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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是人类的可能 ——王少勇、程继龙关于诗的谈话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少勇 程继龙  2023年09月12日15:59

在“日常”的边界瞭望、开拓

程继龙:我通读了你的新诗集《风之动》,加深了对你的了解。我们照旧从谈诗开始,谈谈你最喜欢的一首自己的作品。除了阅读的感动以外,我从做批评的角度看,印象比较深的有《与一座桥对视》《珠穆朗玛》《七日》《梦》。

王少勇:如果说,我最满意的诗写于近半年,没来得及收入《风之动》,是不是显得有点狡猾?你先告诉我“做批评的眼光”是什么,我再谈谈这几首诗。另外,你的诗集中,我最喜欢那首《瀑布中上升的部分》,你觉得我眼光如何?

程继龙:好,那我就不那么狡猾地说说我的批评标准。第一,要有新发现。那个“新”的思想、看法、感受,甚至身体的混沌感觉,是支持一首诗成立的内核,哪怕只有一点,一闪念,也必须有,否则不用写诗。或者,叫做“种子”也行,没有种子,怎么会有诗的根芽,诗的实体呢?哪怕你改写前人的、古人的诗,也要把诗里那个种子重新体认一番,稍稍给它翻个身或转个角度。这是新诗写作本质上不同于旧诗写作的一点。第二,表达得好。不要虎头蛇尾,要有很高的文本完成度,该用力的时候咬碎槽牙,该放松的时候风轻云淡,配合着表达中需要的那种节律、呼吸而行动而中止。找到合适的语言,要调配、要锻造,锻造得恰到好处。对诗人来说,没有一种语言是现成的。第三,能接通大的背景。不能仅仅是“好”,把人感动一下,或点中了现实穴道就了事,要能代表诗人自己生命、写作的主要向度,包含了他艺术实践的秘密。要能接通一种文化,或一种文明的气脉,不能仅仅是“审美”或者修辞层面上的事。要有能成为“经典”、汇入它所赖以出产的那种文明的源流的品质。

我的诗中,我偏爱的是写家人的那些诗,最希望流传下去的是《隐士》组诗。写“隐士”我用自己的切身经验、生命体验化炼了唐诗宋词中的很多情结、情节,试图再造,让它为当下的处境命名、说话。当然这些可能都是妄想,绝大多数诗人、诗是要被淘汰的,既然写诗,就要做好被湮没的准备。“瀑布中上升的部分”仅是一个好创意,带着我的经历的印记,但那首诗没有很好地打开,没有达到我追求的左右逢源、圆融无碍的境界。

所以,还请你谈首诗吧。《与一座桥对视》是人与物的对视,相互呈现在对方的眼睛中,就如“我”在故乡眺望平原尽头的感觉,非常精彩的一笔。《珠穆朗玛》写得磅礴而简约,“那些小水母/依然诞生于盐和月光”,简直可以和辛波斯卡的“喜马拉雅雪人”媲美,“群山奔向月亮。/跃出的瞬间被铭刻于/突然撕裂的天空”。写母亲的那几组,都是泣血之作,细节真实到可以直接激起肉体的颤栗,你有上升到问候“地母”“造物主”的能力……这是我的粗浅经验。

王少勇:你的诗集就叫《瀑布中上升的部分》,这首诗和你温雅的气质相吻合,写出了人与世界相遇、对抗,获得感悟并与之和解。读完这首诗,我想到了陈超先生那首《无端泪涌》。你说没有很好地打开,我倒觉得已经完满、自足了。

《与一座桥对视》是我在柳荫公园散步时写的,我很多诗都是在那写的。柳荫公园和我居住的高楼仅隔一条马路,闹中取静,有点江南园林的感觉。我对那里面的花草树木、鸟兽鱼虫都有感情,桥也一样。在那个黄昏,一瞬间,我看到了它的眼睛,一双大眼睛,和我的眼睛一样,蕴含着宇宙的神秘,又充满困惑,就把那一刻的感受如实记录下来。

《珠穆朗玛》是我参加2020珠峰高程测量时在珠峰大本营写的。虽然诗里的感受和情绪都是真实的、真诚的,但我觉得这首诗写得太“大”,用力过猛,不够放松。我潜意识里可能觉得必须足够崇高,才能匹配《珠穆朗玛》这个题目。现在反思,其实这种想法是有问题的。崇高本身不是问题,而如果被崇高感裹挟着去写诗才是问题,容易走向“假大空”。我想听听你对此的看法。

