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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 汪涵 :乡村的一切,都与时代有关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微信公众号) | 王跃文  汪涵    2023年04月18日07:47

原标题:近140万观看量,汪涵与王跃文聊了什么?

01

创作《家山》的动机,是读我们王家的家谱

汪 涵:大家晚上好,欢迎来到抖音直播间,现在在我身边坐着的这位就是《家山》的作者,鲁迅文学奖得主,当代著名作家王跃文老师。

王跃文:抖音的网友们,大家好,我是王跃文,可能有一些朋友读过我的书,没有读过我的书的朋友从今天开始我们就相识了。

汪 涵:这个多好啊,跃文老师一上来说,没有读过我的书(的朋友)从今天开始就变得相识了。我们刚才在聊天的时候也知道,《家山》从去年12月份出版到现在也就三四个月的时间,获得了一系列的奖项,比如《收获》文学榜的长篇小说奖,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年度二十大好书,包括文学好书榜的2022年度榜单书,包括中国好书2023年1月-2月榜单,好评如潮。我特别想问一下,您这个书出来的时候,想到过会有这么多人喜爱吗?

王跃文:这一点我倒还是有自信的,这份自信来源于读者朋友们对我的认可,应该说在我从事文学创作的34年间,我出的每一本书,不论是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都受到读者们的欢迎,这个非常感谢各个方面的读者朋友,包括今天在抖音直播间的读者朋友们。

汪 涵:这部小说对很多人来说有一种亲切感,特别对于湖南人有一种亲切感,它描写湖南乡村的生活,跃文老师和各位读者朋友可能都知道,我生在苏州,我的母亲是湖南常德澧县的,这么多年在台里我一直都觉得我是湖南人,因为我五岁回的湖南,在湖南已经生活了四十五年。

王跃文:你应该就是湖南人?

汪 涵:对,我觉得就是湖南伢子。所以我们彼此称老乡应该也算得上。

王跃文:肯定是。

汪 涵:您就是土生土长的湖南人?

王跃文:对。

汪 涵:在这里我们还是要告诉大家,我们本场如果所有网友们点赞超过50万的话,我们分三个阶段有签名送书的环节,很珍贵,作家的签名版历来都是藏书者最喜欢的,而且我想这应该是一版一印的?

王跃文:对。

汪 涵:一版一印的作家签名本,10万点赞送两本,20万以上再送两本,点赞超过50万,我搭个顺风车,我跟跃文老师联合签名。大家在屏幕上打出“王跃文《家山》”的字样发送过来,希望大家能够非常踊跃。

我特别想问一下跃文老师当时是什么样的契机,或者有什么事情触动你写这本书。

王跃文:最早的动机就是我读王家的家谱。

汪 涵:您家有家谱?

王跃文:有,这就是土生土长的湖南人,所有乡村里面都是有家谱的。我在家谱上读到1949年四五月份的时候,我们村里的一位在大革命时期参加地下党的老党员,他组织发起一支革命武装,迎接解放大军,这支革命武装后来加入湖南人民解放总队湘西纵队,这是在党史上都可以查到的,这都是真实的故事,这个触动我,我觉得我的先辈太牛了,应该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当然仅仅有这个故事还是不行的,所以我对当时中国各地乡村的历史进行一些资料搜集,做一些研究,然后写了这本长篇小说《家山》,反映的是1927年-1949年中国南方一个乡镇的生活。

汪 涵:我拿到这本书的时候就在看,“家山”,我们有家乡,有家园,有家庭,好像比较少有“家山”这样的组合。

王跃文:应该是这样的,这个“家山”,我们当代人好像有点陌生,但它在中国古典文学里面经常被提到,“家山”是一种文学修辞,家山指的就是家乡。元好问有一句诗说“一望家山眼暂明”,龚自珍有一句“无双毕竟是家山”,这里面讲的“家山”就是自己的家乡。

汪 涵:其实家并不代表家乡,比如我们在城市里,高楼里面的家不一定是家乡。但是家乡一定会有自己的家或者是回不去的那个家。从我阅读这本书的理解来说,有可能您被那个动机给触发了,这么多年城市生活并没有冲淡您对家乡的人物、风物、山水、人文的这些记忆,反倒被这个触发以后越来越浓烈,您像愚公移山一样,把积压在心头这么多年关于家乡的这些事,一点一点用文字的形式搬到厚厚的书里,最后打上句号的时候有没有一种如释重负,终于讲完了?

