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穆涛:文章的气象,就是人的气象
来源:文化艺术报 | 赵命可  2023年06月20日07:30

穆涛,《美文》杂志常务副主编,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散文专业委员会委员,西北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著有散文集《俯仰由他》、《看左手》、《明日在往事中》(与贾平凹先生合作,贾平凹作画,穆涛行文)、《先前的风气》、《中国人的大局观》、《中国历史的体温》,随笔集《肉眼看文坛》《放心集》《散文观察》。《先前的风气》一书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和“2014中国好书”奖。2017年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穆涛,《美文》杂志常务副主编,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散文专业委员会委员,西北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著有散文集《俯仰由他》、《看左手》、《明日在往事中》(与贾平凹合作,贾平凹作画,穆涛行文)、《先前的风气》、《中国人的大局观》、《中国历史的体温》,随笔集《肉眼看文坛》《放心集》《散文观察》。《先前的风气》一书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和“2014中国好书”奖。2017年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先前的风气》获得鲁迅文学奖后,沉寂八年,作家穆涛的两部历史散文集《中国人的大局观》(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中国历史的体温》(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出版后再度引发关注和热议,《中国人的大局观》获首届“漓江文学奖”、获评《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22年度影响力图书”、获评2022《文学报》年度好书。《中国历史的体温》入选探照灯2023年3月“中外文学佳作”榜。

文化艺术报:获得鲁迅文学奖后,一旦谈及获奖作品《先前的风气》,您都颇为低调,一直在说:“这就是一本编辑手记。”批评家鲍鹏山直言:“《先前的风气》是承绪着散文的文脉的,是承接着先前的散文风气的。是立德立言之文,是敦厚风气之文,境界高迈,超越是非,文字厚道,几乎圣贤气象,直接最高境界。”您是怎么看这本书的?

穆涛:《先前的风气》中的文章,基本是《美文》杂志每期扉页上的导读语,只有一页纸的地方,字数有限制,想多写也不行。

这个栏目,以前是平凹主编写。由他写,读者爱看。他写得好,编辑部琐碎的稀松平常事,也写得神采飞扬。有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这一段事情多,让我替他写几期。我说这是主编的活,我干不了。他问我:“知道做副主编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我说:“听主编的话。”他说:“回答正确,写吧。”从1999年开始,就这么写下来了。平凹主编写的叫“读稿人语”,我写的叫“稿边笔记”。

扉页上的这些话,写起来挺费劲的。要体现编者的用意,又不能太具体。平凹主编倡行“大散文”的写作观念,大散文是什么?散文写作应该大在什么地方?这些东西是不能喊口号的。我从中国古代文章的多样写法入手,再参照史料,一粒芝麻、一颗苞谷地收拾,尽可能去掉书袋气。假装内行的理论腔,读者是厌烦的。有一次研讨会上,一位评论家说我举贾平凹的大旗,我当场反对,平凹主编那天也在场的。旗子是什么?节庆日挂出来,平常日子卷起来。以这样的意识从事文学工作是不妥当的。2011年吧,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的刘东风社长找到我,建议把这些文字归拢一下,结集出版,并一起商量了书名,于是就有了《先前的风气》这本书。

《先前的风气》是2012年出版的,2014年获的鲁奖,运气不错,同年还获得了“中国好书”奖。

获奖后,有记者让我说感言,我只说了一句话:“平凹主编让我做编辑,还主持常务工作,我却得了创作的奖。让我当裁缝,我却织布去了。”

文化艺术报:您长期沉潜于典籍阅读,上读先秦典籍,下读唐宋、明清文献,经、史、子、集,从典籍中汲取养分,抒写散文,把自己由一个编辑、作家读成了“汉代的经生”,这种阅读是为了探究世道民心,还是您的精神取向?

