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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文男:我的父亲金性尧与《唐诗三百首新注》
来源:澎湃新闻 | 金文男  2023年05月15日08:09

金性尧先生

《唐诗三百首新注》是父亲金性尧晚年著作中的扛鼎之作,这本曾经风靡海内外、累计印数高达300多万册的古典文学普及读物,创下了古籍图书的奇迹。兹引原上海古籍出版社总编辑赵昌平在悼念父亲的文中语:“从性尧先生灵堂归来,我久久地摩挲着他的遗著《唐诗三百首新注》,浅蓝底色,深蓝图案的封面,是如此的素雅,一似先生的为人,恂恂然,蔼蔼然。然而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本看来不起眼的小书,竟不胫而走,二十余年间,境内境外,一刷再刷,累计印数已近三百万之巨。这在古典文学读本中,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说性尧先生这本书‘沾溉了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决不为过。”父亲去世是2007年,当时赵总编高度评价了此书;而人生如梦,父亲辞世至今已近十六年,令人痛悲的是,赵总编辞世也已五年有整。

十余年前,我曾为父亲的《唐诗三百首新注》增辑前人有关评语,附在每首诗作和诗人介绍之后,做成了一本新的附有前人评语的《唐诗三百首新注附辑评》,2014年时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颇为欣喜的是,该书已得到读书界的广泛欢迎,近年来,趁着弘扬祖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东风,该书多次重版重印,并于去年初喜见香港某出版有限公司的竖排繁体版出版,我想,天国的父亲有知,定会增一分欣慰了!

中华传统文化灿烂辉煌,历来众多的普及读物层出不穷,注释评析类读物更是数不胜数,在众多的《唐诗三百首》评注本中,父亲的《唐诗三百首新注》在社会上产生的双效益影响始终名列前茅,并且早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就被清华、北大列入大学生必读书目;《唐诗三百首新注附辑评》还于前些年被人民教育出版社列入“统编语文教材配套阅读九年级上”出版,去年又被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列入中学生“元阅读”经典文库出版;读书界和教育界都充分肯定了该书在弘扬和普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所起的作用。

《唐诗三百首新注》1980年9月一版一次,首印数35万册

揖别“文革”四十余年间,在弘扬优秀文化、盛世修书出书的大背景下,给唐诗选本作注评的本子也颇多,为什么父亲的《唐诗三百首新注》始终能够独占鳌头呢?在为《唐诗三百首新注》做收辑和汇萃评语工作近十年的过程中,对我来说,是一个再学习唐诗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天赐的学习父亲感悟鉴赏力以及独特文采的绝好机会;近年来,我逐渐有所感悟,思考再三,谨此略抒管见一二,恳请广大读者朋友及方家不吝指正。

首先,当然还是蘅塘退士孙洙所编选的选本本身的原因:平稳适度,雅俗共赏。父亲在《唐诗三百首新注》前言中认为,该选本的七大特点:一是三百首的篇目适度;二是所收作者包括“三教九流”,皇帝、和尚、歌女、无名氏都有:三是所选作品从古风到近体,既很完备,又分体裁;四是注重艺术性,而这些艺术性又多是通过抒情手段来表现:五是可接受性,由于本书原来打算是给儿童读的,所以大部分作品比较浅近明白;六是兼重实用;七是有所依傍,有所实用。父亲在前言中道:“据蘅塘退士的原序说,他编这书的动机,是想以此代替‘工拙莫辨’、体例不严的《千家诗》,作为给就学的儿童读的所谓‘训蒙’读物,后来却成为带有社会性的选本,恐怕是他本人始料所不及。”

选本的优秀毋庸置疑,但给蘅塘退士选本作注释、评析、今译的本子也很多,父亲的《唐诗三百首新注》在众多的注评本当中,还是稳拔头筹,因此,进一步而言,我觉得:

第一,是父亲的聪明有才气,且用功之深,致力最勤。

父亲在文学方面有很高的天赋。他的童年时代,是在家乡舟山的私塾求学,打下了扎实的传统文化基础,青年时代从17岁起就在《舟山日报》上发表文章,以后到了上海,以文载道、鑫鸟等笔名在《文汇报》《译报》等诸多报刊上发表文章,25岁时出版了第一本由巴金担任责任编辑的散文集《星屋小文》,之后便一直在作家—学者—编者的道路上勤奋耕耘,直至八十余岁依旧笔耕不辍,终其身,其著作达七百余万字之多。

由于父亲本身就是作家兼学者和编者,也擅作诗,精通诗律,对古人诗作有自己独特的感悟和鉴赏,因此,在六十余岁刚退而不休之时,正是“文革”刚结束、百废待兴的时期,他也正处于精神和身体的黄金阶段,于是便积几十年写作和编辑之经验,开始蓬勃发力;因当时读书界正处于“书荒”时期,父亲首选的便是给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作注评,他以古典文学家的学识及文采撰写作者(诗人)介绍,撰写“说明”(评析)抒发己见,并以注释疏解原作,真正做到了深入浅出,经典权威。

香港《大公报》1980年10月29日有陈宏《评三本〈唐诗三百首〉》一文,评父亲的《唐诗三百首新注》道:“而注者致力最勤的恐怕要算是它的‘说明’(包括“作者介绍”在内)。这些‘说明’涉及的方面很广,有介绍作者生平事迹和创作风格的,有说明诗题和写作背景的,有提供参考资料的,有录述前人评语的,有谈意境的,有讲韵律的,都能做到因诗而异,不落陈套,读后令人感到有益有味。”