王跃文:我们两个事先没有沟通,但是你这么说以后我想起我写完最后一个字的那一天。这个小说是12月份某一天的凌晨三点多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我就上床睡觉了,第二天醒来坐在客厅半天没说话,我家人就问我怎么回事。小说整个写作过程感觉很好,每天只要说写小说我就摩拳擦掌,但写完以后怅然若失,在整个写作过程当中那些人物都是真实的存在,不感觉他是我虚构的。但其实小说是虚构的,小说写完,我把电脑一关,他们都留在书里,我出来了,是这种感觉,所以就是你刚才讲的,把心中的山一块一块地掏出来,垒成一座摆在我们面前的家山。

汪 涵:会不会那些人物每天催着你?

王跃文:写作过程当中确实有,比如他马上要干什么事,很多故事都在那里等着。当然里面也有生老病死,新的生命出生的时候我会热泪盈眶,当某一个人去世的时候我会点烟。完全就是真实的世界,不感觉它是一个虚构。

汪 涵: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所以《家山》这个故事应该发生在一个叫做“沙湾”的地方,原型就是您的家乡?

王跃文:对。

汪 涵:就是湖南怀化的溆浦,我有一个同班同学也是溆浦的,说到溆浦,这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地标,我刚才跟您聊,您说屈原曾经在这个地方流放。

王跃文:流放九年时间。

汪 涵:那他的很多作品应该都在溆浦?

王跃文:根据现在的研究,一些著名的篇目像《涉江》《橘颂》《山鬼》,都是在溆浦写的。“溆浦”这两个字最早出现在文献里面,就是在屈原的《涉江》里,“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到了溆浦很迷茫、彷徨,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写的是当时诗人被流放的那种心情。

汪 涵:结果一直都想这个问题,想了九年,就在那住下了。

王跃文:住下来是后来的误解,其实那时候所谓的流放到一个地方去还是有官职的,最早他在楚王身边,然后流放到其他地方,越流越远。

汪 涵:溆浦当地因为有这样一个因缘,文风怎么样?

王跃文:非常好,应该说像这样的历史文化名人对一个地方的影响是非常深刻且长远的。

汪 涵:因为当地人会因此觉得特别骄傲。

王跃文:我们古时候各地都有某某八景、十景,溆浦八景有一景叫作“溆水屈邅”,也就是刚才我讲的这句诗的意境,屈原徘徊彷徨的地方,那是一景。这个地方还有一个“招屈亭”,就是纪念屈原的地方。这种影响一直到后来,比如沈从文在他的《湘西散记》里面写到沅水流入的几个县,就说到溆浦文化水平最高,读书人多。

汪 涵:文风很盛。

王跃文:文风很盛既表现在文学创作的队伍方面,我们当地文学创作的人特别多,还表现在文学读者方面。像我的书,全国各地读者朋友都很支持,但我自己的故乡,我的家山的读者朋友对我更支持,所以我的家乡朋友们,只要我一出书他们都会去买。

汪 涵:而且有这种感觉,我在那儿不好好读书就对不起屈原在这里待这么长时间。之前很多文人学者都愿意去那里凭吊,这个凭吊的过程又变成一段文坛佳话,几千年延续下来,当地人把这种骄傲一直摆在这个地方,这个对您应该也有影响?您从小应该也会听到家里的长辈讲?

王跃文:对,肯定会有影响,因为我们当地对屈原的尊重,除了在读书人中间从古至今传,民间生活也是一样,比如我们那边纪念屈原的端午节活动,吃粽子、划龙舟,氛围非常浓郁。划龙舟的时候我们村跟旁边的村,几千年下来一直都是互相挑战的。

汪 涵:按照现在年轻人的话说就是“battle”。

王跃文:一直比的,我也希望我赢,你也希望你赢,参加龙舟队的人是当地最厉害的人。

汪 涵:屏幕前的很多年轻人有可能对龙舟比赛印象不那么深,因为我是70后,我们小时候还看过,那叫一个热闹,提前就开始把龙头从祠堂里或者从什么地方给请出来,然后重新刷桐油、上漆,安龙头点睛,村里的精壮小伙那段时间吃得额外好,要训练,家里的农活别人帮忙干,天天练,膀子晒得通红,敲锣打鼓,那些小姑娘就站在岸边,你想那种荷尔蒙,关键是有的时候忍不住,划输了还拿浆泼水、打闹,船还给你弄翻了,就是一番生龙活虎、烟火人间的气氛,好热闹,你小时候应该也是?

