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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与时日》:解读《追忆似水年华》的一把钥匙
来源:文艺报 | 唐洋洋  2023年08月25日08:47

1896年,年仅25岁的普鲁斯特出版了一部名为《欢乐与时日》的集子,收录了他在1892年至1895年间创作的一些短篇小说、随笔和诗歌。首版收录了著名作家阿纳托尔·法朗士为其专门撰写、发表于《费加罗报》的序言,以及玛德莱娜·勒迈尔绘制的花草系列插图;普鲁斯特本人对这个集子似乎并不满意,称其为“小玩意儿集子”,书出版后口碑和销量也颇为惨淡;然而这本小书却为我们解读普鲁斯特的日后的意识流巨著《追忆似水年华》提供了一把“钥匙”。

那些因为篇幅浩大、人物众多、缺乏脉络而对《追忆似水年华》望而却步的读者,或许可以从这本小书里,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走进这位伟大作家的青年时代,感受这段掺杂着欢乐与忧愁的时光。

“幸福的岁月即是虚度的年华”

“欢乐与时日”这个书名取自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的作品《劳作与时日》。古希腊人崇尚辛勤劳作,而出身贵胄之家的普鲁斯特则追求感官的欢愉和满足。普鲁斯特的父亲是学者,母亲是富有的犹太经纪人的女儿,普鲁斯特又自幼患哮喘,体弱多病,一生过着花团锦簇、衣食无忧的生活。

在《追忆似水年华》第七卷《重现的时光》里,普鲁斯特这样总结他青年时代的这段欢乐时光:“幸福的岁月即是虚度的年华,我们等待痛苦,以便开始工作。”而他所谓的“幸福岁月”,有很大一部分涵义便是指享受家庭的温暖,特别是母亲的陪伴。

实际上,《欢乐与时日》是普鲁斯特生前除了《追忆似水年华》前四卷之外出版的唯一作品。从《欢乐与时日》出版到1905年母亲撒手人寰,这期间他并没有动笔写作,直到母亲离开人世,他才真正开始撰写他的杰作。

《追忆似水年华》开篇即写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小马塞尔在鼓溜溜的枕头上焦虑而又情意绵绵地等待妈妈的晚安吻,而在《欢乐与时日》的序言中,也有类似的段落:“不久之后,我经常生病,经常连续好几天被关在我的‘方舟’里,苦不堪言,就像挪亚被关在方舟里一样,看不到方舟以外的世界,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后来我的病情渐渐好转,我的母亲原来日夜都守在我旁边,这时她就‘打开方舟的大门’,出去了,像鸽子一样,‘她晚上又回来了’,不久我痊愈了,她又像鸽子一样,‘再也不回来了’。”

除了获得亲情的慰藉,在母亲去世前的“幸福岁月”里,普鲁斯特还做了什么?从《欢乐与时日》里,我们或许可以得到一些答案:广泛阅读,出入上流社会,结交社会名流和文艺界知名人士,追逐转瞬即逝的爱情,探寻艺术与人生的价值。

在缪斯的花园中

在家庭的艺术熏陶和朋友的帮助和赏识之下,普鲁斯特在文学创作方面的才华很快便崭露头角,自中学时代起,他便开始在学生刊物,如《周一杂谈》《绿色评论》《丁香评论》上发表文章。

在二十五岁的习作《欢乐与时日》中,已经可以明显地看到青年普鲁斯特接受文学与艺术熏陶的成果,看到他受到自己喜爱的作家——如巴尔扎克和福楼拜——影响的痕迹。例如在《世俗生活与热爱音乐——谈福楼拜的〈布瓦尔和佩库歇〉》这一章,他借福楼拜代表作中的这两个人物之口,谈论对文学与世俗生活的观点。而在日后的《追忆似水年华》中,普鲁斯特也花了大量笔墨,写主人公在父母的教导和督促下,在成长为作家的道路上努力的经历。在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中,父亲一直希望马塞尔成为外交官,而他本人难以接受此事。后来德·诺布瓦先生改变了父亲的看法,告诉父亲“当作家和当使节是一样的,会受到同样的尊敬,产生同样的影响,而且比在使馆有更大的独立性”。很快,父亲便决定通过这位先生,带领马塞尔去拜见《两个世界评论》的社长,引导他走上文学之路。

