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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慰我们的是人与人之间最真实的接触
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 | 苏更生  笛安  淡豹  2023年05月06日07:57

4月25日晚,青年作家苏更生走进人民文学出版社直播间,为读者带来新书《女人的秘密生活》创作分享,并与作家笛安、淡豹一起展开文学对谈。

作家苏更生现居北京,曾出版短篇小说集《猫可以作证》,散文集《亲爱的,去生活》,长篇小说《向着明亮那方》,作品深受广大青年读者喜爱。《女人的秘密生活》是她首发于《当代》杂志的长篇小说,关注伴着新世纪的到来而长大成人的“新都市女性”,主人公是父亲去世后才相认的三姐妹,因为过早领受了别离,她们学会掩藏心中的秘密,钻进冷漠或精明的盔甲,奔走在大都市上海的楼宇街巷间。一段被迫共居同一屋檐下的生活,让内心渴望亲情但又不懂得如何相处的她们,重新理解了珍惜和选择。作者苏更生凭借此作荣获《当代》文学拉力赛2022年度青年作家。

以下为4月25日晚直播活动嘉宾对谈摘要。

《女人的秘密生活》| 苏更生 |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4月版

我们对“家”如此渴望

苏更生:这本小说写的是2016年的上海,有三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她们从小没有见过面,也几乎没怎么见过自己的父亲,但是在大姐和二姐快三十岁的时候,她们的爸爸突然去世了,留下一套六七十平米的房产,这套房产就在上海。她们三个女生先后住进了这套房子,由此产生了一系列故事:关于身份、背景相异的三个人如何建立起一段关系,也是关于我们80后、90后这一代人,如何从孤独的个体变成一个有社会关系网络的比较完整的都市人。我想写的不是人们认为的那种“女性友谊”,而且作为中国人,我想探寻“家”到底是什么,现代女性到底能够创建什么样的家,这也是我好奇的。所以《女人的秘密生活》借了有一点点讨巧的同父异母关系,让三个独生女构建起一个家庭,里面有友谊,也有亲情。

笛安:截然不同的三个人同住一屋檐下,必须要学会慢慢相处。故事中像大姐这样的人,在很多人的生活里都会遇到——想嫁给有钱人,而且为此付出很多努力。苏更生其实把这个形象写得非常可爱,她的很多行为,包括她的小算计都很有趣。二姐是另一种非常典型的女性,只身漂在上海,非常独立,只是想奋斗。而小妹妹因为身患抑郁症,最多的时间花在睡觉,之后起来做饭,她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是停滞的,被悬置在那里。我非常喜欢这个妹妹,因为她在两个姐姐之间起到了一个润滑剂的作用,看似对其着墨比较少,但她其实是一个旁观者,是中立的状态。这样三个人放在一起,它的戏剧性和张力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淡豹:这个故事讲述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爱,而是人对于家的渴望,或者人对建立亲密关系的追求。尤其在当下,人们似乎越来越把照顾当做一种负担,把要付出的情感劳动当成要耗费巨大精力体力、耗费情绪的一个事情,所以“情绪价值”这个词变得很流行。也因此,好像人们越来越觉得人需要很巨大的爱才能够相互照顾。而这本书反过来告诉我们,人可以在相互照顾中产生爱,这种联结并不需要接受我们生理上的血脉相连,也不需要你先产生感情之后才能有相互照顾,而是可以从每天亲密的行为里面产生联结。

当都市人开始逃避亲密关系

苏更生:当下都市生活似乎已经不流行谈恋爱了,有时候别人问我是写什么小说的,为了简便我就会说写都市爱情小说,基本上我收到的每个反馈是:可都市里没有爱情你写什么?我就会说,她们说得很对,这几年爱情已经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了,大家会很逃避和回避这个问题,我也不太懂都市里面的爱情到底是什么。

笛安:都市的爱情,“爱情”前面如果加了定语,它会有不一样的性质。本质的区别我不知道,但是我同意苏更生说的,近些年谈恋爱已经是一个过气的事情,很多年轻人宁愿自己在家待着刷剧,宁愿自己跟自己待着,也好过跟另一个人相处,或者不管是以爱情的名义,还是陪伴或亲密关系的名义相处,我认为这至少反映出:当代人建立亲密关系是越来越困难的事情。可能我没法分析这是为什么,但是苏更生这本小说恰恰写的是,建立亲密关系越来越困难的时候,这几个人最终还是把亲密关系给建立了。

淡豹:我同意,现在人们对爱情有各种各样的恐惧感,这个恐惧感似乎跟关于爱情的知识,或者面对爱情的自我保护的知识,跟知识的浓度相关,所以在很多大众媒体的宣传里面,在很多流行的故事里面,谈恋爱是“傻白甜”做的事情。倘若一个人有比较多法律上的知识,倘若一个人有比较广阔的视野,他可能没有那么容易进入爱情关系,之前更多考虑如何保护自己。如果是这样的话,爱情会变成一个按照教育程度、按照阶级来分配的一个东西。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在用观念指导自己的生活,而小说的力量就在于,会让你看到人的感情和行动是在反叛这些观念的。

