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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叙:夜读《孤屿志》
来源:北京晚报 | 马叙  2023年07月12日08:24

江心屿,位于温州市瓯江入海口上游二十公里处,居温州市区北向江中央,面积约7万平方米,东西长,南北狭,是中国四大名胜孤屿之一。南宋以前,江心屿东西两塔之间隔有江水,名中川,中川有一礁石居于水面之上,孤屿得名于此。每逢海潮涨落时,中川水流特别湍激。建炎四年二月,宋高宗赵构驻跸江心屿东端普寂禅院,因东西两处隔有中川,来去极不方便,回去后,即派高僧释青了到江心屿住持龙翔禅院,填塞中川,以利东西两小屿互通。自此东西两屿即连为一体,大为方便了旅客游人。

江心屿与温州市区仅一水之隔,轮渡五分钟即到。屿上风景秀丽,历史古迹和人文景观丰富,是温州地理文化上最有代表性的诗文化岛屿,称为“中国诗之岛”。历代著名诗人谢灵运、孟浩然、韩愈、陆游、文天祥等都曾相继留诗江心屿。李白、杜甫也以谢灵运诗中的江心屿为题,写有诗篇。江心屿上建有浩然楼、江心寺、东塔、西塔等建筑。现存之江心寺(即龙翔禅院)为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重建,东西有长廊,两端置钟鼓楼。今宋代古钟尚存。宋宁宗时品选天下禅宗丛林,列为十刹之一。其后八百多年里,该寺屡废屡兴。江心寺几将倾圮。1952年进行了修复。寺中尚存宋高宗所书“清辉”二字碑。

1806年,拔贡陈舜咨(号春堤),着手订修《孤屿志》八卷,1808年刊刻成书,现存温州图书馆。

嘉庆年间行刊的《孤屿志》

书页中的江心屿

时间 春堤先生

江心屿办事处印制于2004年秋的影印版《孤屿志》。八开,五百五十页。张索题封签。此志书为清人陈舜咨(春堤)订修。影印版的纸张剔除了刻印文字在宣纸上的诗意,现代人工厂化的规范、高效,以牺牲时间之痕与形式诗意为前提。翻阅这本沉重的八卷影印合订本,我会辟出另一个时间通道来想象二百多年前的木雕版刻印本:字迹清晰。笔画清瘦。手感柔和。每一分卷,握在手上均有轻盈诗意。原志书如今被存放在温州图书馆的幽暗之处。书写的温度。沉睡的文字。现代建筑里存放古籍《孤屿志》,既是一个时间的隐喻,也是一个关于江心屿历史的半密闭时间盒子。去温州图书馆须经机场大道,市府路,世纪广场,府西路。图书馆内阅读人群中,极少有人去借阅它,伸手拿起它,阅读它。但静止的诗意,仍在温图存在着,每隔几年总有后人会慎重借阅。翻开。阅读。凡此类志书,雕版刻印工匠总是有着上等的细心,耐心。每印出一卷,即码齐,装订,线装勒出的书脊,手指拂过,传递给感官的线条走向与交接,感知无与伦比。这是一种装订历史、时间与书写的诗意手艺,仿佛即将开读前的精致短序,精致上好的书,上好的文字,阅读即心悸。于江心屿,于二百年前的辑录文字,阅读是重要的,想象也同样重要。

把深夜的灯光调暗,照到这卷影印版《孤屿志》上,云南游历归来的陈舜咨修订此书时,他是怎样翻阅案头的一本本旧志、古籍,铺开宣纸,手握毛笔,一字一字地辑写?一个文人书生,专注地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书写、归类、辑录。传之后世。

《孤屿志》内、外时间线:

陈舜咨辑写完《孤屿志》1807年,成书刊印于1808年,嘉庆十三年(戊辰年)。温州知府杨兆鹤作序。

1807年(《孤屿志》书写完毕,陈舜咨)——2004年江心屿办事处影印《孤屿志》——2023年(阅读《孤屿志》,读者,马叙)。

422年(谢灵运,山水诗人,永嘉太守)——1127年(建炎元年,靖康之难)——1130年(宋高宗赵构,江心屿,龙翔禅院,御书:清辉、浴光)——1807年(陈舜咨,春堤先生,志书书写者)。