《欢乐与时日》中的《画家和音乐家的画像》这一章,普鲁斯特以诗歌的形式,赞颂了他所挚爱的画家——阿尔伯特·库普、保卢斯·波特、安托尼·华托、安东尼·凡·戴克,以及音乐家——肖邦、格鲁克、舒曼、莫扎特。这些艺术家的名字和他们的作品也经常出现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英国泰晤士与哈德逊(Thames & Hudson)出版社出版过一部题为《普鲁斯特作品中的绘画》的作品,一一列举了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提及的绘画作品,其中就包括上述画家的多部作品,例如安托尼·华托《发舟西苔岛》等。

普鲁斯特的朋友安纳托尔·法朗士为《欢乐与时日》创作了序言。从序言的内容来看,法朗士更多的是把普鲁斯特视为一位朋友,而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欢乐与时日》出版后没有引起什么反响,普鲁斯特本人甚至不愿提起这部作品,不过,他还是在《欢乐与时日》的序言结尾真诚地感谢了文坛前辈和诸位好友,“他们分别为我写作这本书提供很宝贵的养分,诗或音乐,不一而足”。

“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

在《欢乐与时日》收录的第一个短篇小说《西尔瓦尼子爵之死》中,普鲁斯特即引用《麦克白》里那段著名的段落:“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儿意义。”实际上,青年普鲁斯特的心头,一直萦绕着人生空虚无意义、唯有死亡可以拯救这样的执念,这一主题也充斥着《欢乐与时日》全书,以及他日后的几乎每一部作品。

普鲁斯特认为,生命总是充满懊悔与遗憾,爱情和欲念都是骚动不安的泡沫,唯有死亡,才能为我们解除生命之重负。在死亡的恩典降临之时,我们将不必再理会“身上无用的累赘”,不必老是伸手去整理那“老是合拢不起来的头发”。死亡的恩典会平等地降临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正如《懊悔:时间的梦幻色彩》里所说:“不久之后,他跟所有人一样,死了。”《欢乐与时日》各个短篇故事里的主人公当然也不能例外:《西尔瓦尼子爵之死》写子爵因患上重病英年早逝;《一位年轻女孩的告白》的女主人公被子弹击中濒临死亡,垂死之际回顾了往昔种种荒唐的行为;《懊悔:时间的梦幻色彩》第七节写年迈的长官因为人生即将走到尽头,终于对往昔痛苦感到释怀,“每一次,他都会觉得失去这些亲吻,这些无止境的时刻,还有香水所传达的幻觉所带来的痛苦变得少了一些”,旧日里无比珍爱的东西,在死亡即将到来之际慢慢幻化为空;终章《妒意的终结》则更为直白,男主人公在意外坠马生命垂危之际,担心女友在自己离世后投入他人怀抱而心生嫉妒,惶惶不可终日,而终结这妒意的,也只能是死亡。

死亡,也是《追忆似水年华》的重要主题。实际上,整部作品都可以看作一个自由体弱多病、医治无望的人,在缓慢走向死亡的过程中,对往昔的回忆和追寻。而在追忆的旅途上,死亡也如影随行。我们常说时间是这部巨著的主人公,而时间流逝的结果,无非是亲朋好友的离世,残酷却无法改变。例如第三卷《盖尔芒特家那边》即花了洋洋洒洒六十余页的篇幅写外祖母的生病与离世。外祖母离世前“一个人蜷曲着躺在床上,一点也看不出是我的外祖母,倒像一头动物,披着外祖母的头发,躺在外祖母的被窝里,喘息着,呻吟着,被子随着她身体的抽搐而抖动”,读来情真意切。第五卷《女囚》、第六卷《女逃亡者》写主人公马塞尔与阿尔贝蒂娜的恋情,马塞尔在得知阿尔贝蒂娜已经坠马身亡后,对她思念不已。第六卷中便用大量的篇幅,写马塞尔“上穷碧落下黄泉”寻找阿尔贝蒂娜的踪迹,搜索她生前的只言片语,在失去恋人的痛苦中沉沦。

