及独秀答复,《新青年》第2卷第2号,1916年10月。

[8]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第2卷第5号,1917年1月。

[9]方苞:《又书货殖传后》:“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方望溪先生文集》卷二“读子史”,叶二十上,四部丛刊景咸丰元年戴钧衡刊本。

[10]王兆符:《方望溪先生文集·原集三序》,叶三上。

[11]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第2卷第5号,1917年1月。

[12]《通信》之胡适致独秀及独秀答复,《新青年》第2卷第2号,1916年10月。

[13]《通信》之独秀答曾毅,《新青年》第3卷第2号,1917年4月。

[14]今可见有《神州日报》1911年2月6日、3月13日、3月19日连载。署“仲”者,1912年3月9日《民立报》章士钊《秋桐杂记》云:“予别陈仲甫六年矣。避地英伦时,曾见《神州日报》载有‘欧洲文学’一首,予决为仲甫之作。”随后就见到陈独秀。而该记未言独秀否认此文,则士钊猜测应无误。又有署“僇”者,系当时《神州日报》和《民立报》主笔王钟麒,自号天僇、天僇生、僇民等。参邓百意:《王钟麒笔名与著述考》,《中国文学研究》第2期,2014年。

[15]陈独秀:《现代欧洲文艺史谭》,《青年杂志》第1卷第3号,1915年11月15日。又,本文引裴利西《现代文学之运动》,按Georges Pellissier(1852—1918)系Janson-de-Sailly中学教师,教授修辞学,而多有法国文学方面的著述,陈独秀所引出自1901年出版的Le mouvement littéraire contemporain。裴利西对自然主义怀有异议,认为十九世纪最后20年,没有一种流派能够一统天下,心理主义(psychologism)和象征主义(symbolism)都割据一方。

[16]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2卷第6号,1917年2月1日。

[17]《胡适留学日记》卷十一“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条,1915年8月26日记,《胡适日记全集》第2册,第207—210页。

[18]参席云舒《文学革命的序曲——论胡适的〈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4期。

[19]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2卷第6号,1917年2月1日。

[20]《胡适留学日记》卷十二“吾国文学三大病”条,《胡适日记全集》第2册,第315—316页。

[21]1922年8月27日闻一多在致清华文学会友人的英文信中指出胡适的“八不主义”并非独创,受到Amy Lowell代表的意象派的影响,参《闻一多年谱长编》上卷,第182—183页,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同样留美且娴于文学的叶公超亦于1933年致信胡适,询问其“一九一五年前后曾经受过多少美国当时Imagist movement的影响”,见《叶恭绰、叶公超致胡适信十八通》,程既朱、韦昭整理,https://mp.weixin.qq.com/s/AQ_ICrrcA72y0lURW57PpQ(2023年2月26日访问)。Achilles Fang (方志彤), “From Imagism to Whitmanism in Recent Chinese Poetry,” in Indiana University Conference on Oriental-Western Literary Relations, Horst Franz and G. L. Anderson, ed.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ia Press, 1955), p. 177-189,参奚密《现代汉诗:1917年来的理论与实践》,第77—79页,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

[22]沈永宝:《论胡适“文学革命八事”以南社为背景》,《天津社会科学》1995年第5期。

[23]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第18页。

[24]《通信》之钱玄同致独秀,《新青年》第2卷第6号,1917年2月1日。

[25]《通信》之钱玄同致独秀,《新青年》第3卷第1号,1917年3月1日。

[26]《通信》之独秀答常乃惪、答陈丹崖,《新青年》第2卷第6号,1917年2月1日。

[27]胡适:《历史的文学观念论》,《新青年》第3卷第3号,1917年5月1日。

[28]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序”,《王国维遗书》第15册,无页码,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版;王骥德:《古杂剧序》,《王骥德曲律》,第337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焦循:《易馀籥录》卷十五,第125—126页,辽宁出版社2004年版。参张丽华《现代中国“短篇小说”的兴起:以文类形构为视角》,第一章“导论:文学革命与文类形构”,第1—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29]《通信》之钱玄同致独秀,《新青年》第3卷第6号,1917年8月1日。

[30]《周作人日记(影印本)》上册,第662页,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

[31]同日鲁迅日记,《鲁迅全集》第15卷,第22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32]周作人:《知堂回想录(药堂谈往)(手稿本)》“一一五 蔡孑民二”,第266页,牛津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

[33]周作人日记中购读《新青年》的记录,有1917年4月20日(3卷1号),8月3日(3卷2、3号)、14日(3卷4号),9月3日(当为3卷5号)。3卷6号则是在北大图书馆借阅的(10月6日),此时他已开始为该刊供稿。《周作人日记(影印本)》上册,第666—699页。

[34]周作人:《知堂回想录(药堂谈往)(手稿本)》“一一二 复辟前后二”,第260页。

[35]周作人:《知堂回想录(药堂谈往)(手稿本)》“一一五 蔡孑民二”,第267页。

[36]《周作人日记(影印本)》上册,第686—695页。

[37]周作人译《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说》,《新青年》1918年1月第4卷第1号。

[38]《柏林之围》,都德著,《甲寅》1914年11月10日第1卷第4号;《二渔夫》,莫泊三著,《新青年》1917年3月1日第3卷第1号;《梅吕哀》,莫泊三著,《新青年》1917年4月1日第3卷第2号。

