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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芳新书《我亦是行人》面世,她说“我写死亡,事实上是写人世的情义”
来源:极目新闻 | 徐颖  2023年05月18日07:51

《我亦是行人》是周芳的非虚构短篇集,2023年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面世。《我亦是行人》延续了作家周芳在《重症监护室》《在精神病院》中关于死亡与衰老的书写,借由人物的离世勾连一个人的一生,充斥着荒诞和戏谑的冷幽默。后湖东路十八号,死在了麻将场上的“色色王”老爹爹;失足落水的“汪公公”;车祸离世的乡村小学数学老师……借由九个人的死亡,讲述了形形色色的人生。

《我亦是行人》

周芳,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专业作家,曾获北京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湖北文学奖,屈原文艺奖等。周芳的非虚构写作近年来日益受到关注,产生重要反响。

周芳

近日,周芳接受了极目新闻记者专访,谈《我亦是行人》的创作感悟。

写出俗世的烟火味道,而非大悲大痛

极目新闻记者:《我亦是行人》写了一个个普通人如何面对死亡来临的故事,为何选择这一主题进行书写?

周芳:死亡这件事提起来,当然不讨喜。如果有可能,我们大概是愿意能离它多远,就离它多远吧。可惜,死亡面前,没有特权者,也没有救世主。

与其转身跑走,倒不如直面相逢。在这种相逢中,我看到的不是生活戛然而止和腥风苦雨,相反,是经久绵长。比如说每年清明节上坟,父亲蹲在坟边同睡在地里的人絮絮叨叨,说白菜多少钱一斤,说家里哪个子孙考学、就业,哪个子孙不肖。说完这个人间的事,父亲还要说那个人间的事。“妈,你不要总是同爹吵嘴,吵了一辈子,还吵?”父亲倾诉的无非是“生是一家人,死是一家鬼”的亲情与惦念。

我写死亡,事实上是在写永生,写人世的情义。

极目新闻记者:《我亦是行人》与你前两本非虚构作品《重症监护室》《在精神病院》主题上是一致的,仍旧是在书写衰老疾病死亡,但这本书写方式不大一样,沉重的话题,你写得不沉重,看完是有笑有泪的感觉。你是怎么样选择这种讲故事的方法的?

周芳:前两本非虚构采取日志的记叙形式,更多地突出了我的立场我的视角,主观性的叙事话语比较强烈。而在这本书中,我有意识地对这种主观性进行克制,把“自我”从叙事中剥离开来,让人物自行主导行动,去完成故事。在叙事节奏和叙事情绪上,力求平静舒缓。每一个生命的散场、离去,把它铺陈在庸常恒态的生活场景中,写出俗世的烟火味道,而非大悲大痛。

如《色色王传奇》中的王爹爹,我采用调侃诙谐的方式写他的“色”,他每日混迹于麻将馆,花言色语聊逗婆婆们,每每招来她们的唾骂,他却享受这种快活,他的在场也给他人带来了热闹和快乐。然而,在这“色”之下,在他与“嚼嚼婆”“乌龟刘”一干人说笑玩闹间,是他对青梅竹马的欧阳婆婆几十年的痴情痴守至死。

死者要去赶死者的路,生者要去赶生者的道

极目新闻记者:想通过本书,传达怎样的生死观?

周芳:苏轼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这一切昭示了生命不过是一列单向火车,一场再也不能回头的旅程。

死亡既已作为日常生活的常态,恭候在旅程的站台,那些来过,爱过,哭过的岁月,便显得尤为珍贵。《我亦是行人》明面上是写各种人物的死,但我追溯的是他们的前世今生,他们开在春天枝头的花。你别看那些李花桃花一个个娇艳得不行。保不准,在李花根下桃花根下,安放着我们多少世先祖的骨灰。

极目新闻记者:《舅舅名叫李中焕》故事中,舅舅临死前迟迟不肯落气,周围人想尽办法想让他快点“走”,最后见到河南老家人舅舅才长吁了最后一口气。这样的事在民间听说过,写成文字之后,有一种荒诞感。因舅舅迟迟不落气,家中后辈请的假到期了……这样的细节让人印象深刻。对于将死之人,追寻活和死的意义,对于生者而言,活着更重要。这个故事和细节是怎么来的?

