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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或批评的曲度 ——王朝军评论集《意外想象》新书对谈
来源:《黄河》2023年第4期 |   2023年08月01日15:24

编者按

王朝军偏爱声音,他的上一本评论集就叫《又一种声音》。如今他语不惊人死不休,复又推出了新著,命名曰《意外想象》。某一年某一月的某一日下午,几位相熟的文友齐聚一地,怀揣着对他这本“声音合集”的感受,陆续开腔。他们要面对指定的批评文本言说,换句话就是:对“批评”进行批评,或对“声音”发出声音。到场的共有八位,当我们把他们的声音移置到纸面上时,惊异地发现,这“八音”竟然因了各自的曲度伸展出新的意外,也为文学批评之事发酵出新的想象空间。故而选录于此,以飨读者。

时间:2023年5月7日

地点:千渡长江美术馆

主持人:陈克海

对谈人:杨庆祥、陈鹏、李黎、聂尔、杨遥、刘媛媛、张二棍、董晓可

《意外想象》

王朝军评论集《意外想象》

陈克海(主持人,《山西文学》副主编):祝贺朝军兄的新书《意外想象》出版!《意外想象》是朝军的第二本评论专著。文学评论不仅是朝军的“事业”,也是他的“志业”。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志业的话,相信会有无数的意外和意外之上的想象正在等待我们,进入我们。朝军的评论集里聚集了不同的作者,他也从这些作者的文本当中发现了他们的意外,发现了他们的想象。这恰恰是一种互应,或者说是一种映照。

作为一本评论专著,《意外想象》的显著特点是什么?为什么会收到广泛关注?它能带给作家及读者的“意外”是什么?“想象”又是什么?等等,我想,这些都是我们许多人想知道和探究的问题。接下来登场的四组对谈嘉宾,将从不同维度将为我们揭晓答案。

首先有请聂尔老师和杨庆祥教授。聂老师是散文家,也是专业读者,一部《虔敬与喜悦》,如同迷宫中的小径,道出了他广博的阅读生活,书中对漩涡般现代生活的省思,对精神家园的反复寻找,都有一股真诚动人的力量;庆祥教授是诗人,更是文学评论家,《分裂的想象》《社会问题与文学想象:从1980年代到当下》展示了他对当下世界的严峻思考,《无法命名的个人》《80后,怎么办》更是对世界真相的梳理。在如今这个时代,我们怎么在个体的行动中找到意义?或者说在二位老师的眼中,朝军的《意外想象》又给我们带来了哪些意外和新的可能性?

聂尔 杨庆祥:自由三度

聂尔(山西省作协副主席,散文家):王朝军新出版的文学评论集《意外想象》给了我一些启发,我拟了个题目,叫《自由的文学批评》。

一、去中心化和经验主义的批评。王朝军的某篇文章引用了哈罗德·布鲁姆《神圣真理的毁灭》中的一句话:“诗与信仰是两种对立的认知方式,但它们有着共同的特性,即都是发生在真理与意义之间,同时二者在某种意义上又都疏离于真理和意义。”布鲁姆的这句话放在王朝军的行文中显得有点触目,形成了一种对比。布鲁姆的这句话是一个深刻的洞见,是站在逻辑主义中心处的发现。这是经典文学批评的一个典范式的句子。在艾略特等批评家的文章中我们经常会遇到此类具有揭示性、启示性的话语。比如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的有关论述就是这样的。但是现在似乎情况有了变化,那种逻辑主义中心化的站位正在消失中,因此文学批评的话语方式也在发生相应的变化。经典是永存的,但经典主义却正在受到质疑。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少数派的批评,新历史主义等非连续性的批评,以及像王朝军这样的青年批评家的经验主义批评,就合力形成了一种去中心化的批评氛围。对于这种情况,我还在学习和领悟中,并没有多少发言权,是《意外想象》使我将这一问题明确化了。