王跃文:观看过,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屈原,都是为了纪念屈原。

02

乡规民约

正是传统文化在日常生活中的具体呈现

汪 涵:我们看这本书,其实它的气象是很辽阔的,您刚才说从1927年写到1949年,整整二十二年。

王跃文:大的背景就是上个世纪百年中国。

汪 涵:它是很沉甸甸而且很真切的思乡的那种感觉,它应该是乡土文学非常广阔的叙事,在这之前您做了很长时间的中国乡村调查研究?

王跃文:对,我研究了很多史料,因为这个故事最早就是我读家谱(想到的),读完家谱以后对当时中国农村的情况,包括政治经济史,包括革命史、经济史等等都进行了一番研究,像当时的税赋制度,农民跟土地的关系,我是读了很多研究专著的,所以写到税赋种类,除了税还有捐,还有各种附加的苛捐杂税等等,小说里是非常清晰的,但是你看的时候,它不是纯粹的知识性的展示。

汪 涵:就是在生活当中,每天都发生。

王跃文:对,它融入生活、融入情节,就是小说中间的有机部分。

汪 涵:我特别想问一下,在乡村,这个家谱是不是要放在家祠里?祠堂里?

王跃文:是这样的。家谱一般过几十年要修一次,因为家谱是一个血脉的传承,整个辈分要排下来,比如从现在开始往下排二十代、三十代,到二十代的时候我的子孙再往下发展往下排,要不然下面就没有辈分了。我读的是王家的五修家谱。

汪 涵:五修家谱,几十年一修的话……

王跃文:已经几百年了。

汪 涵:那有多少故事在里面啊!

王跃文:家谱是这样的,主要的正文是世系的传递,写某某人几个小孩。

汪 涵:您在村里辈分高吗?

王跃文:我在村里辈分高。辈分高不好,我带小孩回去,看到年纪很大的,我说叫哥哥,他说不对,他头发是白的,叫我小孩爷爷(笑)。

汪 涵:这就是家谱带来的趣味、魅力。我们刚才说家谱,包括家祠,其实很多故事发生在里面,能不能跟我们讲讲?

王跃文:家祠过去是一个具体的东西,就是这么一个祠堂在那里,但更多的是文化精神的东西,所有的村规民约等等都会在祠堂里面去定,大事也在祠堂里面定。

汪 涵:就是开村民大会。

王跃文:相当于现在的村民大会。比如我小说开头写到,当时的情况下由于各种原因引起了宗族械斗,结果打死人,怎么办?要打官司,要派人到县城里打官司,派谁去?在祠堂里大家坐下来商量。打官司打赢了。这里面写到一个一字不识的妇女,就是著名的“乡约老爷”,因为官司打赢了,人家尊重她,叫她“乡约老爷”。回来以后在祠堂里面摆酒宴,要请她坐上席,从这个细节也反映出当时农村的变化,按照过去(的规矩),最早女人是不能进祠堂的,我小说所写的那个年代里面,女人不但可以进祠堂,而且还可以坐上席,社会的变化就是这样的。

汪 涵:而且我觉得也有可能是她有功劳,她帮整个村打赢了官司,在那个时候面子是很重要的,要不然你打输了官司抬不起头。就像划龙舟,我们那时候看到的也是,这个村输了,那一段时间路过赢的村悄无声息,没面子,得绕着走。

王跃文:明年一定要赢。

汪 涵:对,明年一定要赢,就好像现在岳阳的平江,包括汨罗的长乐故事会,街头跟街尾两边,就是要你这边出一个孙悟空我这边就出一个唐僧,你这边出一个唐僧我这边出一个观世音,就是要赢,一年到头这时候有一个集体的情绪宣泄的活动。我们说回到这本书,您大量用一些溆浦的方言,因为我自己很喜欢做方言的保护,我们现在来一个互动的小游戏,方言大pk,我们各说三个方言,让对方来猜猜看说的是什么意思,网友也可以猜。您说一个我来猜,我说一个您来猜。

王跃文:我说一个纯粹的溆浦话,“升架头”(方言,同音)。

汪 涵:这个摸不到头绪,您稍微提示一下是哪方面。

王跃文:我接下来想说的三个词都是人体部位。

汪 涵:嘎吱窝?

