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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阳杂俎》:一支来自大唐的万花筒
来源:北京晚报 | 虫离先生  2023年08月16日06:13

编者按:今年初,取材自传统文化资源、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出品的高分口碑动画短片集《中国奇谭》引起巨大关注和热议。其中,取材自“鹅笼书生”这一古代志怪传奇的《鹅鹅鹅》一篇尤为诡谲,光怪陆离的脑洞与画面令人称奇。唐人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引述佛教《譬喻经》里的故事,认为此乃“鹅笼书生”的源流。《酉阳杂俎》本身也是一部奇书,包罗万象,极有可能是西方童话《灰姑娘》源头的故事《叶限》即来自此书。多年钩沉古籍的虫离先生埋首十年注解这部奇书,带读者神游此中奇异世界。

《酉阳杂俎(zǔ)》可能是唐代乃至整个中国古代载录内容最为奇妙、有趣、脑洞最大的杂记。当前,此书名气并非特别响亮,主要原因,还是原著作者段成式笔法僻奥。比方说,坟墓不说坟墓,称“尸穸(xī)”;佛经不言佛经,叫“贝编”。唐朝文坛原有这种风气,像韩孟诗派那批人也这样,不肯好好说话,一定要写得旁人都看不懂才心满意足。这就使得著作晦涩难读——再怎么奇诡有趣,读都读不懂,谈何传播?

我最初接触《酉阳杂俎》是在少年时代,那时耽迷武侠小说,读金庸先生的白话《三十三剑客图》,记住了剑法神异的京西店老人、兰陵老人,记住了黑道家族内斗的汝州僧,也记住了原载这些故事的《酉阳杂俎》。后来寻获这部唐人笔记,偶尔翻翻,十句倒有五句不知所云,就丢开一旁了。

相逢是偶然,偶然亦是命运。我还清楚地记得,2013年夏天一个午后,工作完成之余,待在工位上无聊。翻翻手机里的闲书,翻出《酉阳杂俎》,读了一段,云山雾罩,照旧读不懂。放在平时,沮丧之下,也许就丢开了。但那天有的是闲工夫,刚好拿来跟它较劲。花了一下午时间查询检索,把查到的东西写了下来,读通了几句话,成就感满满。

那是一切的开端。

当年“摸鱼”摸到忘我的家伙,压根儿没想过写下来的东西要出版、会出版,也没想到这件事一做就是十年。“有趣”是坚持的唯一动力,尝试解读那些古奥文字的时候,确然感觉自己摸进了一千年前世界的大门;内心时时充溢仿佛银幕初遇《指环王》的新奇震撼。这是何等的大唐,何等的磅礴、幽邃、瑰丽与秘幻!每一卷篇章,每一个段落,每一句话,乃至每一组名物之后,皆藏有独立的世界,每个世界,皆如战争迷雾覆盖的游戏地图,充满激动人心的无限可能。无数次,在一句话、一组词所包含的世界探索,遇到前古之人和奇异之物,目睹宏大或者细腻的故事,乐而忘返。无数次,需要提醒自己不可在一个世界逗留太久,强迫自己离开,然后无可救药地陷入下一个世界。这大千世界,满天星斗,组成了唐人的宇宙。

《酉阳杂俎》是一部收录无数世界、庞杂信息的万花筒,持此书而观唐朝,流光焕绮映入眼眸。《四库全书》评介说“自唐以来,推为小说翘楚”。的确,这些年读古人笔记,“奇”与“怪”方面,可推《酉阳杂俎》第一,不惟后世,唐前亦难觅抗手。

此书还占得一个“博”字。书名“酉阳”,指传说中的酉山藏书,谓内容博泛;“杂俎”之“俎”,原指盛装祭品(食物)的祭祀礼器。所以《酉阳杂俎》的性质正如字面意思一样——大锅乱炖,杂学荟萃。其前集、续集共44章,涉及31种领域:《忠志》章载帝室奇闻,《天咫》章保存了一千年前诡谲的第三类接触记录,《玉格》《壶史》里法师异人辈出,《器奇》里的神兵法宝,《盗侠》里的剑仙刺客,《尸穸》里的古墓机关,还有神秘莫测的《诺皋记》,仙流羽客、精灵鬼物游弋其间。离奇的失踪,时空的扭曲,多次暗示了古人所经历的异次元的存在;第一人称视角的攻城、潜入与被俘逃亡经历,拼凑还原了中古战场实景;异域外族的风物与奇俗,无法辨认的灵体与怪物,观光车式的晚唐长安城游览,至于典章、人事、宗教、生物、建筑、医药、乐器、美食,无不悉备。楼头烟雨,柳外斜阳,原著作者段成式像一个冷峻而炽热的观察者,凭栏卓立,俯视一切,绘写一切,复以冷僻的笔法,将更多神秘感映射到他笔下的这片星空。