周芳:在我乡下老家,一个生命结束,不叫“死了”,叫“走了”。我以为“走”较之“死”,更日常更人情味。文中82岁的舅舅中秋节前近乎死亡状态,可一口气就是悠着不肯断。村里86岁的水生爹爹来送他走,水生爹爹说,“中焕兄弟,你还犟得很啰,死赖着不走。你看看你这个坏身体,肝坏了,肺坏了,你赖在里面还能住下去?你死抓着它不放,有意思呀?走啊,早走,早好。”在乡下老人朴素的认知里,一个生命如同一台机器,成年累月地使用,用久了,生锈,卡壳,垮掉,也就完成他这辈子的使命,该洒洒脱脱放手走掉。他们相信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如果说临终前还有一丝牵挂,那也是对“活着”,对自我的来路最后一次确认。舅舅叫“刘中焕”这名字,叫了七十年。奄奄一息中,固执地等待老家侄子来送他,等待自己回到他原有的名字“李中焕”,他才安安心心地死去。

至于文中一群人,包括儿子,孙子,侄子,老伴等等等等,期盼他快点死,也在人情世故之中。舅舅不能吃不能喝,疼裹挟了他,那么早一天死,早一天解脱痛苦。当各种方案实施后无效,一群人就急了躁了。大老表要赶着收稻子,再不收,稻子泡在大水里,一年白忙活了;小老表要赶着处理工地上的事故;请假回来奔丧的子孙赶着回广州回北京,回到他们谋生处打工挣钱。再不回去,扣工资扣奖金。

死者要去赶死者的路,生者要去赶生者的道。

这个人间,那个人间,无非都是赶路人。

看似荒诞,却有实情在里面。乡村伦理乡村秩序自有它的通达处。

小人物卑微中也有高贵,书写他们给沉默者以尊严

极目新闻记者:《林下村的数学老师》中的夏老师,《一桩落水事件》中的汪老师,写的两个有点懦弱的、妻管严的老师形象,跃然纸上。

周芳:《林下村的数学老师》中的夏老师曾是林下村第一个公办教师,只因为有漂亮女同学来看望过他,就被老婆捏了一辈子的把柄,活成一个笑话。可是,他有他的执拗处,对工作恪尽职守。他不顾学生家长骂他吃多了撑得慌,想尽办法为学生开小灶查漏补缺。最后大雪天,为纠正一道误判的选择题,慌着赶去学校,遭遇车祸。

《一桩落水事件》中的汪老师他的生活原本应该有“诗和远方”,可是,他不快乐,因为他有一个漂亮老婆。传说中,漂亮老婆不晓得给他戴了多少顶有绿颜色的帽子。他蔫了,怂了。最后落水而死。是意外失足,还是有意为之?他死了,人们还不放过他,还在唾沫飞溅,议论纷纷。

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夏老师也好,汪老师也好,这些芸芸众生中一员,用所谓的“成功学”来界定他们,他们不起眼,小人物,终其一生庸常无为,沉默如草芥。可是,他们也有着自己生命的故事,他们的卑微中也有高贵,孤寒中也有热烈。我写下他们,给沉默者以尊严。

极目新闻记者:《父亲们的管子》也是很贴近生活,一个身强力壮的父亲不得不走到生命的暮年,那种内心的焦虑、沮丧,让人体会到岁月的无情,人生的残酷。为什么选择写父亲们面对衰老的焦虑,而不写母亲们面对衰老的焦虑?母亲们似乎在这一点上比父亲们承受力更强?

周芳: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到“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从古至今,不乏诗词歌赋咏叹男性的刚强英武。男人,父亲,他们的命运好像与生俱来,就被定义为烈烈雄风,驰骋江湖。垂垂老矣的暮年,对他们而言,简直就是宣判死刑。枸橼酸莫沙必利片,布地格福吸入剂,安定片……他们活在药物中。

《父亲们的管子》中的老父亲只许美人迟暮,不允英雄白头。“我白吃白活,我活得没有个人样,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死百了。”他声音低弱,像一个孤立无援的落水者。每每在医院泌尿科里看到那些竭力隐瞒导尿管的父亲们,我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疼。心疼他们的勉力挣扎,他们英雄过,还想英雄。

母亲们面对衰老,当然也有焦虑。只是她们在“阴柔”这层色彩下,有着同男性不一样的隐忍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