王跃文:不是。“升架头”就是胸脯,溆浦人把身体的“身”读作“升”,就是“升架头”(音)。

汪 涵:好吧,我说一个,说一个我母亲家乡的,常德澧县,“高可儿”(方言,同音)。

王跃文:跟“高”有关?

汪 涵:可以这么想,是一种小动物。

王跃文:那我猜不出。

汪 涵:老鼠。因为它爬在梁上,梁上君子叫高客,高处的客人。

王跃文:这很古雅,其实这就是古时候对老鼠的一种雅称。

汪 涵:对,它躲在梁上,是高处的客人。您说第二个。

王跃文:我再说一个,你应该猜得对。“害脑壳”(方言,同音)

汪 涵:膝盖?

王跃文:不是。溆浦人读“后”,就是后脑勺。

汪 涵:好吧,我再说一个我母亲当地的,称谓,人与人之间的称谓。“恩娘”(方言)。

王跃文:姑姑?

汪 涵:方向错了,不是爸爸那一边。

王跃文:姨妈?

汪 涵:妈妈,它的字是“恩娘”,有恩的娘亲。现在小朋友说“妈咪”,但是我现在每次回去,我听我母亲回忆她的母亲的时候,她会说“我恩娘走了好多年”,她那一代人叫妈妈还叫“恩娘”,这个很容易听出眼泪的,她是对你有恩的娘啊,这个不一样。我们那边还有叫牙牙、嘎嘎、嗲嗲,都有这种称谓。

王跃文:我也说一个称谓的,“村娘”。

汪 涵:姨?姨妈?

王跃文:血缘上比这个远一点,关系上比这个亲一点。

汪 涵:干妈?

王跃文:岳母娘。溆浦话里面“亲”就是“村”(音),叫岳母娘叫亲娘。

汪 涵:那他的亲娘就应该是“声母”,岳母娘是“韵母”。

王跃文:要显得跟岳母娘关系亲,岳母娘也是亲娘。

汪 涵:那是恩娘,这是亲娘,这就对了。那我再说一个,湖南的邵阳,“困安闭”。

王跃文:睡觉。

汪 涵:我觉得这个词特别好,睡觉眼睛闭上。好像还有一个地方的话,是东阳还是哪个地方,说睡觉“眠熟”。因为睡跟眠是两回事,睡、睡眠其实是两个状态,“睡”是动作,我要睡觉了,但是“眠”是深睡,你看这个多微妙啊!就是准确,“眠熟”。现在已经30万人在线,我们抽一拨奖。

王跃文:你刚才说你小时候生在苏州?

汪 涵:对,我小时候大概五岁回来的。

王跃文:我感觉人的存在也是文化的存在,应该说湖南这边的文化对你影响应该更大一点,从这个意义上讲,你觉得你到底应该是哪里人?

汪 涵:现在因为交通更加便利,通讯更加发达,资讯的往来也更加便利,这个问题相对而言没有那么的让人纠结,比如我现在要回苏州老家,其实就是半天时间,六个多小时就到了,在那儿吃碗面,清明节给爷爷奶奶扫祭,很容易到达。有的时候这个身份认同有一种孤独感,但是现在用手机、微信跟家里的人,跟哥哥、弟弟、妹妹们交流很快,随时可以看到样子,我倒还好。当然我一直开玩笑,很多网友也知道,我自己都说自己是江湖儿女,父亲是江苏,母亲是湖南,江湖儿女。性格上的塑造应该还是有的,而且特别奇妙,随着年龄的增加,家乡给你留下的东西——哪怕只待了五年,反倒会越来越浓郁,这个身份认同在年轻时没有太大的关系,到了中年以后反倒会越来越凸显。

王跃文:会越来越往前追溯?

汪 涵:对,往前追溯。所以对于我来说,我回到苏州,我觉得那里的一切,食物、味蕾的记忆,空气里面弥漫的那种吴侬软语,以及苏州评弹,我小时候在巷子里听到的昆曲的那种调调,我觉得跟那里非常非常融合。