穆涛:我不是作家,是编辑,我下功夫读了一点汉代和汉代之前的书。不是为了写作,是编辑《美文》杂志的需要。

《美文》杂志的主编贾平凹提倡“大散文”写作,他个人比较关注汉唐文化,我是副主编,要把他的理念具体化来编刊,就开始阅读汉代的一些作品了,比如董仲舒的《春秋繁露》、贾谊的《新书》、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在具体读书的过程中,感觉汉代的东西很值得我们今天借鉴。

今天的大学教育,还有中学,教历史的方法不太对路数,把历史弄浅了,差不多快弄死了。我们经常说承续传统,接通文脉,不过嘴上说说而已。“五四”时期那一批文化人是通中国文脉的,“五四”的功德是让我们建立了现代意识,但有一个大的遗憾,他们反传统下手重了,矫枉过正,后来再经过“文化大革命”,让我们这一代人和历史隔膜了。没有历史感,看社会问题的眼光会短浅。

我有一个熟人的孩子,在英国一所比较好的大学读书,他和我说过一个事情,他同学里有欧洲的,也有埃及、日本和韩国的,老师时常让他们谈一点自己国家的文化,要求谈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书。有一次分给他的题目是介绍儒家。这个孩子一直很优秀,小学中学一路考试名列前茅,关于“四书”和“五经”的名词解释他是烂熟于心的,但英国教授不让这么谈,要谈对人和书的具体认识。最让他不好受的是这个题目让日本同学完成了,他觉得很没面子,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给中国人丢脸了。他让我推荐书,我就说读读“五经”吧。同时介绍了一点汉代整理“五经”时的具体情况,也提醒他先不要看《易经》,到了一定岁数再看。一年后他又来看我,带着一个本子,他把《诗经》抄了一遍。

为什么我要讲这个呢?我们今天把“五经”视为典籍,觉着有多么高大上,望而生畏,望而生敬。但在汉代,“五经”是大众读物,和“四书”是明清的大众读物一样,科举考试考这个。汉代还没有科举,是察举制,相当于推荐制,但推荐的基础和标准是“五经”。

文化艺术报:您在一篇文章里谈到,“读书和吃饭一个道理,吃饭长身体,读书长脑力、长精神。有人说读书是雅事,我觉着是苦事,需要辛苦扎实去做的一件事。一说雅,就虚了,弄虚就会有假。”今天人们似乎很难坐下来静心读一本书,您是如何坚持,排除干扰的?

穆涛:中国人重视读书的这个传统,是因为“学而优则仕”,读书出众的人,又有能力,可以出仕做官。这个“优”字,不是优秀的意思,通“悠”,指有余力,有做事的能力。从汉代开始,隋唐之后,这项制度进一步完善为“科举制”,直到清末废止。科举考试,是我们中国的智慧创造,用今天的眼光看,至少有两个亮点:一、科举考试的大门是开放的,底层的百姓可以通过科举改变人生命运;二、科举考试是智慧中国建设的一种探索和实践。官员手中的权力,融入了中国传统智慧的内涵。为了写作去读书,我觉着,这是把关系弄颠倒了。因为读书养脑子,长主见,一个人长时期读书积淀,再用心研究社会和人生,有了主见,一点一点表达出来,写成文章,这是写作的基本途径。为了写作去找书读,写出的文章会窄。掺进一些“硬知识”,也会有“夹生感”。好比为盖一个房子,去找建筑材料。如果你是大户,家底充裕,这个房子会水到渠成;如果家里没存货,穷人一个,现去挣,房子盖起来也是东挪西凑的。

读书要有目的,就像吃饭。要去干活,就得吃,再难吃也得咽。真正累的是干活,吃饭吃累的人,是闲着的贵族,还有老人。

文化艺术报:一部好的文学作品,什么是最重要的?

穆涛:文学写作,认识力是第一位的。无论散文,还是小说,跟人怎么活着是一个道理。一个人目光长远,看问题透彻,就会得到尊重。文学写作有点像跳高比赛,跨过了两米六的高度,就是破纪录的冠军。用什么姿势都可以,俯卧式、直跨式、剪式什么的,腿脚笨一点也不伤成绩。如果横杆只是一米,再不断翻新姿势花样,别人不会当成跳高,还以为是练体操呢。

散文与时代的关系,就是文学与时代的关系。

文化艺术报:您说过作家写农村,要警惕“失真”,但中国作家“失真”着写农村,是有传统的,能否具体谈谈这种“失真”背后潜藏着的文化伤痛?