阅读《孤屿志》,阅读春堤先生,即阅读时间本身。

人物 谢灵运及后人

《孤屿志》收录最早的是诗人谢灵运,卷三,首篇,《登江中孤屿》:

江南倦历览,

江北旷周旋。

……

谢灵运放舟横渡。登江心屿。温州随处山水,江心屿则虽小而与众不同。瓯江在此往东南四十里经灵昆岛入东海。江心屿静默而海潮涨落剧烈,退潮之时,江流湍激,观潮者心绪复杂,感岁月,叹自身,思时政。潮平之时,心境复平静,闲悠,诸事不想,诸事好。四十多年中我登江心屿五次,四次都是午饭前后轮渡抵达,行走,再到码头,回程。唯有一次午后四点抵达,至晚方回程。置身江心屿恰逢平潮傍晚,黄昏中潮面平静瑰丽,西边的天空金黄动人。那一次是独自登屿。陌生的一天。陌生的岛屿。陌生的自己。谢灵运在温州一年,会再次登江心屿吗?许是那唯一一次登江心屿。若一天内逗留时间够长,则经潮落(乱流趋孤屿)复潮平(空水共澄鲜)的全过程。早晨或黄昏,或晴日胜景,潮亮云幻,水石描金,瑰丽感人。或台风天乌云低垂,乱云撞拂双塔,惊心莫名。也是台风中,江涛狂澜,江心屿仿佛莫大的隐忍,双塔坚定。儿童时代的我,有一面小圆镜,镜子背面铝箔压出有江心屿及双塔浮雕,手指拂过,感受画面的凸出部分对手指的压力,有时闭着眼睛也能以手拂过感受到画面整体构图,感受最突出的是双塔部分,常伸手在口袋里以手指抚摸背面的江心屿图案。它的形状与力量,早已通过手指的感知,转而嵌入在孩童的心里。

《孤屿志》卷三辑录之二,孟浩然《永嘉浦逢张子容》:

逆旅相逢处,江村日暮时。

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

……

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临近年关,孟浩然来温州见好友张子容。至此孟浩然已游历江南二年余,张子容时任乐成(乐清)县尉。是日,张子容船至永嘉浦接孟浩然至江心屿游览饮酒,相逢、倾谈、叙旧。深冬、孤屿、黄昏。张子容自任职乐成后,从未有过这样家乡好友久别重逢对酒当歌之时,此时此景,人是多么易于沉入伤悲。饮酒处正对江北岸,迢迢青山,冬日流水,孤屿日暮,江风凛冽。友情愈深,感慨愈多。收录《孤屿志》的还有一首张子容赠孟浩然诗《送孟六浩然归襄阳》。张子容接孟浩然游江心屿再到乐清,继续喝酒,叙旧,住了几宿,又过了一个除夕,之后孟浩然才起程回襄阳。“远客襄阳郡,来过海岸家”(张子容《除夜乐城逢孟浩然》),身在乐清的我为自己能读到如此舒服的句子而倍感欣慰,好诗的力量总是那么平静而深远。此后,张子容被大多乐清人所忽略。开元年间乐成县衙,紧傍城北山上流下的金溪河,砌筑有度,北风掠过河面,年关的县衙比平时冷落不少,却是喝酒叙旧的最好时刻。县衙离海岸线七里许,张子容应是陪孟浩然去过不远处海边的,只是海水浑黄,且寒风劲吹。深冬的酒喝了之后孟浩然却病倒,《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作》:“异县天隅僻,孤帆海畔过……徒对芳樽酒,其如伏枕何?归欤理舟揖,江海正无波”。与前些天在江心屿写下的诗相比,多了几分内心的焦虑。如果不病倒,孟浩然很可能会多住几天,再去雁荡山走走,看看大小龙湫与斤竹涧,而人一病,则兴致全无,再好的山水景致也感索然。《孤屿志》中,还收了一首孟浩然写襄阳汉江孤屿的诗,诗中的鹿门山位于今襄阳城南。陈舜咨误把这首诗移作写温州江心屿收录进志。

