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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地方性、世界性与个人性
来源:《广州文艺》 | 李晁 李德南  2023年06月14日06:09

李德南:李晁好,首先祝贺你的新书《雾中河》出版。这部小说集收入了你创作的《雾中河》《集美饭店》《风过处》等12篇短篇小说。在这些作品中,一个叫“雾水”的小镇成为引人注目的文学地标,与雾有关的系列意象,则隐约地指向人物内在的基本情绪和外在的生存氛围。是什么样的原因使你进行这样的命名?通过“雾水”小镇的建构,你希望达到怎样的文学目标?

李 晁:德南好,很高兴做这次交流。“雾水”这一系列的写作,是这六七年来我小说写作的一个方向,实际上“雾水”这个地名出现得更早,十年以前就出现在小说里,只是逐渐确立它,是这几年来的事。“雾水”暗示了环境,西南一带的山涧与河谷,天然与雾与水相关联,是它的盘踞地带。它也是一种变化态,雾聚雾散,水涨水落,多么像人生状态。从这个寓意上,与书写方向暗合,这系列小说就是为了呈现不同的人生变化,以一个小地方为切入点,集中迸发。等一篇篇故事出来,地点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还是其间的人,他们如何存在,如何与更多的人相关联。

李德南:关于“雾水”小镇的建构,难免让人想起文学的“地方性”这一问题。在徐则臣看来:“有的作家会对某种地域性的东西比较着迷,有的作家可能根本不感兴趣,连碰都不愿意碰,天生就是个‘世界人’,不在作品中留下任何地域性的痕迹。对地域性感兴趣的作家也有两种:一种是的确在认真钻研自身的地域性,试图深入彻查自己的地域意识,这个地域跟自己的出身息息相关;另一种,地域性只是个幌子,叙事策略而已,他不过是要借助某些地域性的要素去建构自己的纸上世界,这个地域就是纯粹的文学意义上的地域了。”你觉得你的写作属于其中一种吗?

李 晁:我的写作没有地域上的困扰,我本来就是个“失乡人”,儿时随父母工作流动,早就错失认识一个比较确切的地方。之所以现在以“雾水”为书写阵地,还在于安顿人物,让他们在一个不那么大、不那么流动的场域里集中出现,实际上这和我少年时代稍稍稳定生活在一个地方也有关系,它多少留下了一些可以回顾的坐标,有了空间的印记,这为写作提供了便捷,而不是全部。难道我们可以断定,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地方就天然具有了知晓它的能力吗?地方的确立,在我看来,不过是“幕布”,是舞台,重要的工作还是去呈现幕布之下的人,表现他们的生存样态,但最终反过来,幕布与舞台也成为一个可以映射、决定人物的暗因素。因为“地方”这个词,不仅仅指一个地理上的区位(在这方面我做了很多模糊与想象化的处理),还有“地方”之下的“地方人”,他们的特性是无法被遮掩的,他们也被“地方”所局限所影响,这是一种相互作用,也是社会意义层面不可去除的部分。但我以为,所有的书写都是文学上的,因地方或地域是复杂的,并不因一个作家书写纽约与巴黎,就代表了真正的纽约与巴黎,地域只提供一个背景(只不过有的地方天生闪耀,有的默默无闻,更有的是一种有来源的子虚乌有,而后者我以为更易激起人的创造欲望),没有人能把整体描述出来,我们做的都是部分的工作,是为了一次次的“何以存在”而书写,而不是为了“何以在这个地方存在”而书写,前者会天然包含后者。

李德南:最近几年,不少青年作家在小说创作中体现出鲜明的地方性,如周恺的《苔》、林棹的《潮汐图》、颜歌的《我们家》。同时,地方性也始终是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视角,如近期关于“新南方写作”的讨论。你如何看待写作的地方性问题?