穆涛:当下的中国农村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大转变,在脱胎换骨般变化着。改革开放40年,基本上形成了由“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的社会转型,“土地”一词的内涵也发生着质的变化。简单地说,土地不仅仅生产庄稼了,传统的乡土观念在裂变。当下有两亿六千万“农民工”,这是中国职业中的“新人类”,分布在中国所有的城市,包括县城。在这个群体的背后,还有几千万的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今天的农村问题,不再是简单的文明与落后、进步与保守,已经关乎中国的社会进程以及未来趋势。这样的现实状态下,如果再用“田园诗”那样的眼光观察并书写中国农村,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把当代文学和现代文学相比较,还可以发现一个明显的欠缺点,进入现代文学史的那些作家,中国传统文化底子厚实,他们启动了向外国作家学习的程序,眼界和眼光开阔了,但他们创作的作品中国气韵浓郁,也饱满。今天的文学杂志与现代文学杂志比较,同样可以印证出这样的认识,当代的文学杂志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继承和研究得远远不够。

比如“文学标准”这个问题,中国古代的文学是有中国标准的。但自从白话文写作以来,直至今日,已经一百年了,我们尚没有建立在现代汉语基础上的严格的中国文学标准。一个国家的文学,是呈现国家精神的。应该认识到,我们已经到了建立中国文学标准的时候了。中国文学要有“中国芯”。在这个问题上,文学杂志要有所作为。

文化艺术报:《中国人的大局观》这本书一经面世就备受关注,中国人的大局观究竟指的是什么?

穆涛:大局观是指生活态度。我们要蹈大方,但大方是什么呢?大的东西是无止境的,外延是广阔的,是可以无限探索的。大的东西有时候不一定是在远方,可能在我们心里面,在我们认识里面,是需要我们具体认知、认真探讨的。

文化艺术报:在《中国人的大局观》中,对“时间”“春天”“春秋”“二十四节气”这些概念,您以“引经据典”的方式进行了“注释”,这些都是需要深厚的学养支撑的,您对古代典籍的阅读是从何时开始的?

穆涛:1998年我主持《美文》工作,担任副主编,平凹主编提倡大散文写作主张,他建议我读一些汉代的文章,这是原因之一。第二个原因是我个人喜欢韩愈的文章。我们读中国古代文学史,知道韩愈在唐代推动“古文运动”,所谓的“古文”具体指的就是西汉及西汉之前的文章。这一时期的文章行文朴素,清醒大气,这样的状态也是韩愈文章的特点。

宋代的苏轼评价韩愈是“文起八代之衰”,讲韩愈的写作扭转了八个朝代文章的衰势,而回归到中国文章的文宗正统。由唐代上溯八个朝代,正是上接西汉。由此可见,苏轼与韩愈不谋而合,他们同时推崇汉代的文风。苏轼的这句评论,还另外带出他的一个文学判断,他讲的由汉到唐的八个文风衰势时代里,包括晋代的陶渊明,和我们冠以“风骨”的魏晋。在苏轼看来,这两种写作方式均不入中国文章的主脉大统。

我从汉代的贾谊、董仲舒、陆贾、晁错开始读起,之后又系统读了《史记》《汉书》《淮南子》《礼记》,渐渐沉浸其中。汉代被称为“大汉”,还有一个词,“汉唐气派”,汉代的气派和气场,有大的智慧之光。今天很多东西都可以直接上承到汉代,汉代坚守中国的大传统,同时又是一个开放的思维形态。比如丝绸之路,在汉代之前,中国不跟外国人往来,丝绸之路开启之后才有了世界的概念,有了交流和交往,它代表了一种中国人思维方式的转变。汉代开启的这种与国外的交流交往,使中国成了一个本质上的世界强国。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我们今天读到的秦朝之前的典籍、历史文存、孔孟之道、诸子百家等,95%是汉代的学人们重新整理出来的,这也是我越来越对汉代的历史感兴趣的原因。

文化艺术报:您的两部新书《中国人的大局观》《中国历史的体温》都是历史随笔,您过去的大部分著作,也都是从历史经典中来。您觉得书写历史随笔,应该遵循怎样的历史观?