辑录之三:卷首,胜迹,龙翔禅院篇,“建炎四年高宗南渡驻跸寺中改名龙翔”,此禅院原名普寂禅院;另一座原名净兴禅院也为宋高宗改名为兴庆禅院。并御书“清辉楼”、“浴光精舍”(另说题“清辉”、“浴光”四字)。前些天再登江心屿,见“清辉”二字犹在。赵构至温州至江心屿,与谢灵运、孟浩然登江心屿时大为不同,此时为靖康之变三年后。其父赵佶被禁于金国。而赵构则自南京(商丘)一路奔逃至温州。住江心屿禅院得以渐渐平复惶恐不安之心。视其“清辉”二字,安宁,有力,无亡命奔逃心焦之痕。写时或有禅院钟声、虫鸣、微风,自有一种深远力量,让一个原本惶恐不安的人得以心安、静谧。此字风格,奠定了书写主人此后南宋年间治国信心与方式。

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二月初一至二月十七日,赵构在江心屿停留十六天后,自拱北门(后改称朔门)入城。几天前来朔门外,看到正在挖掘的温州古朔门港遗址,其文化层中,定有南宋一百五十年跨度的物质沉积层。在古港遗址,一字排开的许多个考古挖掘坑,其时间诗意,落在南宋一号沉船等多个沉船、建筑遗址上。它讲述温州南宋时期的兴盛。碎瓷、沉 船、龙 骨、朽 木、木 栈道、干栏式建筑……它们的身上沉积着时间密度与朝代诗意。而《孤屿志》则是以文字诗意辑录历朝江心屿人、事、文。

卷三,文天祥诗《北归宿中川寺》:万里风霜鬓已丝,飘零回首壮心悲……英雄壮志,慷慨沛然诗意,仰首抬头有长风破浪风范。若双塔象征人世悲歌,必有一塔是文山先生。江心屿外,江流千载,潮起潮落,又风起云涌。《孤屿志》共录文天祥诗两首,另一首《江心寺》句:何年飞来两巨石,孤撑肮脏分江流……两首诗与坐像,成为江心屿文字的骨头和砝码。江心屿有文信国公祠。潮声与韵律。诗与骨头。孤心与长啸。

三件事 梅、酒、井

卷六,清乐成人李象坤《孤屿种梅序》:“……故雪仙中艳也,梅艳中仙也……梅信久杳,雪君狼藉……今春集梅得百本,散植庵前后。”

当年李象坤来江心屿,林木、梅树廖落,今天再来江心屿,处处花草,游人如织,满目墙画。凡景区,近年来一直做着加法,当初留置的空白,被逐一填满,一日日地作着锦上添花。当叠加过多,视线无栖息处。过多的锦上添花之后,减法当是上乘之美。在多里,少,即格调,即骄傲。古人孤屿种梅,有风中孤鹤之意,四周荒凉时,植梅以象征:傲,孤,寂。大雪空院,琼枝梅信。古寺。钟声。(明,张岱有《补孤山种梅叙》)。古时荒凉的江心屿,也许至李象坤时,植物渐盛,古榕树的气根也早已飘荡在湿润的空气中。栽梅百余,寺墙作屏,梅心亦禅意。清晨幽香,是肺腑之言。月夜疏影,则是朋友促膝倾谈。

梅树。凝视。空寂。风。鸟影。

庵寺前后,古人弯腰种梅,江流潮汛,阔大背景下的孤独,寂傲。有若诗人独自伫立江边,吟一阕寂寥的孤屿之诗。

卷六,清人林必登《江心宴集序》:“……江流白涌,噌吰鞺鞳,宛然写照东坡。山气青来,缭绕参差,大似画成北苑。骚人共唱,数叶两平;韵府各分,诗俱七律……”