二、以图像(形象)为基础的批评。《意外想象》的书名很特别,它让我联想到美国批评家特里林的一本书《自由的想象》。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意外想象》是一种批评的想象和想象的批评。事实上,这和上一个问题也有一定的联系:逻辑主义也是一种语言中心主义,它重在推理、推演、逻辑演进,并且它有一个终极性的方向,但想象的批评不再遵循这个方向,想象是以图像为基础的。朝军在对残雪的短篇小说《绿城》的评论中,采用了以图像为基础的批评方法。这可能是最能接近残雪原作的一条路径。图像有自己的在语言之外的符码。就这个方面而论,《意外想象》稍稍站在了经典文学批评之外。

三、慢的批评。王朝军的文学批评是一种慢的批评。这种慢并不指行文的速度,而是指一种观点在文本中成型的过程。因为批评者没有站在中心处高屋建瓴,以一个——用王朝军的话说——以一个祖宗的观点来统一周遭事物,而是用自己的话语,以图像等呈现方式逐渐汇聚出他的观察,因此是一种慢的批评。而且有时到最后他也没有把所有观察统一为一个总的观点。而过去的文学评论不是这样的,过去的文学评论是由推论来组成的,并且最后会有一个高屋建瓴的结论。这就是快的批评,因为推论形成速度,形成对结论的期待和接受。

四、轻的批评。我们在卡尔维诺的《千年文学备忘录》中熟悉了文学创作中“轻”的概念,但这一概念从未被应用到文学批评中。我在《意外想象》中看到了一种与批评之“轻”非常接近的东西。正如在文学创作中轻的概念可以减轻事物的重量,这种批评之轻可以减轻文学作品中的事物的重量。将事物变轻,就可以达到颠覆和转移的效果。因为转移,意义是不断生成的,而不是固定不变的。王朝军并没有明确提出“轻的批评”这一概念,但我从他的行文中感觉到了这一点。

五、通达的批评。《意外想象》中有一种通达的意味。通达是相对于固化和僵硬而言的。那种引经据典的博学的评论总不能摆脱僵硬之感,而且它总是使读者感到,结论就在前方不远处。通达的批评是不同的,它可以打开道路,通往各式各样的常识,没有了那个可以窒息你的宏伟结论,却生成了更多的意义和可能。

六、未知的批评。王朝军在给我的散文集《人是泥捏的》写的评论文章中一再强调了“未知”的概念。我对这一概念也情有独钟。“未知”曾在兰波达到诗意的高峰,在卡夫卡那里以悖论的形式反复出现,它还通过超现实主义者之手进入文学常规,它在法国哲学家比如布朗肖等人那里以中性的概念被哲学化,但“未知”仍是朦胧的、神秘的,在普遍性中被拒绝的。如果能出现一种真正的“未知”的批评,或许是对传统批评的补救或挽救。《意外想象》体现了这一点。

杨庆祥(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诗人、批评家):我对朝军的文字是非常信任的。对文字信任的基础,是一种审美的信任,我很相信他的审美。我们知道,审美信任是一种非常高级的信任,也是很难建构起来的信任,我认为朝军对一个作品的判断或者他对作品的理解是到位的,是准确的,是可以信任的,这是我对朝军的一个印象。

大家如果想对当代写作有一个基本了解的话,朝军的《意外想象》这本书可以提供充分的、值得信任的信息。在此我想谈三个“度”。

第一个是敏感度。朝军对中国当代文学写作的发展、变化、推进非常敏感。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讲,这种敏感导致这本书有强烈的现场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朝军的《意外想象》描摹出了一幅小小的中国当下写作的地图,这个地图里面也包含了我们山西的写作地图。从这本书精心设计的目录中就可以看得出来,每一篇标题的后面,都把他要评价的对象标出来了。比如第一篇,《人类记忆与残式图码》,后面标出来是残雪的短篇《绿城》。所以这本书有地图感,同时又像一本阅读指南。当然,他并没有指导怎么阅读,但是他产生了这个效果。所以如果想用很快的时间对整个中国当下,尤其2000年以来或者近十年中国小说、诗歌、散文写作有一个印象式的了解,那么阅读朝军的这本书一定会大有收获。我是不喜欢所谓的文化“中心说”的,但是有时候又不得不承认是有这种中心的。比如在北京、上海,相对来说可以敏锐地在第一时间感受到现场,而外地可能就会稍微迟缓一点,这是整体的情况。但总是会有类似于朝军这样的评论家,他不在北京,也不在上海这样所谓的中心,但是他依然能够非常敏锐地感知到现场的变化。这是一个人的能力,也源于他的勤奋。