[39]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41页。

[40]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4卷第4号,1918年4月15日。

[41]参看王风《文学革命与国语运动之关系》,《世运推移与文章兴替》,第210—230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42]相关较新研究参黄兴涛、黄娟《清末“国语”的概念转换与国家通用语的最初构建》,《近代史研究》2022年第6期。

[43]《通信》之独秀答胡适,《新青年》第3卷第3号,1917年5月1日。

[44]《通信》之钱玄同致独秀,《新青年》第3卷第6号,1917年8月1日。

[45]《钱玄同:《尝试集序》,《新青年》第4卷第2号,1918年2月15日。

[46]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4卷第4号,1918年4月15日。

[47]周作人:《钱玄同与〈章氏丛书〉》,《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第679页,原载《亦报》1950年1月28日,署名鹤生。

[48]钱玄同对吴稚晖的态度转变过程,参袁一丹《另起的新文化运动》,第七章“新文学家的游戏笔墨”,第219—224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版。

[49]《通信》“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钱玄同致独秀之独秀、适附言,《新青年》第4卷第4号,1918年4月15日。

[50]《通信》“论Esperanto”之陶履恭答区声白信,孙国璋致独秀之独秀、适、玄同附言,《新青年》第5卷第2号,1918年8月15日。

[51]“ne”原刊作“no”,据《鲁迅全集》改,见第7卷第37页。

[52]《通信》“渡河与引路”唐俟致玄同,《新青年》第5卷第5号,1918年11月15日(实为1919年1月)。

[53]关于《新青年》上围绕世界语的讨论及其背景,参季剑青《语言方案、历史意识与新文化的形成——清末民初语言改革运动中的世界语》,《现代中文学刊》2017年第1期。

[54]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第28—29页。

[55]鲁迅:《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52—56、81页。前文原载《河南》第7号,1908年8月,署名迅行;后文原载《河南》第2、3号,1908年2、3月,署名令飞。

[56]周遐寿(周作人):《鲁迅的故家》“第三分 鲁迅在东京”“二五 看戏”,第377页,上海出版公司1952年版。

[57]予倩(欧阳予倩):《自我演戏以来(三):春柳剧场》,《戏剧》第1卷第4期,1929年。

[58]罗家伦、胡适译《娜拉(A Doll’s House)》,胡适:《易卜生主义》,《新青年》第4卷第6号,1918年6月15日。

[59]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第28页。

[60]胡适:《易卜生主义》,《新青年》第4卷第6号,1918年6月15日。

[61]《社告》,《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1915年9月15日。

[62]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青年杂志》第1卷第6号,1916年2月15日。

[63]陈独秀:《宪法与孔教》,《新青年》第2卷第3号,1916年11月1日。

[64]日本与谢野晶子著、周作人译《贞操论》,《新青年》第4卷第5号,1918年5月15日。

[65]胡适:《贞操问题》,《新青年》第5卷第1号,1918年7月15日。

[66]唐俟(鲁迅):《我之节烈观》,《新青年》第5卷第2号,1918年8月15日。

[67]唐俟(鲁迅):《随感录(二五)》,《新青年》第5卷第3号,1918年9月15日。

[68]唐俟(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新青年》第6卷第6号,1919年11月1日。

[69]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第441页。

[70]周作人:《人的文学》,《新青年》第5卷第6号,1918年12月15日(实为1919年1月)。

[71]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第2卷第6号,1917年2月1日。

[72]周作人:《人的文学》,《新青年》1918年12月15日(实为1919年1月)第5卷第6号。

[73]《周作人集外文(1904—1948)》,第157页,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5年版。原载《绍兴县教育会月刊》第5号,1914年2月20日,署名启明。

[74]周作人:《人的文学》,《新青年》第5卷第6号,1918年12月15日(实为1919年1月)。

[75]仲密(周作人):《平民文学》,《每周评论》第5号,1919年1月19日。

[76]周作人:《人的文学》,《新青年》第5卷第6号,1918年12月15日(实为1919年1月)。

[77]仲密(周作人):《思想革命》,《每周评论》第11号,1919年3月2日。

[78]唐俟(鲁迅):《随感录(五七)现在的屠杀者》,《新青年》第6卷第5号,1919年5月。

[79]胡适:《逼上梁山——文学革命的开始》,《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第9页

[80]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第22、31页。

[81]只眼(陈独秀):《研究室与监狱》,《每周评论》第25号,1919年6月8日。又,6月29日第28号“随感录”上,胡适以“适”为署名发表同题文,以为声援。

[82]参欧阳哲生《〈新青年〉编辑演变之历史考辨——以1920—1921年同人书信为中心的探讨》,《历史研究》2009年第3期;耿云志《〈新青年〉同人分裂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细节》,《广东社会科学》2018年第5期。

[83]胡适:《新思潮的意义》,《新青年》第7卷第1号,1919年12月1日。

[84]周作人:《新文学的要求(一月六日在北京少年学会讲演)》,《晨报》1920年1月8日。

[85]陈独秀:《新文化运动是什么?》,《新青年》第7卷第5号,1920年4月1日。

[86]《鲁迅全集》第1卷,第165—171页。

[87]鲁迅:《〈自选集〉自序》,《鲁迅全集》第4卷,第469页。

[88]《通信》“渡河与引路”唐俟致玄同,《新青年》第5卷第5号,1918年11月15日(实为1919年1月)。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