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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生:忆刘盼遂老师
来源:文汇报 | 李修生  2023年05月17日08:30

1953年,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开始招收研究生。当年古代文学录取的五位学长业务和政治情况都非常优秀,有抗日战争时期新华社的记者,有北京市知名的中学老师,有烈士家属。但年龄偏高,都是我们的老师辈。

1954年这一届,据说教育部要求招应届毕业生。我本科毕业,原想赶快工作,可以帮助家庭解决部分经济问题。当时,古代文学教研室的老师找我谈话,说目前师范类高校发展很快,急需教师,要我报考研究生。我就报了古代文学。报名时,名称是“副博士研究生”,入学后,赶上反对资产阶级法权,取消了“副博士”这三个字;而且要求取消导师制,要教研室组织指导组集体指导。北师大中国古代文学教研室的指导组,由谭丕模、刘盼遂、李长之、王汝弼、启功等五位老师组成。我实际上始终由李长之老师指导。公共业务课程只安排了刘盼遂老师给我们上。而且明确宣布,在刘老师家里上,老师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所以,我们每三、四个星期上一次课,下次上课时间由刘盼遂老师在每次课后与我们约定。后来,大家知道这是给我们讲古代文学相关的基础知识,有点像启功老师后来给他的研究生开的“猪跑学”(民谚:“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刘盼遂老师像是随意安排教学内容。但现在回想起来,老师实际上是非常认真地为我们组织了这门课程。第一次课,我们到老师家,上课在堂屋正中。堂屋一般在住宅的院落中,位置处于正中。但这个院落并不规范,不是四合院,是不规则的长方形,东西长、南北窄,房子质量也一般。堂屋紧靠大门,是北房5间。中间一间北面墙壁上挂着中堂画,两侧是梁任公亲笔书写的一副对联。然后靠墙是条案,再前面是八仙桌,两侧是太师椅。这是北京民居一般的陈设。西边是老师的工作间,东侧是暗室。老师没有坐在八仙桌的东侧正座,而是坐在西侧。前面安排两排椅子,我们共五个人——可永雪、陈玉璞、许可、王冰彦和我,分坐两侧。开始自然有一点拘谨,但随着刘老师平易的态度,大家也就放松了。

老师主要讲他考清华国学院的经过。他说:报名后,他就每天泡在琉璃厂看王国维先生、梁启超先生的著作。自己思考先生著作中的主要研究内容、方向,哪些问题是老师的主要成果。那时琉璃厂书多,想看的书都有,而且比图书馆方便,从早到晚,什么时间都可以取书,也不用办借阅手续。经过约一个月的准备,他思考的问题竟然与考题相合。入学后,自己开始笔录《说文解字》,进行点读。后又取《说文》九千字,依声比次,成《说文声谱》,又取《说文》重文一千一百六十三言,别为三部:“重形字”“重义字”“重声字”。当时,国学院是一年毕业。老师在清华研究三年,毕业三次。中间还曾在曲阜任教。国学院四位导师,入学时只有三位在任:王国维(1877-1927)、梁启超(1873—1929)、赵元任(1892—1982);陈寅恪(1890-1969)还在美国,李济(1896-1979)为特别讲师。赵元任常赴各地调查方言,李济之先生出外主持发掘或赴美参加考古学会议,两先生每学期回院讲学不过数周。所以刘老师的导师就是王国维、梁启超。刘老师也穿插讲些轶事,说:王国维和梁启超两位老师作风迥异。如果你问王老师问题,他多回答“弗晓得”;如果问梁老师问题,无论什么问题都会给出详细的回答。我当时以为是趣谈。过后思考,不像是趣谈。对照老师记录上课的笔记,才明白其深意。老师在《观堂学礼记》的《序》中说:“大抵服其树义恢郭甄微,而能阙疑阙殆,以不知为不知,力剔向壁回穴之习。此则马、郑、江、段之所未谕,询称鸿宝。”老师在《梁任公先生传》中说:先生当时便血症日剧,日卧药裹炉烟中,而批校笔劄析疑义不少休。这样的精神是激励学子应“闻风而兴起孟晋者哉!”(《刘盼遂著述集》)。

在以后一年的教学中,老师讲了二十四史、永乐大典、文选、方志等课题。讲了他整理的《世说新语》《颜氏家训》《论衡》等。我印象较深的是讲《颜氏家训》《论衡》、百衲本二十四史和永乐大典。老师讲读任何一部古籍,首先要注意版本,要明辨书中文字的真伪、正误。在此基础上,还要辨析作者所处的时代因素和作者本人的地位、处境、思想,才能准确理解文意。而且还要注意古籍可能受到后世建构、附增、编订等活动的塑造。方志本应崇实,但实际却多虚美,有的甚至不可依据。对于研究者的作品也要辨析。老师讲课不是正襟危坐,还经常讲些笑话和轶事,如他和书商打麻将,及一些馆臣偷着将书拿出宫等轶事。

老师在陶然亭建园期间担任顾问。园内有不少墓葬,建园时都被清理出园。老师提出,高君宇的墓不能搬迁,他是中国共产党早期北方党团组织的主要负责人和山西党团组织的创始人;曾是李大钊学生,也是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的发起人之一,做过孙中山的秘书;在莫斯科出席会议时,曾与斯大林在同一党小组。高君宇因急性阑尾炎逝世后,葬在锦绣墩的北侧,坐南朝北。他的墓是石评梅给修的,墓碑上刻着高君宇的诗句:“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石评梅是北京师范大学附中的体育教师,也是著名的女作家。石评梅与高君宇是恋人关系,没有结婚。石评梅的墓是她哥给修的,在并列的位置,但墓碑是坐西朝东。现在,此墓地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老师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中宣部、教育部组织的高校文科教材《中国古代散文选》的主编。当时是经济困难时期,在民族饭店召开的会议中用餐后,他拿了一个馒头带走,说:“我给老伴带一个馒头吃。”按规定是不允许外带食品的,但一个馒头放在书包中,也无人过问。此事的处理可见老两口的感情,让人泪目。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曾出版聂石樵辑校的《刘盼遂文集》,2022年辽宁人民出版社和辽海出版社又出版了朱小健、周笃文、刘小堽主编的《刘盼遂著述集》。积极操办此书出版的马千里编著的《刘盼遂先生年谱》也将问世。现存著作,虽不是全璧,固自精光夺目。回忆往事,甚愧愚钝,很遗憾自己没有完整记录老师讲学的内容,仅有的片断笔记、日记,也早已在五十多年前被毁掉……

2023.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