第二个度是深度。朝军的评论每一篇都不长。我曾经还提醒过朝军,我说你应该写得更长一点,后来想想这是不对的,我其实是用所谓学院的,或者跟朝军的趣味不相符的东西向他提要求。他现在做得很好,虽然写得很短,但是非常有深度。比如他开篇对残雪的解读,通过将残雪作品与但丁《神曲》的对比,对《绿城》进行了非常有价值的解读,这是非常有难度的挑战,因为残雪的作品不好解读;还有,比如朝军对陈鹏小说《翠湖》的解读。陈鹏是先锋派代表作家,以前我也读过他的作品,迟迟下不了手,但是朝军的解读有他的特点,而且能够接近文本,能与文本形成一个对话。

这种解读是有深度的,这种深度源于朝军的高度。这种高度不是知识和理论上的高度,而是他自我所站立的位置特别准。中国的批评家的有个特点,20世纪80年代以来就是这样的,就是他会仰视作品,以一个仰视的态度去看待作家作品,这点在50后那一代批评家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它导致批评变成了第二手创造,就是跟着作品跑,跟着作家跑,批评家和学者以研究某某作家为荣,这其实是一种矮化。批评家和作家之间本应该是非仰视的视角,至少是平视的视角。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作为批评家,平视的视角也是不够的,还应该有更高的视角,因为他要从总体的文学、从理想的文学、从更好的文学角度来看待当下的文学、暂时的文学、个别的文学。所以这不是一个等级问题,而是说一个真正有创造力的观察需要这样的视角。朝军不仅有平视的视角,还有高一级的视角,这种视角来自他对世界文学的理解,还有对人性的理解,对人性宽度、人性丰厚的理解。只有对人性的丰厚和宽度有一个更高级的理解,面对当下写作的千变万化,才能做出自己的判断。

所以我想说,朝军目前的批评实践和文学实践富有生机、富有张力,甚至带有一点野蛮生长的敏感度、深度和高度。朝军身处北京的“十环”,离文化中心很远,但文化的缔造,往往也得益于他站在了比较远的距离。什么是真正的同代人?阿甘本有一句非常有影响的判断:同代人第一是不合时宜的人,第二是站在时代边缘看待时代的人,这样才看得清楚。当然,朝军这样的实践和写作,也面临着被中心“收编”的危险,这是我要提醒朝军的地方,好在你离中心很远,这方面的引力也比较弱。希望朝军继续保持自己的赤子之心,尤其保持自己的文体。

朝军的文体是非常轻盈的、灵活多变的文体,跟朝军的体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所以希望一方面继续保持这种文体特色,另外一方面,自己肉身的形体也要做一些瘦身运动,以使你的体态和文体能够形成一个呼应,因为太重了飞不起来。我们讲“天使”,当然一个肥胖的天使也能飞得很好,但超越性的东西总是要轻。我们今天表面上看是轻的时代,其实不是的,今天是一个重的时代,我们所有的万有引力都试图把每个人往下拉,使每个人千人一面,但我们不能这样,我们要往上升,要摆脱日常的惯性,这也是文学的价值所在。

陈克海:谢谢聂尔老师和庆祥老师坦率、真诚的评介,让我们感受到了更鲜活、生动的朝军形象。写小说的人都知道一个观点:事实比观点更重要。我前两天又听到另一句话:事实很重要,但比事实更重要的是,看待事实的态度。不管怎么说,在如今这样一个碎片化或者说信息爆炸、信息茧房的时代,能遇到一个有眼光的批评家,一个敢于说出真相的批评家,是阅读者的福气,更是写作者的运气。今天有幸请到两位小说家杨遥和李黎,让我们来聆听在小说家的眼中,评论家朝军是什么形象的。