穆涛:我不是刻意准备去写这本书的。河北廊坊有一句土话,挺形象,“搂草打兔子”,本来是去拔草的,顺手打了一只兔子。我读书有一个笨习惯,说是做笔记,其实就是抄书。这也是逼出来的,尤其是史书,没有时间专门研读,工作中杂事多,有空了就抄几段,事情忙了就放下。我个人的经验是,抄书好,抄一遍等于读三遍。我的抄书卡也简单,把A4白纸一分为二,一个章节或一个文章抄得了,就装订成册,中间有了想法和感触,随手写在纸卡上,一并装订。我的这种“活页文选”累积了三个纸箱子,有一年暖气管渗水,其中一个箱子腐败了一半,心疼死了。亡羊补牢,后来买了一个大樟木箱子,全部囊括其中,不仅防潮,还防蛀虫。作家写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要留心一个重要问题。中国的史书体例很特别,有纪(本纪)、传(世家,列传)、表(年表)、志。写一个人物,仅仅读他的传是不够的,可能在皇帝纪中也有记述,文武工商不同人物,可能在志、列传,甚至年表中都有相应的记载。写一个人物,只读他的个人传,可能真的会挂一漏万。

文化艺术报:您说有了时间就有了历史,这对于现代社会有什么意义?

穆涛:我们为什么回头看?其实多数情况下是为了往前走。往前走会遇到很多问题,也会遇到很多障碍,有些地方可能走不通,有些时候辨识不了方向,那就回头看看我们历史上发生的事,从历史经验里找找方法,找打开难题之锁的钥匙。在历史典籍中找答案,是我们的愿望,我觉着可能性不大。历史可能有相似之处,但不会重合的,重演的历史一定不是既往的史事,而是新的存在。

在我的理解中,我们反观历史,很多时候是在找启示,给我们今天如何往前走提供一种智慧的选择。

文化艺术报:当年您在《长城》杂志顺风顺水,也在石家庄安家,后来来了《美文》杂志,这是怎样的一种机缘?

穆涛:1991年时,我在河北的《长城》杂志做小说编辑。主编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去约贾平凹的稿子,最好是小说,散文也行,而且说得很严重,约到有奖励。原因是1982年贾平凹在《长城》发表过一篇小说《二月杏》,刊发后受到不少批评,之后再没给《长城》写过东西。去西安之前,我做了些功课,把两三年间贾平凹发表的小说找来读了,还读了一些评论他的文章,把观点也梳理了一下。到西安后,一位朋友带我去他家里,他挺客气,还说对《长城》有感情,批评的事与杂志无关,但不提给稿子,说以后写。我知道这是托辞,便把读过的小说逐一说了我的看法。他听得特认真,但直到我们告辞,也不明确表态。

第二天晚上,我独自又去了他家里,开门见是我,还是那种客气。我说,昨天忘了说几个评论文章的观点,今天来补上。我把几个观点陈述了一下,也说明了我的看法,有同意的,也有不同意的。他一下子聊性大开,谈了很多他的想法。聊的过程中,我看见墙角有个棋盘,就问:“您也下围棋?”他说:“偶尔玩玩。”他建议下一盘,我说好呀。我本来是想输给他的,趁着他赢,我抓紧要文章。下过十几手之后,我就发现要输的话,太难了。后来是他主动推开棋盘,“咱还是聊写作的事吧”。接下来就融洽了,他铺开宣纸,给我画了两幅画,还写了一幅书法。我拿着字和画,说:“其实我就想要您的小说。”他笑着去里边的屋子,取出一个大信封,说:“你读读这个,咱先说好呀,这个小说是给别人的,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接过来一看,地址是《上海文学》,收信人是金宇澄。记得当天晚上西安下着小雪,我是一路走回我的住处的,四五里的路程,心情那个爽朗。

这是个中篇小说,名字叫《佛关》,当天晚上我就看了大半,写得真是好,酣畅淋漓的。第二天一早,我先去复印,当时复印还贵,一张一块多。再到邮局,把原件挂号寄回《长城》,忙完这些,回宾馆再看小说。一个下午看完了,晚上我拿复印件再到他家里,他翻看着厚厚的复印件,看我在稿子边上写的读后记,说:“复印挺贵呢。”我说:“您的手稿我早上寄回《长城》了,打电话跟主编也汇报了,他说发头条。”他听过就笑,说:“你是个好编辑,我们西安市文联正筹备办一本散文杂志,创刊时你来吧。”《佛关》刊登在《长城》1992年第二期。1992年9月《美文》创刊,1993年3月,我到《美文》报到。后来见到金宇澄兄,为《佛关》这个小说向他致歉,他笑着说:“平凹跟我说过了,说被你打劫拿走的。”

