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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诗集》:那些被定型的灵感
来源:文艺报 | 郭英剑 宋晓涵  2023年08月02日08:45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1899-1977)是一位享誉世界的美国俄裔小说家、文体家,其代表作《洛丽塔》(Lolita,1955)一经出版便引发轰动,至今热度不减。除此之外,纳博科夫还钟情于写诗,在半个多世纪里创作了诗作三千余首。借用《洛丽塔》开篇的表述,诗歌可谓是纳博科夫的“生命之光”。上海译文出版社新近推出了董伯韬先生译的《纳博科夫诗集》,无疑为广大读者提供了品赏纳博科夫诗情才意的绝佳途径。

纳博科夫其人

纳博科夫出生于俄国圣彼得堡的贵族家庭,除了作家身份外,他还是一位杰出的诗人、批评家、翻译家、昆虫学家。1919年,纳博科夫跟随父亲流亡欧洲,并在剑桥大学修读动物学及文学;1922年,父亲因政治原因被刺杀,他又辗转于德、法、美各国。曲折的人生阅历赋予了纳博科夫独到的审美风格与丰富的创作素材。其作品题材也很多元,包括小说、戏剧、诗歌、自传、非小说等。学界对纳博科夫的小说如数家珍,而对其诗歌的探讨相对较少。早在自传《说吧,记忆》(1967)中,纳博科夫就提到:“1914年夏天……写诗那令人愕然的狂暴第一次撅住我。”换言之,是诗歌最初唤起了这位15岁少年踏入文坛的悸动。随后,纳博科夫整理了68首俄罗斯诗歌并出版处女作《诗集》(Stikhi,1916),开启了极为高产的文学创作生涯。

纳博科夫钟情写诗,相继出版了俄文诗集《一簇》(1922)与《天路》(1923),1929年的《乔尔布归来》收录了24首诗歌、15篇短篇小说。此后,他的诗歌产出放缓,直至1952年才打磨沉淀推出《诗集(1929至1951)》(Stikhotvoreniia 1929-1951,1952)。《诗与题》(Poems and Problems,1970)是其在世期间出版的最后一部诗集,包括39首俄文诗、14首英文诗、18个棋谜及解法。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纳博科夫诗集》中,大部分诗歌即选自《诗与题》。

纳博科夫在二三十年代前后的诗歌创作差异显著:前期的诗歌多采用抑扬格、严格押韵、每节四行;后期诗风则慢慢走出既定框架,在音步、韵脚、排版等方面逐渐多样,趋向散文化的自由手法。斯特鲁夫(Struve)评价道:“很少有诗人像纳博科夫这样在早期和后期有如此不同的风格。”总之,纳博科夫的作品以精妙的情节设计、真挚的抒情方式、富有挑战性的文字游戏而闻名,处处体现着对细节、平衡与美的追寻。

纳博科夫的小说创作亦是如此。他坚信,小说不应以道德教化为终极目的,读者所追求的不单是与人物共情,更要密切关注作品的艺术风格和结构关联,获得更为高级的审美享受。这种美学理念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天赋》《洛丽塔》《普宁》《微暗的火》等一系列脍炙人口的佳作。

纯粹而热烈

纳博科夫的诗歌与小说创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二者蕴含的主题与思想相得益彰,互为影射。其诗歌风格简练且直接,感情纯粹而热烈,拒斥故弄玄虚的晦涩忸怩。后期的诗歌注重情节设计,避免单调的感性输出,也相应地为长篇小说的宏观架构奠定了基础。

纳博科夫的诗歌才华在小说《微暗的火》中可见一斑。小说第二部分以999行英雄双韵体长诗的形式呈现,体量宏大,用碎片化叙事拼凑出主人公约翰·谢德的一生,还暗中指涉了现实生活中作者父亲被误杀的创伤记忆,充满了对生与死、艺术与生活、流亡与归途、信仰与文化等等母题的再思考。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诗人谢德的灵感顿悟常伴随着喷泉的意象,这在纳博科夫早期诗歌《音乐》(1914)中已初露端倪。诗歌共六小节,每节均提及喷泉,它象征了一个“奇诡的国度”,能够销蚀“险恶的荫翳”。在充满创造力的想象之中,一切污浊、平庸都会被冲刷,取而代之一个熠熠生辉、活力盎然的新世界。

小说《洛丽塔》的语言也极具诗意之美,男主人公亨伯特在杀死奎尔第之前即兴创作了一首悉数其罪行的审判诗:“因为你利用了一个有罪的人/因为你利用/因为你利用了我的不利条件……因为你骗取了我的赎罪……因为你所做的一切/因为我未做的一切……”一系列以“因为”起始的控诉句,戏仿托·斯·艾略特虔诚的宗教长诗《圣灰星期三》(1930),讽刺了亨伯特的道貌岸然与奎尔第的伪善。无独有偶,在这部小说面世之前,纳博科夫曾经发表过一首情节十分类似的诗歌《莉莉丝》(1928)。虽然作者并未承认,但《莉莉丝》经常被视作小说《洛丽塔》的前身。