程继龙:我理解你说的写得“不够放松”的意思,你觉得写作时还不够左右逢源、随物赋形,自由地把在珠峰大本营的所见所思写到文本里去,不过分安排,即可随意而工。其实我觉得你大体上已经做到了,珠峰的壮廓、寥落,你对生命的沉思,对家乡的记忆,对宇宙秘密的体悟,都织锦裁云地搭配进去了,配得上整体气氛的雄浑浩远,又不显得空落。你对崇高的低徊、犹疑态度,预示着你可能会变,这可能在你写作的下一个阶段成为主要问题。但我要说,“真诚”“崇高”“形而上”本身永远有存在的价值,显然珠峰、银河系这些东西,对人、对个体,是崇高、永恒的,你不能一味地把它拉到低处。我们中间,是有一些崇高的人的,比如鲁迅、弘一法师,他们一生所显示出的对自我的理解、对生命、众生的博大的情怀,真非一般人所能比及。而且,风行了四十年之久的“日常生活写作”,也到了该反思的阶段了,并不是生活中的婆婆妈妈、喃喃自语是唯一值得书写的,生活中大的、崇高的东西更值得书写。我们得在那个固化了的“日常”的边界瞭望、开拓。也需要借助一点黑格尔整体观照的精神、方法。这是我选出你这首诗的一个用意。

王少勇:《七日》是母亲去世之后的七天里写的,每天一首。确切地说,不是写的,是我在灵堂里母亲的遗体旁,在墓地烧她的衣服时,坐在她生前坐过的椅子上时,哭出来的。这组诗我无法评价,它不同于其他的诗,写得好与不好,一点儿都不重要。母亲去世已经6年了,每次梦见她,我都把梦中的场景记下来。那是我手机里的一个文档,题目就叫《梦》。我把许多次梦的场景穿插在一起,就是《梦》这首诗。有朋友说,从这首诗开始,我对母亲的思念和悲伤,变得明媚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定是母亲来梦里告诉我:你要明媚起来。我还有一首写给母亲的诗叫《中药》,母亲忍受了10次化疗后,我们把希望寄托于中医。广安门中医院的大夫开了一幅药方,当晚,我在药方的背面用那些药材的名字写下了这首诗。这些诗,可以说都不是写成的。

程继龙:《人间词话》:“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你这一题材的诗,当得起“以血书者也”。和生命发生血肉关联的你才愿意写成诗,才觉得写得称心。对母亲的爱,从她得病确诊那一日起,就进入了苦痛的轨道,随后是守望,也是挣扎。你写母亲辞世那一夜那种“读秒”的感觉真让人揪心。然后,当至亲永别,绵绵的痛就来了,随着时日的远去,越来越深刻。我爱这一组诗,还因为你在化炼,始终意识到自己是在写诗,没有把诗消泯在绝对的“真”面前。诗源于真,但诗毕竟与现实的情、事有别,成熟的诗人会自觉守住这一微妙的离合。《七日》中“问”那一首里你就问到了“天问”——“如果这世界只是幻象/在真实的世界我们相识吗?/从一场梦里惊醒/会掉进另一个梦吗?”这类问题是永恒而普遍的,诗要上升到这一层面,就像张若虚、李白问“江月何年初照人”“青天有月来几时”。《梦》太明亮,太温暖了,我简直觉得你梦醒后,在恍惚又清醒的状态中写下这些句子时,神灵附体了:在明亮的阳光中,你母亲推着三轮车上门前的小坡,这是你们过去的家,又是你外婆家门前的坡路,一切回到了幸福的、美的过去,你母亲回到了俏皮小女孩的状态……把一个个破碎的梦写得如此真切动人,难道不是生命和爱的赞歌?

在他人都怀疑的时候,我选择坚信

程继龙:你是“仁者”诗人。“泛爱众,而亲仁”,你由爱父母妻子,到怀着慈意爱草木虫鱼,乃至对宇宙生出一种款款深情,你常写到在银河系里怀着温暖的感情回望地球一隅正在上演的悲喜。你同意我这个看法吧?