这里有一个网友的问题,在家山发生印象最深的、有趣的事是什么。

王跃文:我说一个小时候的事情,很小的事情,我觉得很有趣,所以我在小说里面写到了。我小时候跟小伙伴一起出去捉泥鳅,捉完以后放在一个篓子里面,回来的路上两个人分,怎么分法?在路中间找一个坑,可能是牛角窝之类的,把泥鳅倒进去,两个人在地上一坐就划拳,划一拳你挑一个我挑一个,一堆泥鳅要划很多拳才能把泥鳅分完,大人走过来觉得好笑,划一拳不够,要从头划到尾。我小说里面写到一个人物扬卿,他跟劭夫小时候捉过泥鳅,跟齐峰也捉过泥鳅,后来他们长大回忆这个事情的时候,劭夫讲到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当时的大人看起来好像有点蠢,其实现在想,我们小时候玩了一个大道理,一个人的一生也好,或者整个社会也好,只有一次选择就让你永远定局这是不公平的,所以要从头划拳划到尾,大家都要有更多的选择,这样才好。

汪 涵:每个节点自己都有机会去抓住。

王跃文:对,有可能是赢,要不然一拳下去以后输掉的人永远只能抓小泥鳅,你抓一个大的他抓一个小的。

汪 涵:这个还真是有意思,我小时候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我小时候从苏州到湖南湘潭,有好多东西不认识,完全不认识,湖南这里有一种……那个不叫水果,是一种菜,凉薯。

王跃文:我们那边叫地萝卜。

汪 涵:到了湖南之后,到了湘潭之后,看到小伙伴吃凉薯那个好吃的样子,我嘴馋,我说这是什么?他们说是凉薯,比梨子还好吃,因为水分很多。然后母亲买了凉薯,洗干净之后我直接啃着吃,因为梨子可以直接啃着吃,(又听说)它比梨子还好吃。我一口下去,那个纤维全都卡在牙齿里,一点不好吃,我说这是什么东西,甩在地上,后来才知道凉薯要撕了皮吃的。

王跃文:而且撕皮是有方向的。

汪 涵:有方向,还不能乱撕。而且撕得好的话,其实根本不用洗外面的泥,皮一撕,干干净净雪雪白白,闹笑话了。

王跃文:所以你讲的也是一种童年记忆。对一个作家来说,越是小时候的记忆对他的影响越深刻,像马尔克斯写《百年孤独》,他一直想为自己的童年生活记忆找到最完美的文学归属,写《百年孤独》之前没有找到,写《百年孤独》才找到,我不是说把《百年孤独》跟《家山》去比,《家山》这本书更多是源于我读了家谱联想到从小我奶奶、我妈妈、我爸爸跟我讲的过去时代的故事,我写作的过程当中,与其说是我一个人写的这个小说,倒不如说是我的爷爷奶奶、父母亲和乡亲们一起帮我写的小说,这其实就是童年的记忆。

汪 涵:而且我们也知道乡村里面有很大一部分,除了村规民约,还有人情往来,人情世故,比如这一个村都姓王的话,几代下来都沾亲带故,反正八杆子一定打得着,这是人情。而且村里人按辈分称呼,无论贫贱富贵,辈分摆在那个地方跑不了,不会因为你读了书、你在外面做生意发财以后就不叫他叔叔了,这是不可能的。包括乡村里面还流传很多俗语,也是非常有意思的,比如“拖檐底下定规款,见不得人”,这个其实就是说一碗水要端平。

王跃文:要讲公平,做事要公开。

汪 涵:包括“坐着黄包车,颠着屁股走”。

王跃文:像这种俗语是我在小说里面根据场景的需要虚构的,但是这种语言现象在我们乡村非常流行,我把它叫做乡村典故。比如我们今天一起在这里聊文学、聊《家山》,如果按照过去乡村的规矩,谁只要说一句“汪涵讲《家山》,牛啊”,如果这句话传出去了,过去很多很多年,只要碰到这种很牛的事,大家就会引用这句,“要得,汪涵讲《家山》,牛啊”,在一个相对的区域里面,曾经发生过的故事被大家都记住了,约定俗成了,就成为一个乡村典故留存下来。

汪 涵:这个特别有意思。我们回到这本书里面,您刚才提到佑德公和他收留的孤儿有喜,一个慈善有德,一个非常恭顺有理。在有喜包括村里的农民身上还是表现出中国人跟土地世世代代打交道那种聪明、勤劳、朴实,而且有这种道德行为规范,心里有一秆尺,做任何事情都要用这个尺去量的,比如我们经常说做生意不能短斤少两,折的是寿,少的是什么什么,他心里有这个,这是中国人心目当中非常理想的人格状态。