抚慰我们的是人与人之间最真实的接触

笛安:这个小说里的二姐子密,她是苏更生着墨几乎最多的一个人物,她一开始秉承的逻辑,就像我们从社交媒体经常看到的——不要把时间和精力都浪费在恋爱和男人身上,要去搞钱,这是最基本的驱动她行为的一个准则,而且她生活的方方面面是很忠于自己这个原则的,就是任何事情都没有赚钱重要。其中她有一面是非常现实的,今天一个女孩子靠自己在上海立足,那赚钱真的是很重要,这是第一。第二,对她来讲,这其实也是一种自我实现,所以她在自己的工作里真的很拼。这个小说里提到了,人们在劝所有的姑娘要努力赚钱、要搞事业的时候,很少有人告诉她一个事:其实事业也会背叛你的,当一个人被自己的事业背叛的时候,更加严重甚至具有毁灭性。这是小说里非常精彩的一笔。当她遭遇这个之后,那什么东西在抚慰她?反而是她瞧不起的那个大姐,至少这个大姐和那个在状况外的小妹妹,这三个女孩子之间本来是心存一点敌意跟芥蒂的“室友”关系,反而在那种时候给她真实的抚慰和温暖。这是我在这个小说里面非常喜欢的东西。

淡豹:我完全同意笛安说的,不想在亲密关系里被伤害,然后去上班,就是换一种方式被伤害,人能从上班里得到什么尊严呢?你可能能得到基本的生活保障,但是能实现什么自我?能得到什么尊严?这个我真是很怀疑。上班就是经济上的保障,它其实离自由有一定距离,中间的关系也是相当随机、相当偶然的。我觉得最后人的自由,无论在婚姻里,还是在工作里,都要通过其他一些东西获得,苏更生指出一条道路,这个是通过人和人真实的接触,这些真实的接触不仅是小说中三个女性,也是普普通通的年轻上班族都想要的。因为人都渴望一些真实的联结,这些真实的联结可能通过亲情的方式,可能通过亲密关系的方式,可能在上班中间结交一些同事好友的方式,可能通过你跟附近店主等等真实的了解和交往的方式实现,但一定不是通过在工作当中“卷”的方式。

苏更生小说的气质

笛安:我觉得苏更生是在用一种很现实的视角讲一些很现实的东西,但是她并没有把这个现实渲染得很残酷,她并没有强调这是多么残酷的东西,而是说生活就是如此,婚姻不靠谱,事业也不靠谱,但在这两者之外这个人如何活下去,如何找到自己的意义?在这三个萍水相逢的姐妹之间,她们至少建立了一种相互取暖的关系,在这种相互取暖中,她有大量的描写。这就是她小说中所谓“明亮”之处。我不认为一个文学作品一定要提解决方案,不认为这是小说必须要做的事情,但是它提供一个这样的图景,你看完这本书不会觉得这几个人是无处可去的,你会觉得这个生活依然还是有潺潺流动的温暖和美好。

淡豹:我觉得人在回家的时候,打开家门里面是有声音的,这种感觉是很重要的,不一定是“妈妈”的味道,是什么家乡菜的味道,而是你知道有人还在生活着,和你一起生活着,她不一定有意识地等待你,她们也在过着自己的生活,但那个生活本身有一个秩序,这让你会愿意活下去。我觉得这个非常重要。如果你开门的时候家里没有人,如果你是独居的,你在街上看别人在她们生活的秩序里面维持着生计,热气腾腾地生活着,这其实也是对人很大的鼓励力量。

那些影响过我们的作家

笛安:说实话,我很庆幸在十四岁左右看过《乱世佳人》这部小说,它并没有影响我的写作,它对我最深远的影响是让我思考想成为什么样的女人。我那时候也没有觉得这本书写得有多好,我只是很喜欢里面的那种人物关系,包括主人公斯嘉丽跟米兰尼这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包她跟瑞德,跟她的初恋情人,这些人物关系都是充满魅力的,那个故事对我来说有一种模板性质的作用。

淡豹:对我影响特别大的女性作家,一个萧红,一个是简·奥斯汀。我喜欢比较有幽默感的作品,写得比较浅但诙谐的作品,而写得比较深的,我喜欢狡黠一点的。简·奥斯汀的文本我相对比较熟悉一点,我比较喜欢《劝导》。萧红的抒情性我比较喜欢,因为她的背景我比较熟悉,萧红写的东北小乡镇,就算是一百年前的东西,整个情状以及人说的语言,杜让我比较有感觉。简·奥斯汀的幽默和萧红的折磨,这些东西我比较能共情。

苏更生:我最近受到一个女性作家的启发,就是《我的天才女友》的作者费兰特,在此之前我老是听别人说女性主义、女性主义的写作,我读了费兰特之后突然想,女性写作或者女性主义写作,它不是一个课题,也不是一个logo,它是全人类一半人的生活,女性也是人类一半的人。我们在很多时候讲它是一个课题,它是一半人类生活的总和,你怎么用一个主义、一个标签去写它?回到费兰特的话,我不要再被凝视,我想自己来写、自己来说。这是近几年对我启发比较大的。

淡豹:我问苏更生一个问题,你写作很多年了,读到费兰特之前你就出版过小说集,那么她会给你的写作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苏更生:我觉得是松绑。我觉得她把我从很严肃的、很优美的、很精确的文字里面解放出来了,我可以不去模仿文学传统里那些对女性的看法和描写女性的方式,不去模仿那种精确和优美,可以换一种粗暴一点的方式,粗暴有粗暴的美感,精细有精细的美感。《我的天才女友》对我来说起到松绑的作用,我可以不再那样去看待人,也不再那样去看待文学。

笛安:对我而言也有一个作家有类似的意义,可惜他不是女性。我十八九岁的时候看了加缪,在那个非常关键的年纪,打开这本书,这个人突然告诉你:你没错。我当时看《局外人》就是这种感觉,有一个人,在遥远的时空里,他非常强有力地告诉你:你没错,有很多人跟你都是一样的,我理解,这是正当的,你没有错。他当时好像一下把我捞了出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特别感激加缪。从精神层面上讲,他对我来说特别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