王少勇:我不是仁者,我只是在努力做一个人。我以为,天地不仁,恰恰是天地最大的仁慈。宇宙有其美妙的运转规律,这规律不会为任何事物而改变。我们都只是宇宙的组成部分。组成我们身体的物质,和组成恒星的没有区别,和组成蚂蚁、含羞草的也没有区别。我们每一口呼吸中,都含有孔子当年呼出的原子(就像我们的思想依然受他的影响)。我为自己是宇宙的组成部分而骄傲。大自然是宇宙在我们身边显形,树叶摇动,鸟飞过,云聚散,只需静静地看着这些,都能让我幸福,让我感动。

我喜欢站在宇宙的视角去看地球,看地球上发生的事情,这已是一种习惯。我常常写到地球之外的东西,这些都是自然出现的感受。星系、星云、黑洞、暗物质、暗能量,都令我着迷。量子力学、弦理论、多重宇宙的诸多猜想也令我着迷。我们对宇宙了解太少,正如对自己了解太少。但这不妨碍我们去爱。

程继龙:你居住在一座很古典的大厦下,我指的是你的思想、观念,你对自我、世界的态度。如果我们对人的、世界的认识过于稳定、古典,我们是不是不能胜任诗的期待?你有没有为这些疑云纠缠过?

王少勇: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如你所说,人正在被工具异化和奴役,争先恐后地生产和消费速朽的垃圾,在各种信息不间断的轰炸中轻易地被灌输某种思想观念,又快速地被另一种思想观念所取代,似乎谁都可以提出一个什么主义,谁都可以宣布某某已死,谁都可以解构并重新定义价值,破坏远远比建立更过瘾更受欢迎。各种光怪陆离的艺术形式,仿佛画在涂鸦墙上的图案,还没来得及被人记住就已被其他图案所覆盖。我倒是认为,越是在这样的时代,我们越要保持自己身上古典的、稳定的东西。我觉得可以分几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第一个角度,人的身体里虽然有兽性的一面,但也有上升至神性的通道,只要人类存在,对真善美的追求就永远存在。如昌耀所写:“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对此我深信不疑。第二个角度,在如此多变的世界中,拥有稳定的宇宙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有自己的辨别能力,不被欺骗、蒙蔽,是可贵和幸运的。古典不等同于迂腐和过时,老子、释迦、耶稣、苏格拉底皆古典,但蕴含着大智慧,如今各种思想流派很现代,大多只是一些自圆其说的说法而已。是智慧,而不是说法,能够让我们从容地对待人生和艺术,应对乱象。第三个角度,只有“乱”了,艺术才能推陈出新。如果艺术领域都存在独裁,只允许几种审美和形式,那就太可悲了。现代艺术的发展,不断出现新的形式,让我们看到人类表达对世界感受和内心情感的各种可能。我愿意看到各种各样的诗歌尝试,哪怕有些我看过之后会说“这不是诗”,但探索和创新永远值得鼓励。第四个角度,艺术自有其规律,真正的艺术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形式的创新,即所谓新的“点子”,很容易出现,但其意义仅存在于第一次,并且大多是昙花一现。艺术的创新必须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在艺术规律中创新,正如东坡先生所说的“出新意于法度之中”。总之,艺术的“正道”还是表达和储存人的情感,表现人对世界的感受。爱恨情仇、喜怒哀乐,人类的情感体验不外乎这些。我想说,在他人都怀疑的时候,我选择坚信。保持我们身上古典的、稳定的东西,并不断地去寻求生命体验和艺术表现新的可能性,“莫愁前路无知己”。阿多诺还说过“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甚至都是野蛮的”呢,现代诗依然不断涌现出试图揭示人类存在本质、有助于爱的繁衍与生殖的堪称伟大的作品。

程继龙:“诗人”现在遭受公众的嘲笑,其中一个原因是大部分诗人不再愿意思考、承担这些东西了,使公众大失其望。我自个儿很古典,我的古典主义态度,是经过了弃绝与回转、自闭与敞开的艰难过程重新建立起来的,“不证而信谓之迷信”。好几年前,我请教沈奇先生读什么书时,他答“还是要读读艾略特。”我看到T.S.艾略特从非常时髦的“现代”炫技,回到了工工整整的古典,对我真是一个鼓励。王佐良先生在《英诗的境界中》也交代了艾略特“古典”一路的价值,说到了哈代诗歌伟大的素朴。你能说哈代的诗不如艾略特吗?穿过表象,回到更本真的东西,在那些无论如何都越不过去的深奥处、陡峭处徘徊、用力,这是我们的必由之路。再者,像你说的,艺术有其内在的规律,这规律静默无言,但它神奇地规定着自己的线路、前途,我们只要谨守它就行了。

要担荷,担荷狂喜、痛苦、寂寞

程继龙:我们暂时把上面的话题搁置一下,谈下一个问题。你走过、考察过很多地方,这些都构成了你生活的世界,“诗的世界”。“行走”在你这里意味着什么?它是如何和你的诗发生关系的?