李 晁:地方提供了我们熟悉的基因,这一切也是一个人何以成长为一个人的重要因素,比如我不可能在贵州说一口湖南话,这是环境使然。写作亦然,我们不可能在西南地方去书写地道的上海故事或者广东故事,并以此树立自我的写作高地,这和我们了解一个地方和地方的人有很大关系。但这不是局限,因为所有人都在局限里,我们只能在这个无法更改的基础上,去把具体的人和由人激发出的人生写好。在这个层面,所有写作都是平等的,不论你身处曼哈顿的中心还是活在中国西南的一个角落。地方性问题的根源还在于,为什么我们要提出地方性问题,是它开始遭受当代潮流与人口流动的冲击,使地方基因开始变得日渐稀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如果是前者,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文学是一条可以回溯并不断巩固的道路,上面提到的三部作品正是其中的优秀之作,可以看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努力。

李德南:从地方性的角度理解文学,在中国有漫长的历史。在以往,构成这个问题的视域或语境的,是国家,即地方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构成理解文学的一个重要坐标。如今重申地方性的问题,还与全球化的进程所带来的冲击有关。全球化的进程,导致了不同地域的特征被抹平,某些特定的地域景观、文化等在这个进程中消失了。由此,与地方相关的文化或景观的去与留,就构成一个问题。你所说的人口的流动等造成人的地方性变得难以界定,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或者说,是全球化进程的重要方面。另外,能否谈谈你对“新南方写作”的看法?

李 晁:关于“新南方写作”,我曾写过一篇小文《来源与消隐》,从一种理想的表达路径去谈,但实际上,这个概念对我仍很陌生。对我来说困扰首先来源于地域,什么样的范围属于“新南方”?评论家黄德海在《幻想、风情与切身的时代》一文中提出了这样的困惑与回答。我援引一段:“虽然关于‘新南方’的界定还没有公论,但相对来说,‘新南方’的‘新’是对于江南地区(旧南方)的‘旧’,指涉的主要是广东、广西、海南和福建这部分区域。扩展一点儿,还包括我国香港、澳门、台湾地区以及马来西亚、新加坡、泰国等的华文写作。”如果按照这一区划来说,新南方写作确实有着广泛的地域,每个地域又都可以分成不同的稍小的地域,那么在这些地域之上,有着共同的认知与内在的统一追求吗?这是另一个问题。但从这样的划分来看,我们大抵可以看出一种“新南方写作”的面貌,它是蓬勃的,犹如南方树木,生长凶猛,带着热带季候与海洋文化的特征,是热的是升腾的,但书写起来,其中的表现依然有别。比如我读黎紫书、黄锦树的作品,就感觉不一样,有热的蓬勃的部分,也有冷意砭人、有着强烈的属于南洋的孤独的部分。这么看,风格与路径也是因作家而异的,而共同的、广泛的特点还需要更多的作品和样本去提取去分析。只是提出这个概念,本身是一种意识先行或者是一种基于目前创作的意识自觉,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知道带着地域标识的写作,不仅仅被地域所限制,它应该是开阔的。

李德南:在今天,作家们在关注地方性的同时,也关注写作的世界性。你觉得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李 晁:不仅写作,从社会生活层面来看,地方与世界,都是非常重要的话题和人们关注的方向,并不因为地方的不同,而视而不见。人类发展的不均,也要求我们观看别的地方的人的存在。往大了说,我们都是人类,我们想要知道眼下的我们已经到了什么地步又落到了什么地步,一旦确立这样的视野,就难免会回看自身,这就带来冲击,而冲击又是一种动力。文学也是,我们不仅要把眼光放在自己耕耘的地方,也要参照别的不同地方的表达,看不同地区的作家的聚焦所在,至于所有的印象能否形成一种“世界性”,其中又分既有的和具有前瞻性的吗?问题会变得复杂,不是我能谈论的。我只知道它肯定不是社会生活层面的意义,即为了显现距离。我所关心的是,在领略了这么多不同的表达之后,我的表达该如何进行,该如何更好地进行。这种不同的观看(平等的观看),正是力量来源,它提防我们“夜郎自大”,也消除我们过于自卑自艾。