卷二,王复礼《孤屿雅集赋》。钱塘人王复礼,王阳明的六世裔。钱塘文风至盛,文人间多诗书雅兴。康熙二十三年(1684)立夏前,王复礼自钱塘到温州,有心交往一批温州的文人墨客,遂呼朋唤友,召集三十余人至江心雅集,吟诗作画。王羲之于兰亭雅集,曲水流觞,舞文弄墨,饮酒赋诗。王复礼效前人雅集,摆酒与笔墨纸砚于孤屿。骚人墨客,三三两两,乘船斜渡湍激的江流,系舟码道,度向寺中。酒酣耳热,诗兴渐起。唱。吟。书。纸要平铺。研墨要安静耐心。

王复礼举孤屿雅集时间晚于李象坤孤屿种梅数十年。王复礼来江心屿时,李象坤当年植的梅树已遒隽成林。王复礼《孤屿雅集赋》:“海气聚成夫朝雨,秋灯半照乎涛声,其四时之不同也,林花灼灼,杨柳依依,梅霖乍歇,麦浪初齐”。岁月时间至王复礼到来时,江心屿已是多种林木景观齐现,初夏景致盎然。文字即酒。诗酒互发。“把酒闻鹂”。“吹笙娱客”。“人齐三十,韵起一东”。热闹在后人回忆里,在读者断句中。而宴尽人散后,则会有人忧思更远。雅集终是短暂,酒醒处,人散尽,最后回家者,倍感孤寂空茫。而辑录者陈舜咨,当抄写到《孤屿雅集赋》时,不知有何感想。

卷七,杂著,南宋西蜀高僧释青了《开井发愿文》:

“我今开井,志求洪泉,现在未来,饶益一切,我居兹地,江水回环……一众僧居,乏水饮用,”释青了是宋高宗钦定的江心寺高僧住持。释青了先是派人以泥土石头堵塞东西两屿之间中川,变中川激流为可平步往来之坦途。为祈求泉水,得一吉祥好梦,果见泉水渐大,随之开井扩泉,彻底解决了一众僧人的饮水之难。“以此水广益众生,饮此水时如味甘露”。在江心屿,能够随时可饮用清凉如甘的井水,且惠及众人,从此结束了江心屿历朝历代严重缺水的历史。并把此井命名为“海眼泉”,海之眼,明澈,晶莹,仿若天心圆月。温州本地人以朝代称,把这井叫宋井。

甘怡。清冽。于江心屿,一口井是一篇大文章。这文章读的人众多,且持久。

夜宿

是夜,宿置信大厦三十六楼。深夜的沉睡。悬空。虚无。西边是流向瑞安的一线塘河,东边是八百里瓯江温州段。两条夜空下的江河,一条(塘河)静谧流淌,一条(瓯江)涌潮激荡。平静午夜,感知温州平面上的两条河流,深远,宽阔。

晨起,于置信大厦顶层俯视楠溪江瓯江两江汇流处,江面辽阔,晨岚轻笼,江心屿位于汇流处略上游江中央。双塔相对,相看两不厌的绝好注脚。桌上《孤屿志》影印版,还有许多文字未读及。《孤屿志》内文字,经视觉空间经时间线经安静的阅读连接江心屿,它也以同样的方式连接温州其它处,以及温州之外的与江心屿有关的人与物。

此时此刻,只看远处的潮起潮落,江流奔涌。看架越辽阔江面上的瓯越大桥、瓯北大桥,七都大桥、温州大桥,看桥上稠密车流。看桥下有船航过,驶向远方。

俯视温州城:高楼、街道、高架、车流。

以及华盖山、松台山、积谷山。

江心寺有南宋乐清人王十朋的双音字长联: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是朝(zhao,早),亦是朝(chao)。是长,亦是涨。

朝朝,朝散。

长涨,长消。

——人世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