王少勇:我最大的梦想是环游世界。可以说,从25岁到40岁,我是在路上成长的,每一次远行,对我来说都是一次蜕变。在路上,我获得许多感悟。在太平洋中央,深夜,我站在前甲板,在珠峰脚下,绒布冰川上方,也是深夜,我站在星空下,都有种错觉:地球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独自面对整个宇宙。还有两次,在西藏,我被眼前的景色感动得嚎啕大哭,内心充满感恩和幸福。这些经验都是我人生最宝贵的财富。我常常想,古人比我们更有智慧,因为他们能更加直接地接触自然和宇宙,他们能时常看到满天繁星,能更真切地感受四时流转。而我们,被工具阻隔了,宇宙已经无法直接在我们的胸膛里回响。

在路上,我的精神和意志也得到了磨炼,这帮助我逐渐改善了诸如懒惰、缺乏毅力等缺陷,帮助我收敛起张狂,让我面对困难和挫折时有了更多的勇气和力量。“行走”改造了我,当然也改造着我的诗。

程继龙:诗人要有伟大的行迹,他的生活要充满奇情壮采。仅在书斋里,是很难写出好诗的,诗的生产更依赖“第一义”,更需要身体、感官、眼目的帮助,诗人更需要身体力行,需要在路上。即使科技发展到全息影像非常真实的时代,也不能取消我们亲赴山海的需要。山野湖海,有太多的光影气味、暗物质暗能量直接作用于我们的耳目,我们的皮肤、心灵,和我们发生直接的交互作用。这些滋育着生命,也滋养着诗歌,使诗歌有根基,有血色,有风力。“行走的诗”“行动的诗”呼唤着我们这些生命正当壮年的诗人,呼唤着也许还身处幼年的新诗。

我喜欢音乐天才、绘画天才胜于诗歌天才

程继龙:你有致赫塔·米勒、安娜·布兰迪亚娜的诗,我还觉得你的诗有泰戈尔的气息,他们对你有影响吗?

王少勇:致赫塔·米勒、安娜·布兰迪亚娜的诗都写于2017年我在鲁院研修期间,这两人的作品都是鲁32同学推荐我读的。我喜欢她们的作品,但她们对我影响很小。泰戈尔的作品是初中时读的,那时我还喜欢徐志摩,后来就没怎么读过他们的作品了。最早对我影响比较深的是海子,是啊,海子影响了太多人。我花过不少时间研究辛波斯卡和特朗斯特罗姆的作品。荷尔德林和里尔克我也喜欢。兰波和我同一天生日,10月20日,但他是天才,我喜欢音乐天才、绘画天才胜于诗歌天才。雅姆的诗令我忍不住想要一遍遍和亲人们一起读,他的祈祷也是我的祈祷。我还喜欢几位美国诗人,惠特曼、弗罗斯特、威廉斯,不只一个诗人朋友说我的诗有斯奈德的气质,我自己却没发现。当然,对我影响更大的是诗经、古诗十九首、陶渊明、王维、李白、杜甫、苏轼、李清照、任洪渊。没必要再列举下去了。我不希望自己写得像任何一个人,我在尝试不同的写法,探索各种可能。我希望自己一直是未定型、未完成的,一直处于创新的过程中。

程继龙:赫塔·米勒前几年我也翻阅过,我印象她的诗很坚硬,拼贴、并置用得很多,不知怎么的,我在读她时一再想到策兰,一样地有硬度,牙齿磕玻璃的感觉。我对胡桑、陈黎、张芬龄分别翻译的辛波斯卡爱不释手,辛波斯卡以理节情,每首诗的角度都很刁钻,诗歌展开过程中不断地发散、爆破、佯谬推理,总能抵达她体会到的那个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境界,无理而妙。她把现代主义轻量化了,很适合表现战后那种平冗的日常的思考、体验,同时不抛弃对文明的反思,因此很适合我们当下的言说语境。希尼很好,但我总觉得他的诗思想的、节奏的强度不够,九十年代我们引入叙事性,他是一个很好的参照。再就是汉语诗歌的传统,一个真正写诗的人,不可能不遭遇李杜苏黄,不可能不在某一个阶段对鲁迅、海子视而不见,即使你讨厌他、反抗他,那你也是以对抗的方式在和他发生关联。爱过、恨过很多人,最后成为你自己,诗人也是如此。

你常写到音乐会,写到听音乐的感受,也写到梵高、夏加尔等画家,夏加尔那种童真、梦幻的感觉真是迷人,这些都和你的诗歌息息相关吗?