李黎 杨遥:情意、真话与野地

李黎(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副总编,作家):以图书的标准看文学评论其实挺困难。很多人唱衰图书,其实不是,大家还是很爱看书的,爱看相对直接一点的,比如长篇小说像《盗墓笔记》一类的,或者看能引起共情的,像《我在北京送快递》一类的,或者容易产生共鸣的诗歌。整体而言,对读书的需求,我个人认为没有那么悲观,但是很多东西发生了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对一些问题的深度思考在某种意义上弱化了。文学评论恰恰是很注重深层次思考和推论的,我始终认为文学评论专集有其独特的重要性,幸好时不时有类似的好书冒出来。好的文学评论应该是一张比较不错的导游图。我们去晋祠,很多人跑来找我们,说要不要带个导游,我们回绝了,因为我们自诩有文化。但是在阅读层面其实是需要导游的,像朝军的这本书,在座的这么多朋友,如果年龄比较小或者接触文学不是很多的读者,可以将《意外想象》百分之百当作导游图来阅读;如果年龄大一点,从业时间长一点,本身积累也多一点的读者或文学领域的专业读者,在《意外想象》里,也能探寻到自己所需的或感兴趣的那部分。

评论家本身有一个天然的作用,就是“导读”,是带着大家读。优秀的评论家一定有这样的功能,除了从理论角度的阐发,一定对身边人有引导的作用。文学评论这个事极其重要,重要到什么程度呢?某种意义上,它就是作品和读者之间一个必不可少的桥梁和通道,少了这个环节可能很多东西会被割裂。

朝军也是图书编辑,我们是同行。作为同行,我不羡慕他,他做得可能没我做得好;作为批评家,我也不羡慕他,因为批评家跟我也没多大关系;但是我很羡慕朝军这样的身份组合,就是批评家做图书编辑,做文学编辑。这样的组合是非常厉害的,因为所有的图书你把他编辑出来,都需要有一个阐述、阐发和介绍,最起码你要写内容简介和推荐。这时候,批评家的功力、眼光和情怀意识马上就体现出来了。评论家出身的人做编辑,我认为非常合适,我甚至认为,往前看,几十年前评论家做编辑就是天经地义的。反过来,做编辑也会滋养评论家的素养。

最后说一下文章本身。大家知道景区里有人多的地方,也有人少的地方,但实际上,人少的地方可能别有洞天。昨天我们去人少的地方溜达,特别放松。这个评论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个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意外想象》没有追逐热点,如果追逐热点的话开篇肯定不是残雪。残雪是一个“老大难”问题,但她肯定不是当今文学的热点,甚至我怀疑朝军可能在有意识地回避一些热点,他更多的出发点可能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好。再者就是情义,这个构成了《意外想象》最核心的部分。虽然他是评论家,也承担了评论家应有的使命,但是在选取内容方面,他选取的标准一定不是追逐热点的,这一点符合庆祥讲的:站在一个稍微远的地方可以把它看清楚。情义是非常重要的,从事文字写作,无论是诗歌、散文还是批评,甚至翻译,很多东西如果失去感情色彩,可能就是比较机械的、比较功利化的。所以《意外想象》这本书的书名,我感觉很高级,虽然不太理解,但从内容来看,明显感觉到朝军的用心。朝军的批评之路有别于一般意义上的,或者有别于学院派,可能情义因素是非常大的原因。

杨遥(山西省作协副主席,小说家):《山海经》里面有一种鸟叫比翼鸟,只有一只翅膀、一条腿和半个身子,需要合到另一半才能飞起来。我想文学评论和文学的关系其实就是比翼鸟的关系,各显一半,好的评论能引领好的文学,甚至能引领文学思潮;当然,好的文学作品也能触动评论家的很多感想,也能带动另一种文学风气。我上午读了别林斯基的评论《文学的想象》,就是什么样的评论是更理想的评论。别林斯基讲了很多,概括起来有几点,在朝军的评论集中能找到对应。