文化艺术报:您和贾平凹老师既是朋友又是同事,为了让您安心,他连续三年跟您去石家庄过年,用真情打动您的夫人随您调到西安,这种感情是多么真挚。你们在工作、生活中是如何相处的?

穆涛:我给你说一件事,让我感慨至深的事。二十多年了,一直铭记着,从不敢讲。

1998年4月,我做《美文》副主编,主持常务工作。当时我爱人还在《长城》做编辑,她在石家庄长大,父母年事已高,孩子又小,她对来西安工作有顾虑。记得是1999年底,腊月二十左右,平凹主编跟我说,想去石家庄看看。我说快过年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去吧。他说这几天正好有时间。说走就走,我们两个坐火车到的石家庄。当时没有高铁,火车慢得很。路上他告诉我,不见生人,不住宾馆,在你家里住两天就回。其实这挺让我为难的,我家房子是那种老式的两居室,一间孩子住,女儿穆一九岁,儿子穆拾三岁,姐弟俩住上下两层床。他说我住孩子房间,大学宿舍都是这种上下铺。我拗不过他,就这么安排了。在石家庄三天,他也不出去转。我约来三个老友跟他打麻将,都是编辑,《河北日报》的桑献凯,《诗神》的杨松霖,《文论报》的刘向东。他们四人打,我负责倒茶,下楼买烟,到时间点做饭。

在石家庄三天,关于我爱人工作调动的话,他一句也没说。他走后,我才想明白,他来石家庄,是告诉我的家人和朋友,我在西安挺好的。

2000年春节前,他又跟我回了石家庄。我不让他去,但他坚持去,托熟人早早买了票,当时的火车票很不好买。这一次,我给他安排住部队的招待所。安静,没人打扰,就是吃饭不太可口。三位老友陪他打麻将之外,还见了画家韩羽先生,两个人一起又写又画,很愉快。他这次到石家庄,我爱人感动了,跟他说:“贾老师,您别再辛苦了。我同意去西安工作,什么工作都行。”一家人跨省调动很麻烦,又一年后,我爱人调到了西北大学出版社,还是做她喜欢的编辑工作。女儿就读西安最好的中学,西北工业大学附属中学,儿子读西北大学附属小学。

平凹主编的两次石家庄之行,我一直记在心底。他于我,不仅是知遇,更是安身立命。

文化艺术报:您和贾平凹合作的《看画》在读者中影响很大,可否谈谈创作起因?

穆涛:《看画》,是贾平凹的画,以及我的添足文案。最初应《十月》杂志之约,是顾建平兄的创意。后来就移植到《美文》上,作为一个固定栏目,有十几年了。平凹主编有一次问我:“你写了几十篇看我的画的文章,关于我的画,你怎么一个字也不写?你都看哪去了?”我说:“写您的画好吧,有人会说媚上;说不好吧,有人会说我抗上,还是不写为好。”

平凹主编的画,也是他的文学创作,我行我素,不拘不束,兴致而来,兴尽忘归。有时突然而至的一个灵感,他会先画出来,之后再慢慢写成文字。最近这几年,他开始研究技法了,一次他问:“什么最难画?”我说:“画云。”他铺开一张纸,一团一团地挥毫,之后端详了一会儿,在边上题字:羊群走过。画面上,是云之下的羊群,还是羊群走过之后的云团,出其不意,似是而非。知非诗诗,未为奇奇。

我读他的画,是领略他的精神。“看画”这个栏目,出版过一本书,叫《看左手》,意指他右手为文,左手为画。

文化艺术报:您在西安读书,工作生活有30年了吧,这座城市在您心中是什么位置?