父亲是以四十余年的积累加之天赋的才气,来给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作注评的,他晚年在给“文章知己”宋远的信中曾道:“自学出身,无名师益友。聪明,有才气,这是王任叔在我二十三岁时给的评语。我们的文章,也可说毫无意义,但有才气这一点是很显明的……厌烦庸,厌头巾,厌婆子嚼舌。有审美力,感情质……”应该说,父亲晚年对自己的聪明有才气是充分感知的。

《唐诗三百首新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典藏版

第二,父亲作注释,必是追根溯源,考订翔实。

由于蘅塘退士孙洙原本只有少量注释,父亲在前言中道:“但原书的注释(包括陈婉俊的补注)过于简略;注释简略而仍能流传广泛,这首先说明在选材上能为读者所接受。另一方面,对读者的理解、欣赏终究带来些困难,故而试再加一些注释和说明,间录前人评语,实际都是利用前代和当代专家的研究成果。名为‘新注’,不过是新出的注本之意而已。”

父亲显然是过谦了。时过四十余年,我还清晰地记得,父亲于1979年作注释时,家中书房兼卧室的写字桌、沙发、方桌上摊满了各类工具书及参考资料,每个典故、每条引文必定追根溯源、查根刨底,并且必定遍阅前人及当代学者的研究心得,然后深入浅出、融会贯通地疏解原诗。常常是改动颇多的原稿由母亲和我一遍遍地誊抄,直到初、二校样甚至付型样阶段,父亲都还会修改增补新发现的资料和新的心得,直到出版社下最后“通缉”令,不允许再作改动以便最快速度出版。

金性尧先生在家注释《唐诗三百首》(摄于1979年国庆)

父亲在给宋远的信中还道:“对学问穷根追底,一篇一二千字小文必遍阅资料,准备时间多于写作时间。”写“小文”尚且如此,作注释,写评析说明等文字,所需花的工夫那就可想而知了。蒋寅先生在《话说〈唐诗三百首〉》一文中道:“金性尧《唐诗三百首新注》考订翔实,注释精细,是包含当代研究成果和自家心得的注本,内容精当可靠。”

赵昌平在为此书的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版序中道:“以学问家、文章家而为注家,博而能约,浅而能切,通而能清,其著作沾溉后学,为畅行而恒久者,良有以也。”赵先生是唐诗研究的行家,自身也有《唐诗三百首新译》海内外版梓行,对于注释唐诗深有体会。赵、蒋两位行家给予如此高的评价,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父亲的《唐诗三百首新注》在注家心目中的地位吧。

第三,便是父亲独特的行文风格:平和通达,文采扬抑。

前文所言,父亲自幼便打下了扎实的传统文化基础。在上世纪三十年代,青年父亲曾与鲁迅先生有过书信来往,也校勘过《鲁迅全集》,并以“文载道”笔名发表了许多杂文,早期文章深受鲁迅杂文的影响,风格激进,文章具有喷薄之美;他还担任过《鲁迅风》的执行主编,后又主编《萧萧》《文史》杂志,蜚声文坛。四十年代以后,文章风格逐渐向周作人靠近,写了一系列关于风土人情的散文以及文史随笔,写作风格也发生了变化,从追随鲁迅到瓣香苦雨斋。

书评家止庵先生在《金性尧全集》出版座谈会上曾道:“金性尧先生晚年文章中有一些很锐利、很深刻的东西是从鲁迅那里来的,同时又有一种很含蓄、很深厚的东西是从周作人那里来的。两方面在他这些文章中结合得非常好。”他的这段话确实是一语中的啊。

在父亲去世以后,我多次遇到有朋友告知我,父亲的文章风格别具一格,他晚年在《新民晚报》及其他报刊上的文章,读者不需看作者署名,只要看文章的风格和文采,就能知道这是金先生所作的了;许多读者都很期待读父亲的文章,一段时间报刊上不见,便会翘首以盼。

宋远先生在为父亲《饮河录》所作的“跋”中道:“先生之文,不以文采胜,亦非以材料见长,最教人喜欢的是平和与通达。见解新奇,固亦文章之好,但总以偶然得之为妙;平和通达却是文章的气象,要须磨砺功夫,乃成境界,其实是极难的。”宋远先生不愧是父亲的“文章知己”,确实很能理解并欣赏父亲文章的独特风格。

金性尧先生与女儿金文男(摄于2001年)

我在为《唐诗三百首新注》做收辑和汇萃评语,以及收集整理《金性尧全集、集外文、集外文补编》十余年的过程中,也一直试着领悟父亲对古典文学诗作那种独特的审美力,那些翔实精炼的评析说明文字的魅力,以及洋溢其中的蕴藉深厚的文采。我觉得,父亲写文章除了以平和通达传达自己的见解、感悟、赏鉴之外,在要点之处往往是欲扬又抑,欲褒又贬,一唱三叹,反复渲染,最后以一笔或数笔点睛,给读者以很强的感染力。他将这样的行文风格融入到《唐诗三百首新注》的作者介绍、评析说明和注释中,自然使该书具有独特的魅力,受到同行的高度评价和读者的喜爱,以致风靡海内外,累计印数高达300多万册了。

最后,援引赵昌平先生在为《唐诗三百首新注》陕西师范大学2005年版所作的序中语:“自道光年上元女子陈婉俊始,二百年间为孙洙《唐诗三百首》注释疏解者,无虑百家,而其中影响尤著者,允推性尧前辈《唐诗三百首新注》。……或曰蘅塘退士为唐诗之功臣,则性尧前辈洵为功臣之功臣也。”

谨以此文纪念父亲辞世十六周年,并深深怀念我亦师亦兄亦同事的赵昌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