评论家评论作品,首先要找准作家写的作品的问题,朝军在一个访谈里回答过这个问题,评论家不是法官,不是让你评判对错,他是医生,找出你作品当中的病症,怎样把它治好。别林斯基也谈过,好的作家不是发现作品怎样好,而是整体判断作家和同时代人,以及整个文学史上的地位,结合自身的处境,看怎样能做得很好,朝军在某种意义上也在朝这个方向努力。而且他写评论的时候避免了评论界普遍存在的一些问题,比如他敢于讲真话。现在讲真话成了一个大难题,作家讲真话也不好讲,评论家讲真话可能更难。我作为一个作家,也时刻关注评论,我看到很多作品明明写得很烂,但是评论家一窝蜂地解读写得好,我感觉这个评论家的眼光不至于这么差,为什么要把一个特别差的作品说得这么好呢?这就是说假话了。所以朝军要警惕。当你话语权越来越重的时候,就像书里说的,要讲真话,不要讲言不由衷的话。

朝军评论陈鹏《翠湖》的时候提到一个观点我觉得特别好,说作家在“创作谈”的时候,经常引用某某斯基、某某克特的话显示自己的高深,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普遍的倾向。现在很多评论家的文章里引用的东西太多了,不仅是某个大师怎样说,而且总要把自己的评论观点纳入到大师的评论体系中,好像这样才有底气。但是真正的评论家应该就像朝军说的,他是一块野地,应该发出一些不同于别人的声音,而不是引用别人的话组成自己的观点,这需要一定的勇气,也是非常难得的,希望你一直在野地里走,就像去了晋祠,往人少的地方走一走,不要凑热闹。

我对朝军比较了解,他是一个特别真诚的人,在评论残雪老师的小说时,说“我不喜欢故弄玄虚”。现在很多评论家喜欢故弄玄虚,好像不这样显示不出来自己的学问,一句非常朴实简单的话,非要变着花样讲来讲去,其实核心就那么几个意思。朝军能直来直去讲一些问题,不是特别故弄玄虚,这一点也是很难得的。

朝军在评论庆祥老师的作品时还提到一个观点,让我感觉朝军的评论是有意识地在往哲学方面靠,比如他说“其实,新也是旧,只不过这‘新’是熔炼世界之后的淬火重生”;再比如“而真正的诗,既是为了表达,也是为了隐藏”,类似于这样的话在他作品里比较多,我觉得假如再提炼一些,随着朝军深度的增加,能写出很多名言警句。

在我看来,一个好的评论家,是关注作家的评论家,是关注那些辛勤创作、真诚创作的作家的。现在很多大评论家关注的只是大作家,好多作家一直在写,但是没人来关注。从我来说,我感觉自己一直在创作,虽然有些作品不太好,但我也觉得有些作品真的很好,甚至填补了中国文坛的某些空白,但总是被批评家忽略,他们说“为什么没有什么样的作品”时,我心里就不服气,我认为我写出来了,但是你不看。朝军关注的对象不是那些大作家,当然也有大评论家比如庆祥老师,也有走在大作家路上的老师比如陈鹏兄,但是总体来说,从他批评的内容来说,既有小说也有散文,也有诗歌,有虚构也有非虚构,批评对象一个是鲁院的同学,一个是身边的熟人和一些其他作家。他对这些人比较熟悉,这些人生活当中是怎样的,作品是怎样的,可能更了解一些。

我刚来太原的时候,也就是十几年前,那时候朝军的评论特别少,大概只有几篇。刚才几位老师提到手指,当时我们聊天,他说现在山西有个新评论家叫王朝军,写评论特别好,我看了一下确实写得好,就赶紧联系朝军,我说朝军你给我写一篇,他也答应了,给我也写了一篇叫《杨遥的飞马》,写得很好,抓住了作品中的特点,以及我个人闲适、自然的特点,表达得很充分到位。这么多年下来,朝军给我写过的文字性评论应该是3又1/3,因为有三篇是单独给我写的,还有一篇是朝军给我们三个人的作品写的。很感谢他!我现在想,好的评论家,第一是关注好的作家,关注真正的写作者;第二是关注我的评论家。这才是世界上最好的评论家。