王少勇:你对一种艺术形式理解的加深,会让你对其他艺术形式产生不同的看法,这是我的切身体会。我喜欢艺术,我愿意抓住一切机会接触不同形式的艺术。我在音乐和绘画中获得的感受,影响着我对诗的认识。

梵高和夏加尔都拥有我没有却无比渴望的天才。我没把他们当成比我早生100年的人,而是当成朋友和知己。我们都在宇宙中活这一生,我的20岁和他们的20岁是同时的。梵高只活了37岁,我已经比他大3岁了。我多么爱梵高,我不用看他的画,只看他给弟弟写的信就爱上他了。这么多年来,我的心都和他在一起,一想起他,似乎我也在阿尔明媚的阳光中。他的生命和他浓烈的色彩一样在燃烧。我写给梵高的那首《亲爱的文森特》写完之后,激动得一夜未眠。我在心里说:我终于配做你的朋友了。

如你所说,夏加尔最大的特点就是童真和梦幻,我们想要保存的不也是童真和梦幻吗?夏加尔用他画里的童话来弥补现实中的裂痕,我说他最迷人的色彩是梦将醒未醒时天空的颜色。他喜欢把人生不同时期的场景并置于同一个画面中,如同一个钟面循环往复,消逝的也是未来的。夏加尔61岁时发现了绘画中色彩和光线组合营造出的化学平衡,他说:“找到了化学,其余的,无论是现实主义还是非现实主义,无论是具象艺术还是抽象艺术,这种分类,都不再有意义。”梵高肯定也找到了这种化学平衡,王羲之、葛饰北斋、贝多芬、马勒肯定也找到了这种化学平衡。

诗人能不伟大吗,诗人敢不自重吗?

程继龙:谈谈你的恩师任洪渊先生吧!你和他的有着血浓于水的感情。

王少勇:任老师与我心中一直以来关于高贵的想象完全符合,是绝对的贵族。“人这一生,重要的不是有什么车子和房子,而是对宇宙有什么想法”,他的这句话是我的座右铭。我以一个小朋友的身份,在任老师人生最后的10年里,帮他整理诗稿文稿,做些简单的事情,聆听他的教诲。任老师常对我说:生命宝贵,不要做任何没有创新的事情,重复没有意义。他最讨厌那些成语、套话,总是让语言遍布自由和智慧的花火。他的思想和文字有一种强大的魔力,他说一个句子,我敲键盘输入电脑,常常会有某个句子令我目瞪口呆,回味良久。我太愚钝了,以至于任老师离去后,我才越来越深刻地发现他的言传身教对我来说多么宝贵。我写过这样一句话:先生常说,拥有什么样的语言,就拥有什么样的人生。从那天起,先生改变了我的一生。那天是指我和任老师相遇的日子,2010年的初冬,任老师73岁,我27岁。

程继龙:我读了你悼念任先生的那篇文章。过着精神的生活的人,在一开始,在特殊的契机,需要深度启蒙者,给予他一种光,指出一条路。比如尼采一气读完了叔本华《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的》,惊呼自己找到了“精神上的父亲”。鲁迅之于萧红,柳青之于路遥,也是如此。我了解不全面,我觉得任先生是很有八十年代气息的那种学者,他不仅有知识,而且有诗性,不仅读了很多书,掌握了一套完整的美学的、哲学的知识,更重要的是他把这些知识的推理和生命的证悟结合在了一起,进而在一个更宏大的背景上来验证、完成他的学说。他不是单纯的专家型知识分子,他奔放的激情,艺术家的敏感,诗人那种命名万物的冲动,都克服着单纯知识的支离、冷酷,他的热度辐射到了周围,一批诗人自然受感召。用传统的话来说,他是“人师”,不只是“经师”。