穆涛:2018年,西安市给我颁发了一个极大的荣誉,叫“西安之星”,我从市委领导手里接过证书,貌似平静着走回座位,但晚上回到家里,是掉了眼泪的。到西安快30年了,这是西安给我上了精神户口,我融入这个城市了。如果我是一棵苗,是西安这块厚土让我破土的,如果我是一棵树,是这块厚土让我长起来的。谢谢贾平凹,谢谢《美文》,谢谢西安!

文化艺术报:当年我们在西大读书的时候,您是著名诗人,后来在《青年文学》杂志发了一篇短篇小说《茶酽了》引起震动,再后来,您最醒目的身份是编辑,《美文》杂志常务副主编,您的文学才华很多时候都被编辑身份的光芒遮挡。直到散文集《先前的风气》出来,人们才发现,穆涛是一个实力派作家,这个过程相当漫长,您最满意的是哪个身份?

穆涛:回头看,说从前,是反省不足,可以把自己的薄弱处看得更明了一些。我是河北廊坊人,1980年到张家口师专上学,那一年十七岁,三年后分配到承德钢铁厂。承钢在当年是一家有影响的国有企业,我们那一批进厂的学生有好几百人,来自全国多所学校,多数是学习冶炼和矿山开采的。那个时候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大规模经济建设风起云涌,钢铁是紧俏物资,与钢铁相关专业的学生是紧俏人才。当时师资也缺乏,但没有那些人抢手。我在工厂总部招待所住了一个月后,被分配到下属的太庙铁矿中学,距厂部大约有五十公里的山路。

我当时教书还算认真,因为是人生第一份工作,有新鲜感。学生基本是职工子弟,不同于一般山区的孩子,有知识基础,后来还有考上复旦等名校的。

但实话实说,我投入程度不够,心里想的是怎么才能尽早离开那个地方。当时矿中教师也紧缺,调走是不可能的,很苦闷,但也没有办法,只好闷头读书。鲁迅的书就是这一阶段读的,还做了细致的笔记,后来再到西北大学上学,这时期的阅读打下了比较结实的基础。一边读书,一边写作,也开始陆续发表文学作品。

1984年11月,我有幸去石家庄参加了河北省业余文学创作会议,这个会在当年挺重要,是省委书记提议召开的。这次会议坚定了我从事文学工作的信心,这之后先在承德的《热河》杂志,继而在石家庄的《长城》杂志做小说编辑,还在《文论报》待过一段时间,中间在西北大学上学两年,1993年3月到了西安的《美文》杂志,做散文编辑,一直到今天。严格说,我的文学写作一直是业余的,最初的职业是教师,接下来一直做编辑,“编龄”三十多年了。

文化艺术报:您在一篇文章里说“散文是说话。说人话,说实话,说中肯的话”,主持《美文》杂志这么多年,您对目前的散文写作满意吗?什么样的散文写作符合您的文学标准?

穆涛:散文是说话。说人话,说实话,说中肯的话。说人话,不要说神话,除非你是老天爷。不要说鬼话,除非你是无常。也不要说官话,就是个官,也要去掉官气,官气在官场流通,在文章里要清除。也不要说梦话,文章千古事,要清醒着写文章。说正常人的话,说健康人的话。

今天的散文写作,文学标准也是不太清晰的。在散文这个概念之外,还有杂文、随笔、小品文等名目。小说以长篇、中篇、短篇区分,诗歌以抒情、叙事、哲理等区分,但散文内涵和外延的界定比较模糊,有待研究界做出理论的梳理与认知。

文化艺术报:家庭对您的创作有何影响?

穆涛:母亲去世早,当时我每天的家务活有两项“规定动作”:早上外出捡煤核,中午和晚上给一家人做饭。主食是玉米面饼子,我们河北老家叫“棒子面饽饽”,“贴饽饽”我不会做,鼓捣着做点“副食”,熬点棒子面粥、蒸红薯、烩大白菜什么的,我同龄人都会干这些。小学三年级,我从邻居家好不容易借到《水浒传》,每天干完家务活,就在屋里看。我父亲发现后,黑着脸训我,让我快还回去。他认为这是闲书,是对学习没有用处的东西。小说我看得正带劲儿,没舍得还,找空隙偷偷看,屋里看不成了,就躲院子里。结果有一天,父亲提前回家,我因为沉迷于小说中还没做饭,正坐在屋门口凑着光亮看小说,父亲突然一把抢过书,同时飞来一脚,我还算敏捷,闪身就跑。那天晚上没让吃饭,后半夜饿得受不了了,也不敢找吃的。