陈克海:谢谢杨遥老师和李黎老师的精彩分享,让我们看到了朝军身上更多宝贵的品质,正是这些耐烦和诚实,才成就了他评论文章的质地。下面有请小说家陈鹏先生和评论家刘媛媛教授。

刘媛媛 陈鹏:拆解并逼迫作品做出回答

刘媛媛(太原学院教授,批评家):朝军解读作品的时候和我们不太一样,他有一种孩子般拆解的快乐,就是那种发现作家秘密的快乐,而且其乐无穷,有一种孩子般的本真和真心,非常自在,不受任何约束,当然也不受所谓评论理论的约束。韩石山老师曾说,朝军他们这一代人读的书是多的,视野也是开阔的。在书中朝军没有引用某个大师的话,完全没有,但是你又会发现处处都有,包括西方作品、西方理论家的一些书,他都是融汇在其中的,但是他没有去套用。所以拆解、乐趣、自在是我对朝军作品的直接感受。

陈鹏老师是作家,我是评论家。作为一个评论家,我行使一下权利。今天我们说的是朝军的书,是评论集,正好书里面也评论了陈鹏老师的小说《翠湖》,他认为您受了纪德《田园交响曲》的影响。陈老师,我代表评论家问一下,您对他拆解您的作品,对他解读残雪是什么感受?

陈鹏(昆明作协主席、小说家,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被拆,挺爽的。我和朝军的交往就是从这个评论开始的,以前根本不认识,何方神圣,来自哪里,一无所知。当时《小说林》有一个叫《先锋之旅》的栏目,这个栏目的特点是每期一篇先锋作家作品,然后配一篇评论,当时主编找到朝军,让他帮我写一个评论,发表出来后,我才看到这个评论,一下子服气了,真爽,终于有人读懂了我,至少这篇小说读懂了。我开头引用了纪德的一句话,朝军就找到一条线索进去。这篇小说当然受纪德的影响不大,但纪德肯定是我非常心仪、崇拜的作家,是我特别推崇的大师之一。我那篇小说更多的是宗教气息,因为我是有信仰的人,朝军居然能够捕捉到这一点,而且抓得很准。我认为他这样的拆解很好,一个好的评论家一定要读出来作家的核,这一点是很要命的,很多评论家是读不到这些的,很多人漫无边际地说一些大话、好话、空话、毫无意义的话,说完以后什么也没看到,这种是完全无效的评论,这种评论在当下太多了。但是我看到朝军的这个评论时,我很服气,他找到了我想表达的这个点,文中确实有对宗教的思考。由这篇评论,我认识了王朝军。《意外想象》里有很多点名过的作家作品,这些作家作品在我看来都是当下极具先锋性的,但是朝军每次的评论都很棒,而且他关注的这个点,就像刚才杨遥说的,很多事写得很偏远,甚至是在海面之下写的,像小珂、王生铨这样的作家,他都能关注到,都能很快抓到他们的痛点,甚至像杨帆的《欢乐宾馆》,他能解读出很多繁复细腻的意义,而且不停地追问,这种追问也是很过瘾的。很多评论家是不善于追问的,朝军这点非常了不起,他真正给文本带来了新的意义和新的阐释空间,他这种追问完全摒弃了很多大师们早已嚼烂的话,用他自己独立的判断一一倒出,这就很厉害了。

刘媛媛:其实我是替朝军问的这个问题。批评关系中的仰视和俯视,两种视角我认为都是不应该的,也不是正常的,真正的批评关系,应该是批评家和作家在他们文本呈现和呈现背后的作家内在的东西,包括技巧、主题、人物设定等等,进行一个深度沟通。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我特别同意刚才李黎老师说的,说所有从事写作的人应该看一下这本书,通过朝军的解读,可能更容易对写作者有启发。比如陈鹏老师的小说是从哪个角度写的,他是怎么设定的,他的出发点是什么,这个可能对写作者的启发更大。对读者的启发,更在于我们如何去阅读,如何去读一篇作品。