王跃文:对,其实有喜这个形象不是完全虚构的,有喜的身世、这个故事是在当地发生过的,在我们村里面有那么一个小孩,八岁的时候父母亲同时去世了,他上面有几个哥哥也管不了他,因为家里很穷,都出去自谋生路,这个小孩留下来,被佑德公这样的人收养,一直把他养大,后来还帮他成家立业。有喜这个人的原型后来也成为非常仁义、知恩又勤劳的人,恰恰这种人在乡村里面都是被人尊重的,他会自然而然的成为乡村典范。过去那种游手好闲的人在真实的乡村里面是不受待见的。

汪 涵:等于没有立足之地了。

王跃文:没有立足之地,所以传统的乡规民约也好,传统的道德也好,在村里面流行的种种规范也好,大家的行事习惯也好,办事的规矩也好,说到底都是有文化底色的,都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在日常生活中的具体呈现,所以文化的影响力太大了。

汪 涵:几千年来文化已经到了骨子里。有喜八岁失怙,因为当时整个村子里面都姓陈,都沾亲带故,当时祠堂里面还有“义学”,有“义谷”,有公务,当时乡村就会发生这种情况,有的孤儿会被善待。

王跃文:这也看当地的条件,像我的老家,我们前人修了一个很好的水利系统,那里的田地基本是自流灌溉,那个地方在比较早的时候就建立了新式的学堂,学堂就建在我们祠堂里面,这里也是有原型的,我小说里面陈劭夫的原型。我在小说里面写,建小学以后立了一块碑,那个碑文就是陈劭夫的原型写的,我是从家谱里面原文照抄,只是把里面的人名调整了一下,因为那个碑文反映的就是我们的先辈(的故事),他们站在救亡图存、民族振兴的高度办乡村小学。而且还提出,除了办小学之外还办夜校,让成年的没有读过书的人来读书。

汪 涵:等于扫盲了。

王跃文:扫盲,中国多一个识字的国民就多一个遵纪守法的新的国民。

汪 涵:思想在当时是很前卫的。

王跃文:对。

汪 涵:刚才我们谈到有喜,我们再谈谈其他角色,一个小说精不精彩关键是人物串起来的,只有故事,人物没有立起来的话,故事的精彩程度和大家阅读下去的渴望就没有那么强烈。比如佑德公、逸公这样的乡贤,还有村长修根。还有“乡约老爷”桃香,最开始你看到“乡约老爷”觉得是男的,最后一看是女的,这下就给反转了。包括吃橘子不分瓣的扬高,还有闷声不响一身武功的四跛子,还有游手好闲的五疤子。您个人比较喜欢哪个角色?在写他的时候心里面的那种愉悦度如何?

王跃文:最早出场的桃香,一口四六八句,脱口四六八句,按照溆浦的方言都可以押韵,这个说起来我有点骄傲,她的原型就是我家奶奶,我奶奶一个字不识,小时候我不懂事,她教训我:你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到时候你悔之晚矣。我小时候不懂,我心想我也不是老大。

汪 涵:现在网上那些年轻人的想法特别有意思,“老大徒伤悲。我是老二,关我什么事”。

王跃文:我的奶奶30岁那年,也是跟小说里面写的同样故事,跟外村发生械斗闹出人命案,我们村里面把我奶奶用轿子抬到县里面,就凭她一张嘴(打官司),对方是一个读书人,拿着长长的状子,结果还打输了,我奶奶把官司打赢了,所以村里人尊重她,叫她“乡约老爷”,“乡约老爷”就是村里面说话一言九鼎,德高望重,可以立规矩,断是非的人。

汪 涵:讲话算数,一口唾沫一个坑的那种。

王跃文:小说里面所有的人物,我稍微着墨多一点的人物都立住了。要说感情上我最喜欢的是谁,有一个叫做扬卿的。扬卿是留日回来的学生,他三兄弟都是留日的,就是逸公的儿子,逸公也是乡贤,他(扬卿)前面两个哥哥,一个在上海当医生,一个在当时政府机关里面任职,后来三兄弟商量,老人家老了,老三回家陪伴父母,这个人就在乡村里面跟劭夫的原型他们一起,把新思想、新文明、新知识带进来,办村里小学。因为他学水利的,又义务对全县水利修建做规划,根据当时尽可能的条件建了一个红花溪水库。说起来好像我为自己贴金,我最喜欢的是这个人,我自己的性情跟这个人有一点像。扬卿有知识,一方面他是一个很理性的人,因为他是理工男,想问题、办事情有条有理,同时也是很感性很深情的人,他跟他的妻子感情特别深——后来他知道,她是一个地下党员,从省委派下去的一个地下党员,在当时以乡村教师的身份潜伏下来,他对父母亲特别孝顺,跟乡亲关系处理得非常好。作为新式知识分子,一方面他受到新的文明的熏陶,同时他对乡村有眷恋,对乡村好的传统规矩,也守得很好。