我父亲是有点文化的,他只是顽固地认为,小说不是正经书。长大以后我更多地理解了他的坏脾气。当时,我母亲刚去世一年多,一个中年男人,又当爸爸又当妈妈,真是不容易。我大学毕业的第二年,1984年父亲去世,劳碌清苦了一辈子。我后来一直没把《水浒传》看完,一看到这本书,就想到老父亲的苦命。

文化艺术报:您和贾平凹老师比较亲密,他会送您字画吗?

穆涛:我有他多幅画,其中三幅是用劳动得来的。

有一年夏天,出奇地热。编辑部几件事情交织在一起,连着轴转。当时办公室还没有空调,开着电扇汗更多。他让人给我捎过来一幅画,四尺整张宣纸,核心是一个写意的盘子,盘子里有一团隐隐约约的物质。下方是题款:“天热,送穆涛冰淇淋,记着吃完盘子还我”。这是第一幅,他主动给的。

另两幅是我赢来的,是战利品。一幅牛,一幅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美文》编辑部,其乐融融。中午都不回家,在单位凑合着吃。饭后聚一起打扑克,主要玩一种“挖坑”的游戏。只有我们两个人时,玩“一翻两瞪眼”,一副牌放桌子上,各自抽出一张,以点数大小简单取胜。一回是他抽了“Q”,我抽的是“K”,我赢到了虎。赢到牛的一回是我抽了“2”,他得意地看了我好一会儿,一伸手抽出了“A”。他气得把牌扔地上,我捡起来,严肃地告诉他,“A是一把手,是主编”。

虎是上山虎,一身倦态。题款是:“当人愤怒时下山变成了虎,当虎上山后又变成了人”。牛是牛头,笨笨的一张大脸。题款是:“能驮,能哞,能犟,能忍受,不识方向就低下了头”。

文化艺术报:您做了三十多年的编辑,最后说说您和作者之间的故事吧。

穆涛:说一下我敬仰的汪曾祺和孙犁先生的两个细节。

1991年,汪曾祺先生和施松卿老师受《长城》杂志邀请到石家庄,住在河北宾馆。我年轻,被安排照料老两口的生活起居。每天的行程满满当当,参观、游览、座谈,这些场面事情没我什么事,我只负责早晚。早餐很简单,但晚饭之后事情就多了,见各方重要人物,而且每晚都要写字作画,基本是客人走后才开始“操练”。领导每天给我一个名单,我配合汪老按这个单子或写或画。汪老风趣、随和,作书画却认真,不敷衍应付。当年也不时兴润笔,全部是“义务劳动”。每天都有人索要字画,汪老没有过一句怨言或不耐烦的话。我记得最多的一个晚上是三十多幅,房间都铺展不开了,放在外面的走廊上。松卿老师心疼汪老的身体,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我都不敢看她的脸,觉着自己像一个罪人。汪老在石家庄的最后一个晚上,说:“今天活少,给你写一幅。”我掏出一直带在身边的册页簿,“您给我写一句鼓励的话吧。”老人想了想,写下八个字“以俗为雅,以故为新”。让人敬仰的作家,不仅因为作品写得好,还有很多作品之外的东西。

在《长城》工作期间,我编辑过孙犁先生与一位中学同窗的往来通信专辑,记不准确了,好像是三十多通。我拿到手的不是信函原件,是手抄之后再经过复印的。有些地方字迹不太清晰,我知道孙犁先生素来对文章的编校要求严格,因此特别小心,但杂志印出来后,还是有两处小的疏失。过了一段时间,孙犁先生托人捎话给杂志的领导,指出了疏失,据说挺生气,但也表示了谅解,特别讲了做编辑要精益求精的叮嘱。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个朋友去天津专程看望老人,带回老人题写的“坚持不懈,精益求精”的书法。我听说后便到朋友家里,见到了这幅字,特别喜欢,便跟朋友借回来看,这一“借”,到今天也没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