诗歌的知识不单纯是知识,不是经典数学、物理学那样外在于人的、客观的一套观念、方法的体系,它有其“大道”,不可违逆的部分,但它每一次都在人身上、精神中、生命中重新活过来,它是“人”的,就像乐曲不可能离开乐器、离开人的弹奏而产生一样。任洪渊先生、沈奇先生都是这样的师者、诗者。

任先生谈“汉语红移”,历述古希腊以来西方的美学、诗学精神,也对应地在找先秦以来中国美学、诗学精神的原点、血脉。他的大体意思是,在中西碰撞、现代转型的过程中,中国美学、诗学精神衰落了,他处在八九十年代“语言学转向”的思潮中,自觉找寻、重塑汉语的诗性精神。汉语是切身的、不离日常阈界,同时是通神合道的。“一个汉字是一个自足的天地”,汉字的象形,汉字靠意合来增殖表现力的特性,都使它特别具备富于诗性、命名性的优长,天然地和中国人的神话、信仰融为一体。汉语被拉丁语的工具理性影响了,但它有能力生长为一种更有前途的语言,迎接新的文明。沈先生也持相近的看法,他认为汉语是水晶、西语是积木。他写《天生丽质》意在打捞失落的汉语的灵韵,提醒人们在沉迷于现代汉语的分析性、逻辑性的同时不要忘了汉语表意的共时性、多义性。沈先生每次看了我的诗文,总不忘提醒:“文中的理没错,但那个味你要注意,文章不但要通,更要美。”这对我们只有现代汉语底子、着迷于翻译体诗歌的年轻写作者,有极强的警示作用。我们太想说出那点感情、那点儿思想了,而忘了怎么说,甚至根本意识不到我们用来说的语言的特性。“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连语言是什么、汉语是什么都不知道,能写得长久吗?

王少勇:说得好。你读到了任老师关于语言的思想,我也赞同沈奇先生对诗歌和语言的论述。语言不只是工具,而是与我们的生命有着密切联系。我们与世界一相遇,词语就不停地产生,这群可爱的精灵,带领我们认识和理解这个世界,帮助我们表达对世界的感受。因此一方面,语言是通用的符号;另一方面,语言是极其私人化的生命感受,语言的生命力来自我们的生命。任老师提出“汉语红移”,既是汉语如膨胀的宇宙般不断拓展自身边界的运动,也是生命的青春运动。我们从古汉语中汲取自由和灵动,再赋予其青春的生命和无限可能。现在有些写作的问题在于忽视了语言与生命的关系,他们仅仅把语言当作工具,当作消耗品,类似实验室里的化学试剂。诗歌怎能像说明书和论文那样消耗语言?诗歌是在保存语言,让语言在被一遍遍阅读后依然在那里,像宝石一样闪耀。我很欣赏你不久前写的那篇评论《走出语言本体论的迷狂》,指出了当前一些写作行为的弊端,这种写作看似以语言为大,其实是对语言的滥用,说白了是对语言缺乏尊重。我认为,词语的可能性和生命的可能性息息相关,每个人的生命感受都独一无二,尽管每个人只代表他自己,但每个人都是人类的可能。

程继龙:是的,语言作为符号系统,这个符号其实首先是通用的、公用的。它的每一次使用、增殖,实际上是再生,通过使用者的使用再生。它要进入我们的生命,连同我们的口气、意念一起喷薄出来,形成节奏、风格。离开了生命的濡染,言词依旧是僵死的。在这个意义上看,诗人是被动的,其实也是主动的,那种不可避免的规定性恰恰也赋予了自由度,在语言的范围、规则内做出调整、做出创造,比如海子“活在珍贵的人间”,蒲松龄把大海称作“蓝蔚”,他们都是首次这么叫,用他们的体验、直觉把这几个字词重新组合在一起,于是就进入了汉语的体系,成为永久的财产。诗人能不伟大吗,诗人敢不自重吗?这也是维柯说的诗语的命名性。

对谈者简介:

王少勇,诗人,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特聘作家,参加《诗刊》社第38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32届高研班,出版诗集《风之动》,随笔集《珠穆朗玛日记》。

程继龙,文学博士,岭南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华中师范大学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入选《诗刊》社第38届青春诗会。致力于新诗批评、创作。出版诗集《若有其事》《瀑布中上升的部分》、专著《打开诗的果壳》、编著《朱英诞新诗研究文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