汪 涵:所以很多东西在他身上是有碰撞的,但是他又平衡得很好。

王跃文:对,在他的身上文化有来路,未来有新的走向,是这么一个人。

03

乡村的一切,都与时代有关。

汪 涵:所以您现在对自己家乡的情感,包括对家乡现在的建设、发展,有扬卿的那个劲儿在。比如您现在回到家乡也会把很多想法跟村上去说,理性地跟他们分析,有时候甚至情绪一上来我来给你(做)。

王跃文:我获得鲁迅文学奖那年,当时我们村里说,在村里搞一个王跃文书屋,我说那不行,我的办公室多出几个平米都不行,你搞一个王跃文书屋还行?那不行。我说我来支持村里面建一个书屋,当时我获奖的小说叫《漫水》,我们村就叫漫水,我说这个书屋就叫漫水书屋,我送一批书回去,我定期为书屋贡献一些书籍,再发动我的各方面朋友支持书屋建设,做了一点点的小事,心里还是有这么一种情怀的。

汪 涵:我之前读《家山》的时候还(发现)有一个独特之处,就是大量的用了溆浦的方言,比如“阿娘”是指老婆,“老虫”指的是老虎,其实江浙方言把老虎叫“老虫”,包括湖南长沙把豆腐乳叫“猫乳”,就是因为我们不敢说虎,湖南人虎福不分。腐乳叫“猫乳”,老虎叫“老虫”,蛇叫什么?

王跃文:我们叫“长物”(音)。

汪 涵:跳蚤叫?

王跃文:我们叫“狗蚤”。

汪 涵:天气热叫什么?

王跃文:特别特别热的时候,天气热的猪打栏。

汪 涵:猪都想跳出去?

王跃文:对,特别生动。除了像“天气热的猪打栏”这样当地的俗语,其实我的小说里面语体色彩很丰富的,有很书卷气的语言,还有民间语言,还有当时的官文,当时人们写信的语言等等。印象深刻的,还是方言俚语。刚刚读的时候有的不懂,但是方言在文学作品里的有效处理办法很多,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同样一个词,通过营造不同的语言环境重复出现,(最后)一看就知道了。有一个规律,所有的方言俚语,在我的印象当中,都不是乱说的,都是有来源的。比如我们老家说妻子叫“阿娘”,古人不叫“老婆”,叫“娘子”。这个很简单。再比如我在小说里写烤火,湖南很多地方都叫“揸火”,好多人不知道“揸”怎么写,这个意思就是五指张开,这是对烤火状态的描述,湖南很多地方都读“揸火”,有的地方读“遮火”(音),有的地方读“着火”,其实就是这个字,所以它不是乱来的。再比如北方人家“媳妇”就是叫自己的老婆,我们那里讲“媳妇”是指“儿媳妇”,那个“媳妇”叫“新妇娘”,这个“新妇娘”也是有来历的。《世说新语》里面有一段,一个叫王伦的人跟他的老婆宗氏在一起坐着聊天,他的儿子从田间走过,我相信那个儿子肯定长得很帅、聪明,爸爸讲养儿如此,我的儿子养得这么好,结果他老婆笑起来了,假如我嫁给你的弟弟,我养的儿子可能比这个还牛些,这个至少传达两个信息,一个信息是古人结婚的妇女自称也是“新妇”,传到现在我们老家还是叫“新妇娘”。还有一个信息,古人在人情关系方面比我们还要通达得多,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话,就说你的弟弟也非常厉害,很有才,这都是古人留下来的趣闻。

汪 涵:你要是把原文放在方言里面去解释的话,原文容易读通,其实就是当时的小学功夫,就是音韵训诂和考据。说到这个地方我也觉得有些方言有意思,比如“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是说女孩子和小人不好对付,是指小朋友,你怎么证明小人是小孩子?上海话说小孩是“小尼”(音),小人指的就是小孩。上海话里面还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比如我们到上海吃生煎馒头,其实里面是有馅儿的,他们把包子叫“馒头”。其实包子本来就叫“馒头”。据说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时候到了蛮人的地方,要杀头来祭蛮神,诸葛亮宅心仁厚,说这怎么行,太残忍了,就用面粉和牛肉,做了一个头一样的东西放在那个地方,代替蛮人的头(蛮头)去祭奠,弄完以后扔了可惜,蒸熟了大家分而食之,叫吃馒头。但是后来到了唐代,有很多日本的僧人来到这里,他们不吃荤的,把馅去掉以后,这个东西还叫馒头。所以它都是可以考的,这个特别有意思。您当时因为溆浦方言一直在脑子里,所以决定还是要加进去?