纳博科夫的诗作主题广博,从早期的爱情主题扩展至自然、信仰、流散、怀旧、创伤等等。这些主题也都或多或少地体现在了纳博科夫的小说创作之中。

纳博科夫注重从自然环境中汲取养分与力量,特别是通过蝴蝶这一载体,与大自然结下不解之缘。长篇小说《天赋》借费奥尔多之口展示了众多抒情诗,其中不乏对大自然的吟唱。比如,“冰雪,从山坡上消失,隐匿于沟壑,/彼得堡的春天/充满欣悦,充满银莲花/以及第一批蝴蝶。/可是我不需要去年的蛱蝶,/那些褪色的冬眠者,/或者那些被捶扁的黄粉蝶,/飞过透明的树林。/虽然我不会辨认不出/世上最柔软的尺蠖蛾/的四片美丽的薄翼/平摊在一截斑驳泛白的桦树桩上。”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蝴蝶这一小小的生灵身上承载着诗人对家乡厚重的思念与对自由的渴望。不只此诗,“蝶”的意象在其他诗歌中亦频频出现,进一步印证了作为昆虫学家的纳博科夫对蝴蝶的偏爱。纳博科夫曾担任哈佛大学比较动物学博物馆分馆长,有20多种蝴蝶以他命名。这种经历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思想与美学理念。他认为,正如蝴蝶两侧翅翼上纷繁精致的图案一样,文学作品也应注重微妙细节,讲求对称工整。

纳博科夫在20岁离开俄罗斯后再也没能返回,于是,他在诗歌中频频抒发对母国家园的思恋、对往昔生活的追忆、对漂泊流散的惋惜。比如,短诗《纹章》(1925)传达出对祖国的热爱与缅怀。诗人首句讲道“我的祖国刚一后撤”而非“我刚离开祖国”,将主语转化为本不会移动的“我的祖国”,透露出诗人踏上远离家乡的流亡之路实非得已。此外,纳博科夫还在《我喜欢那山》(1925)、《行刑》(1927)中向魂牵梦绕的祖国频频呼号,在《柔柔的声响》(1929)、《致俄罗斯》(1939)等作品中不断印证对俄罗斯的一片赤诚之心。

纳博科夫的小说也反过来为其诗歌创作积蓄了灵感。比如,自传体长诗《声名》(1942)就采用了类似元小说的技巧。诗中有一节提到:“有首长诗,题目叫‘声名’,也就是说,/声名是作者焦虑的问题,如何引起读者注意/这个念头让他烦恼不已……/‘连这一点,怕是,也会永远销声匿迹。’”在此,诗人跳出了诗行语域进行“显形”,打破了传统的行文规范,大胆阐发自己在诗歌创作过程中的诉求。

“找到”别样风景

在《纳博科夫诗集》“导言”部分,译者悉数纳博科夫的诗歌创作历程、背景知识、诗歌主题及其与小说的关联等等,将纳博科夫的众多诗句与相关研究观点信手拈来,读来如行云流水一般酣畅淋漓。这一方面,展示出了译者对于作者的钦佩与熟悉;另一方面,也让读者见识到了译者厚重的文学功力与诗意底蕴。

为了更有条理地发掘纳博科夫这位被埋没的伟大诗人,《纳博科夫诗集》主体部分依据“德米特里·纳博科夫所译诗”、“《诗与题》中的俄文诗”、“《诗与题》中的英文诗”、“未收入《诗与题》的英文诗”四大模块展开,既明确划分了纳博科夫原作与其子译文的范围,又保留了纳博科夫本人对《诗与题》诗集中的编排次序。此外,以上章目所收录诗歌的时间跨度近60年,有助于读者对纳博科夫诗歌的主题及艺术手法演变进行纵向考量。

纳博科夫对语言游戏运用自如,这在增强阅读趣味的同时,也无形中加大了翻译的难度。比如《一次文宴》(“A Literary Dinner”,1942)中的“I want you, she murmured,to eat Dr. James.”联系上下文语境可以发现,女主人其实是想邀请诗人去和詹姆斯医生“聊聊”(meet),诗人却佯装误听为去把詹姆斯“吃掉”(eat)。译本将此句处理为“我想请你,她喃喃着,吃吃詹姆斯医生。”采用“吃吃”这一表述,使母语为中文的读者读罢便能立即察觉出其中的不合常理,从而开始寻找语言迷宫的出口。再者,“吃吃”与“聊聊”、“见见”都属于叠词,很难说不是译者在为读者留存解谜的线索。此处如若将“eat”直接译为“吃掉”等表面意,那么,句子读来虽血腥却符合语法,进而有可能埋没诗人的良苦用心;如若直接加注点明作者想法,又会减少读者钩深索隐的乐趣。可以说,译者在上述两种选择之间达成了恰到好处的平衡,使译文读来妙趣横生、惊喜不断。再比如,诗歌尾节的“her hobby was People, his hobby was Life.”被译为“他妻子/偏嗜人民,而他则以生活为癖。”译者敏锐捕捉到“People”(人民)与“Life”(生活)二词的大写首字母,通过增译动词“偏嗜”、“以……为癖”强化语气。“嗜”字为“口”字旁,也与诗中频繁出现的与吃有关的意象互为呼应。

《诗人》一篇中“直至,蓝而黑的枝柯间,/无星的夜找到它的轮廓”这句话同样值得推敲。在一般认知中,我们倾向于将广阔无垠的夜幕视作后置背景,而将树枝看成前置主体。有意思的是,该句以“夜”作主语,并将其拟人化,从而把它的活动定格在地点状语——“蓝而黑的枝柯间”。这种处理方式反转了大众认知,营造出一种陌生化的视觉效果,再现了原作的意境之美。这也微妙印证了题目“诗人”的特质:诗人总能打破常规思维,“找到”别样的风景。《诗》一篇中“而是那首诗,它从未知的高原奔流直落/——当你等待岩石自深处喷薄,/而去寻索你的笔,/随即战栗,随即——”将诗人灵感迸发、提笔成诗的瞬间刻画得淋漓尽致;原文中诗人的最终产出“a silent, intense, mimetic pattern of perfect sense”被译成“静默、激昂,无上之意的拟型”,富有诗意且精炼准确,再现了纳博科夫眼中诗歌的本质。种种妙译,不一而足,读者能在这些妙趣横生的文字中收获对于诗、诗人、自由的崭新体悟。

(作者郭英剑系中国人民大学“杰出学者”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宋晓涵系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