陈鹏:我说一下朝军兄对残雪小说的评论。其实残雪的小说是很难评论的,当你评论的时候会很迷茫,很重要的东西可能会漏掉,但朝军居然能抓住跟但丁互文的关系不停地追问,非要追问出一个意义来,这点很了不起。可能残雪没有想那么多,那个短篇文章非常短,但朝军不停地发问,不停地追问,把残雪很多东西都榨出来,这点是很重要的。我们这个时代似乎显得很轻,但其实很重,是千人一面的,在这样的时代我们一定要考虑文本后面的意义、创作者写这个文本的意义,他其中有一篇专门追过平庸,“我要抵抗平庸,平庸是一种恶”,这篇文章写得非常好,我能看到一个极其有责任感、有时代担当的评论家的面目。以前只是依稀看到一些零星的东西,当他把它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呈现出一个完整的朝军。《意外想象》让我最意外的就是在这里,他不停地在追问,再一个意外是,居然果戈理的小说他也能翻译。希望朝军在翻译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一点。至于想象,我个人的理解,确实他的想象力在文本的再造方面进行了深度的挖掘,实际上他真的再造了另外一个文本。这个集子我一开始是当小说来读的,你把它当小说读也成立,比如他写庆祥诗歌集的时候,我觉得就像小说,他也在追问,但特别有小说的意义在里面,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追问,逼迫庆祥的诗歌作出了有意义的回答。所以从这两个意义上来讲,非常契合他的主题和书名。

中国缺的不是好作家,缺的是发现好作家的能力,朝军完全有这样的潜力。

刘媛媛:朝军上一本书是《又一种声音》,我觉得那个题目是容易理解的,我曾经问朝军为什么这个是《意外想象》,朝军也做了沟通,就像朝军说的,有很多意外,一个作家写出作品后,把阅读和解读的权利交给读者和评论家,而评论家的想象可能就是某种意外,这种意外可能是潜伏在作家潜意识里面没有被发现的,而朝军带领我们抵达这种意外,而正是这种意外,给了我们惊喜和惊艳。

陈克海:谢谢刘教授、陈鹏先生对《意外想象》细致的文本解读,让我们切身感受到朝军在文学批评上所费的苦心和功夫,也让我们对朝军在文学批评领域的拓展,所达到的深度,有了更形象的理解。下面有请诗人张二棍、评论家董晓可二位,作为同龄人,也是生活中的好朋友,上来和我们分享阅读《意外想象》的收获。

董晓可、张二棍:捍卫了文学评论的独立品格

董晓可(评论家):我也是做评论的,但我不能说是一个评论家,只能说是一个评论爱好者。朝军老师首先是我学习的榜样,他每发表一篇文章我都是要认真读的,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先谈一下对这本《意外想象》的整体感受。刚才聂尔老师、庆祥老师都说过朝军老师文风“重与轻”的问题,从这个地方切入,我想到了河北作家李浩出的一本书《飞翔故事集》,其中最后一篇提到这样一个观点:我们生活的这个地球的重量是有限的(这个重量不是物质的重量,而是精神上的重量),如果地球上只有一个人,你可能拥有地球的所有重量。但随着人口的爆炸式增长,现如今,可能我们每个人的重量都轻如鸿毛,我们只是整个母体的极微不足道的一分子。我想,在这样一个时代如何才能保守一份生命之“重”呢?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朝军老师,他的评论是不是也在追求一种精神层面的“重”,即一种独立的评论品质?这就像聂尔老师刚刚提到的,其实也是最核心的东西,作为评论的一种宝贵品格。对此,我想谈三点感受。

第一,朝军老师独特的地方就是故事性。在评论创作方面,我们知道很多学院派的做法,就是把他作为一种逻辑证明,这样做是比较生硬的。那么,评论中如何把一个道理讲好呢?其实有一个方法就是讲故事。而讲评论的故事和讲小说的故事不一样,评论有他的故事方法。事实上,中国文学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就是把西方的思维方式植入中国,我们现在的文学,虽说是强调讲中国故事,但本质还是在整个世界的话语体系之中进行东方的调试。评论也是这样,你如何把这种将故事的能力付诸实践,很多时候也依托于中西两种话语资源的融合,在这方面朝军老师讲故事的能力是非常强的。比如对于作家陈鹏的短篇小说《翠湖》,他就是与纪德的《田园交响曲》进行互文,然后展示道德背后潜藏的暴力性、反噬性,而这无疑是他讲故事的一种文学策略。