李德南:我很认同你所说的,现在,不管写什么题材,世界都将是我们重要的认识框架。如果以文学史作为视野的话,会发现在以往的写作中,不管是城市文学还是乡土文学,大多是在中国的范围内,是以城市-乡村的架构来书写人们的生存经验。然而在今天,空间的距离进一步缩小了,新的生存经验已经撑破了以往的城市-乡村的架构,作家们也开始在中国-世界的架构中描绘他们眼中与心中的图景,有着不同的“到世界去”或“从世界看中国”“从世界看地方”的冲动。在写作中如何具体地处理地方与世界的关系,不同的作家则有不同的方法。作家围绕某个地方建构的纸上世界也可以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从中也可以体现出一种普适性。举个例子,加拿大作家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的《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当鸟儿带来太阳》等作品,都以布雷顿角这个“对加拿大人来说都颇为遥远的地方”(乔伊斯·卡罗尔·欧茨语)作为叙事空间。麦克劳德的这些作品既有鲜明的地域色彩,又传递着具有普世的情感。还有一个问题,也是我特别想问你的:你如何看待小说在当今时代的位置,小说当下或未来还有未被充分开启的潜能吗?

李 晁:上面提到的小说,我也喜欢,这些作品依托地域变得迷人,有着天然的陌生感,但陌生感是第一感受,读完的感受,完全会推翻它。比如我读《静静的顿河》,哥萨克的生活对我而言是全然陌生的,甚至连想象的起点也不存在,可读完的感受还是,这依然是人的故事,是属于全体人类的,想象中的陌生化消散了,它融入了人类整体的可以被理解的生活。文学的魅力,我以为就是让人理解或者说被感受,因为不论一个小说家讲述何时何地的故事,其中一定有着人类生活中无法形成壁垒也无法消除的一致性。关于潜能,我觉得和写作者个体相关,否则我们就不会为过去的作品感到惊讶,因为那样的环境似乎更恶劣,没有发表渠道没有传播路径,甚至没有广大的读者基础,但吊诡的是,正是那样的环境产生了较少的拘束,而那些作品也因为那样的隐秘的自由达到了惊人的高度。我认为这来源于个体的内心需求,而不为外部条件所动。如此看,小说在时代的位置并不重要,哪怕暂时没有读者,无法形成热闹的文学景观,都不妨碍个体对写作的需求。我不知道往后的世纪,读者会如何看待我们这个世纪的作品,也会发出惊叹吗?像我们对《金瓶梅》《红楼梦》发出的感叹一样?在这个方面,我会保持谨慎的乐观。小说在于讲述,这是技艺,而它讲述与人息息相关的故事,就是人体察人的时刻。只要人类还没进化到我们不能接受的程度(比如全知全能,甚至在个体都全知全能的时代,小说会变得更加有趣,它完全可能成为一种偏狭,一种浓烈的偏见,以反映人的来路或者仅仅作为讽刺与调侃),小说就有意义,它的潜能是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的,也许以后面目全非,甚至用一种我们不知道的全新语言书写,但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人是怎样在一个具体的时间存在的。至于它是否在那个时代起更多的作用,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总是相信,在越不需要的地方,就越有人的顽强兴趣与致力空间。

李德南:能否谈谈你接下来的写作计划?

李 晁:没有大的写作计划,还是去具体地一篇篇写,这是惯性,惯性其实也是最大的推动力,写作的裂变,也来自它,我期待有更好的变化,不论接续写“雾水”故事,还是别的。

李晁,1986年生于湖南,现居贵阳。2007年开始发表小说,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作家》金短篇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短篇小说“双子星”奖等。

李晁,1986年生于湖南,现居贵阳。2007年开始发表小说,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作家》金短篇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短篇小说“双子星”奖等。

李德南,文学博士、青年评论家、专业作家。

李德南,文学博士、青年评论家、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