爱情的千回百转与不可信任

普鲁斯特在序言中写,他将《欢乐与时日》献给朋友威廉·希斯,他已于1893年10月3日逝于巴黎。这位威廉·希斯是何人?他是作者在布洛涅森林散步时遇到的一位英国青年,普鲁斯特觉得他长得很像宫廷画家凡·戴克画笔下的人物,跟那些人物一样有着忧郁的气质和孤绝的傲气,因而对他心生好感,很快爱上了他。可惜威廉·希斯英年早逝,给青年普鲁斯特留下了无限遗憾,因而将《欢乐与时日》题献给他,并且饱含深情地宣称“这是我所能给你的最后的情感保证,是一份永久的纪念”。实际上,因为普鲁斯特对《欢乐与时日》这部习作并不满意,假如不是威廉·希斯之死令普鲁斯特伤心不已,决意要以某种方式纪念这段短暂的爱恋,或许就不会有这本书的面世。

这段经历也影响了普鲁斯特对友谊与爱情的看法,以及他的创作。别的不提,这一插曲本身便很像《追忆似水年华》中的“斯万之恋”,斯万本人即是在看了奥黛特的画像后,觉得她很像波提切利笔下的人物,甚至觉得她比画中更美,因而深深爱上了她。在花了无数时间与心血苦苦追求以后,他终于抱得美人归,却发现这个女人根本不适合他,在经历了30年不幸的婚姻后,最后含恨而终。

也有读者认为,《欢乐与时日》里的短篇小说《布罗伊夫人的忧郁夏天》,也同样堪称“斯万之恋”的缩影。布罗伊夫人在一次宴会上偶然遇到一位年轻人,觉得他长得并不好看,但是很有魅力,渴望与他相识,在多次尝试失败后,对他的爱慕与思念反而愈来愈深,最终陷入了深深的忧郁。这如同“斯万之恋”的性别翻转版。

实际上,普鲁斯特笔下的爱情,就是这样千回百转,脆弱不堪,不值得信任。这与他对人生的悲观看法是一致的。《欢乐与时日》中描写的爱情,无一例外都以失败而告终。爱情的开端,往往就是不可靠的,例如《薇奥兰特或世俗生活》中的薇奥兰特在一次打猎后便坠入爱河,对英国青年劳伦斯日思夜想,并因此而决定闯入世俗生活去看看;布罗伊夫人只因为在宴会上多看了拉朗德先生一眼,觉得他“看起来是有点丑,也有些粗俗,可是他的眼睛很漂亮”,便深深爱上了他,想方设法去认识他,最后在得知他出了远门去了巴黎无法相见以后更加郁郁寡欢。而那些如愿以偿得到爱情的人,要么只是纵情享乐,并不能建立真正有意义的情侣关系,甚至还要拼命掩饰自己声色犬马的行为,例如《一位年轻女孩的告白》的女主人公;要么就陷入嫉妒,醋意大发,唯恐爱人在自己离开后投入他人怀抱,终日惴惴不安,例如《西尔瓦尼子爵之死》和《妒意的终结》的两位男主人公。

《追忆似水年华》中马塞尔与希尔贝特和阿尔贝蒂娜的失败爱情,与《欢乐与时日》是一脉相承的。马塞尔卖掉姑妈的古董瓷瓶,想要为希尔贝特购买一年的玫瑰与丁香,却终究心事化虚,空留一万法郎。他与阿尔贝蒂娜的爱情则更为曲折离奇,充满变故,在爱人离世后才得知她的同性恋倾向,陷入忧伤。更值得深究的是,那些陷入同性爱情的人,则被罚入罪恶之城——所多玛与蛾摩拉,这是普鲁斯特在整个第四卷中所探讨的问题。

在《欢乐与时日》法语版出版一百多年后,中国读者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简体中文译本。《欢乐与时日》简体中文版的出版获得法国驻华大使馆的傅雷出版资助计划资助,译文选用刘森尧译本,并经过了全新编校。译林出版社也是《追忆似水年华》唯一的中文全译本的出版方。上世纪80年代,译林出版社集结整个法语文学翻译界之力,组织15位一流译者,汇集李恒基、许渊冲、潘丽珍、许钧、徐和瑾等一代名家,翻译完成了这部巨作。迄今为止,这个译本依然是中文世界唯一的全译本。

(作者系译林出版社编辑,《欢乐与时日》责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