第二,朝军老师的评论追求诗性的境界。他的评论,在今天是一种独特的存在,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他的出现让我想起了很多作家,比如上世纪20年代大家都在说启蒙,突然出现了一个郁达夫;30年代大家都在说“革命+爱情”,突然出现了一个沈从文;40年代在救亡主潮中,出现了九叶诗派……举这些例子是想说明,评论和创作一样需要个性与突破,当评论高度同质化的时候,其实也就陷入了庸俗化的状态。朝军老师的评论不是逻辑证明题,他在追求一首诗,或者一篇散文,这也是我追求的方向,当然我可能没朝军老师做得好。当然,在山西评论界也并不缺乏这样的前辈,比如早年的李健吾老师,包括后来的聂尔老师,都有这种诗性在里面。朝军老师在分析杨庆祥老师的诗集《世界等于零》和聂老师散文集《人是泥捏的》中,其中的赏析都让我们有一种美感存在,他的评论最终抵达了索绪尔所说的“所指”物质实体之上的“能指”话语空间,让我们感受到了文学评论与作品形成互动之后的微妙存在。

第三是朝军老师的先锋性。我们解读先锋文学经常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成见,认为先锋就是形式创造,其实先锋在形式创造表象之外,更本质上体现的是一种“天赋文权”的意识形态。而如果以先锋来比喻评论,那么当一种评论的文体已然固化,形成一个金字塔的时候,就需要比较锋利的刀子嵌入进去,因为你不可能再往上面摞石块。朝军老师的评论,正是让我们感觉到了文学评论这种“嵌入刀子”的先锋力量。比如他评论残雪的《绿城》,我们可能意识不到与但丁的关系,但其实残雪老师对但丁是非常推崇的,我知道她非常推崇的一些作家,第一是荷马,第二就是但丁。朝军老师能捕捉到这一点,说明他对残雪和西方文学有很深的把控。他在作品的第八部分用32种图码进行了解读,见证了非常具有自我挑战和文学挑战的精神,这种先锋的探索精神很是让人敬佩。

张二棍(诗人):前面几位都说得很好,我不是搞评论的,就不在这里班门弄斧了。文学评论是写作的回声,优秀的评论甚至比作品本身更加可遇而不可求。当我看到朝军这本评论集的时候,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讶。

恰如书名“意外想象”,意外是一种客观的东西,想象是一种主观的东西。这样的命名,奠定了朝军评论作品的基调,也凸显了他个人色彩浓烈,质感独特的评论风格。他的评论,鲜少求助于伟大传统中的“外人”,而是抱着尊重作品本身的态度,将笔墨发轫于自己的第一观感,从一次次阅读中,提出和探索一个主题,以形态各异的想像力,挖掘作品的深度内涵,直到演化成他评论中的“此在”。甚至,我能感受到他与评论对象的交谈,以及畅谈过后的内心独白。是的,我们每个人的一部分,活在意外当中,另一部分则寄身在想象当中。显然,我能感受到朝军的评论中,抽象和具体互相交织,而他奇瑰的紧张与阅读的喜悦,也时时刻刻挥洒于纸上,可谓新鲜。朝军这本书是我这辈子可能收到的第一本评论集,我感到荣幸的同时,也第一次认真拜读了这位身边人写的评论,而且很细致地去读了。朝军完全是一种崭新、陌生的评论方式。我在朝军兄的评论中看到,他并没有把批评当作一个机械、物理的工作,他甚至有一些心灵感应的东西,他是带着他的情绪、情感、情思去创作。

陈克海:谢谢各位老师热情又饱含诗意的对谈,感谢王朝军的《意外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