十年前的午后,我打翻了封印唐朝彩虹的神灯。岁月掷人而去,周围的面孔换过一批又一批,许多如风如花如飞鸟,消散褪色。只有《酉阳杂俎》,恒定地贯彻始终。古人云“蓼虫忘辛”,说吃惯了蓼的虫子就感觉不到辛辣,人为其所好可以不辞辛苦。时常,我在想,自己就是一只蓼虫,但是为《酉阳杂俎》作注终究乐多于苦,回顾往昔,唯觉此十年时光,花得很值。更何况期间奔波生计,或者偎慵堕懒,往往经年累月不着一字,真正所花的时间,大概只有十之二三。大言“十年”,更多还是为了满足自己小小的虚荣。

《酉阳杂俎》30卷、44章内容的完整注释、翻译和解读,如今集结成《神游大唐:〈酉阳杂俎〉里的奇异世界》一书,由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但愿我的努力,可以化晦涩为通俗,消除千年奇书的阅读障碍;但愿可以将十年来《酉阳杂俎》予我的快乐,分享给更多读者。

《酉阳杂俎》里的奇闻异事

◎北朝婚俗

北朝婚礼,室外搭起青布帐篷,叫作“青庐”,新人在此行交拜礼。迎新娘时,男方根据自家财力募集十几到上百人不等的迎亲队,拥着婚车来到女家门前,高呼“新娘出来!”直喊到新娘出门登车为止。

女婿首次到岳家拜见长辈亲戚,叫做拜阁。这一天,岳家设下回门宴,遍邀亲友。然而宴无好宴,北朝的拜阁,堪称女婿噩梦。照北人风俗,当天赴宴的女方亲友人手发一根大棒,用来殴打女婿。什么东床快婿,进了门先打一顿再说。假如岳丈瞧这小子不顺眼,大可指使亲友们下手狠些,以至于有的新郎被打得伤重不起。

◎神枪寒骨白

单雄信孩提时在学堂前种下一株枣树,到十八岁那年,武艺大成,伐倒制成骑枪。枪长一丈七尺,枪头重七十斤,江湖人称“寒骨白”。几十年间,凭之纵横河朔,不知枪底亡魂几许,白骨已寒。秦王李世民兵围洛阳之战,单雄信持此突刺李世民,秦王发大白羽箭狙击,射中枪头,火光迸射。后被尉迟敬德拗断。

◎沉没

那是唐代宗永泰元年,扬州孝感寺北面住着一户人家,男的姓王,是个读书人。

这年夏天,王生喝多了酒,趴在床上酣睡,一条胳膊耷拉在床外。妻子瞧见了,生怕丈夫受风着凉,想要过去给他盖好被子。忽然,地下伸出一只巨手,一把抓住王生的胳膊,猛地拽下了床。王生醉的厉害,一无所觉,整条胳膊竟被拽进了地下,接着,肩膀、半个身子都陷了进去,如同陷进泥沼。妻子大声尖叫,死命拉着王生,想要把他拉出来。家里的婢女听见叫声,也赶来帮忙,然而地下吸力极大,二女不能相抗,眼睁睁看着王生被地面一点一点吞没。当最后一角衣带也没入地底后,地面恢复如初,看不出半点异样,好像石块投入水里,水面平整如昔。

二女的惊叫声引来了其他家人,大家七手八脚地掘地,一直挖到两丈多深,挖出一具骷髅骨骸,样子像已经死了几百年,此外一无所有。

在家好端端睡着觉,突然就被拖进地底,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地下那只手是什么,也没人知道,整件事情跟埋在6米深土中的骷髅有什么关系,王生就这样毫无来由永远消失了。

◎贵门寒婿

古人沐浴洗脸,常用一种名为藻豆或澡豆的东西。孙思邈《千金翼方》:“面脂手膏,澡豆衣香,士人贵盛,皆是所要。”言乳液、护手霜、藻豆、熏衣香为豪右贵族必备。

庶族寒士的生活起居就没有这样讲究,有些人压根不知道藻豆为何物。段文昌有位幕僚,名叫陆畅,江东人氏,此人言谈不够审慎,常被好事者拿来改成笑话。段成式小时候就听人说过这么一段:说陆畅攀上了名门闺秀,娶得宰相董晋的孙女为妻。豪门生活奢侈,早晨一起床,大群婢女手捧铜盆,以及装着藻豆的银匣,来伺候孙姑爷梳洗。藻豆名虽为豆,实际上有豆状,也有粉末状,陆畅不识,以为是晨间点心,统统就着水吃掉了。后来朋友问他:“怎么样老兄,豪门娇客的滋味爽不爽?”陆畅苦着脸道:“别提了,豪门有些规矩真是让人受不了,比如每天早上刚起床就端来一盒子辣味炒粉给我吃,难吃之极,根本吃不下去。”

陆畅的悲惨遭遇,东晋权臣王敦深有体会。《世说新语》载,王敦娶了襄城公主,家里的配套设施随之升级。有一回上厕所,见厕中放有一只漆箱,里面盛满了干枣。王敦不知道这是用来塞鼻孔防臭的,还以为是专供如厕解闷的零食,放怀大嚼,吃得干干净净。打着饱嗝从厕所出来,早有婢女擎来贮水的金漆盘,呈上一琉璃碗藻豆,伺候他洗手。王敦也不认得藻豆,以为又是点心,尽数倒进水里,调的跟稀粥似的唏哩呼噜一饮而尽,婢女们都掩口偷笑。(虫离先生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