王跃文:对,假如写那个时候的乡亲们,逼着他们去讲普通话有一点为难他们,问题是有很多非常细腻复杂的意思,一般的普通话表达不出来。

汪 涵:对,比如刚才说“热的猪打栏”这个太形象了,热到猪都要打栏了,你说“热极了”“热的不得了”“热的要死”都不行。

王跃文:还有民间的很多俗语,比如我小说里面写到桃香做饭的时候,她的童养媳在灶门口烧火,她觉得火烧得不好,顺口就说“为人莫做亏心事,煮饭莫烧黑心火”,“人要实心,火要空心”,四六八句就来了,把生活常识跟人生哲学都谈出来了,乡间语言的文学性是天然的。

汪 涵:我也想起我外婆当时经常跟我说的话,她教育我嘴巴要甜,要会喊人,常德话“喊人不亏本,舌头滚一滚”,喊人又不亏本,只是舌头滚一下,你经常出去说叔叔、伯伯、爷爷、奶奶,你这么叫着叫着,人家觉得这个孩子特别懂事,就喜欢你,愿意帮你,愿意给机会,“喊人不亏本,舌头滚一滚”,我记一辈子。小说里面这些四六八句写出来,人物一下就生动了。

王跃文:是的。

汪 涵:有评论家说《家山》既是写家山,也是写中国,因为您不是仅仅对家乡,还是对中国那二十二年的乡村,从税赋、农事等方方面面都做了一些研究,我们接下来请跃文老师谈谈佑德公这个人物的心理变化。您刚才说看到族谱,他是地下党,是二几年的红军,他对扬卿、齐峰,包括对自己的儿子劭夫,看法发生过改变。这二十年来新的东西太多了,而他在我们心目当中不能说守旧,但也是传统的一个标志性人物,新的东西要进来有可能要撼动他。

王跃文:佑德公在小说里是什么形象?他是一个读书人,家里田地也广,跟乡亲们的关系处得也特别好,他很仁义,也很善良,经常帮助有困难的人,像帮助有喜这样的孤儿。村里的一些大事出来以后,他都会出力,比如35年红二、红六军团长征。红二、红六军团比主力红军晚了一年才从湖南出发,从我小说里面写到的沙湾走过以后,带走了11位红军。当时的国民政府对红军的家属进行迫害,口号是“逢赤必诛,斩草除根”,佑德公知道这个情况以后——当时他不知道齐峰是地下党员,就跟齐峰、有喜他们一起商量,把11户50多口人连夜送到深山里面,那个深山有佑德公家的一个田庄,送到那里躲难。这种事他做的太多了。他这个人很传统,他是中国传统文明代表性的人物。他对扬卿的看法一直很尊重,因为他们家门风很好。对齐峰,最早他是不了解的,因为齐峰早年出去读书以后,一直在外面做地下党员,多年跟家里失去联系,回家以后又在县里教书,经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村里人对他都有误解。但是齐峰这个人特别了不起,他背负所有人的误解,一如既往非常坚定地干自己的事情。佑德公的儿子陈劭夫也是瞒着家里上了黄埔军校,然后在北伐过程中又秘密加入地下党,因为他们家祖上出过湘军将领,祖父的家训是我的后辈耕读传家,不要带兵打仗,但是劭夫又走上一条违背祖训的路。所以佑德公对这个儿子最开始也觉得失望,但最后非常理解他,也很支持他。

汪 涵:像佑德公这样的人,一方面他不以善小而不为,一方面他又有大义,他为小善,但是他又有大义。

王跃文:这个大义比如说救红军家属。抗战胜利以后老头非常高兴,主动提出来把今年新的租谷全部献出来劳军。

汪 涵:诚则明矣,明则诚矣,他内心是很明理的,书里面也写,你只要道理讲得通,在佑德公那里什么都能过。但是道理讲不通,你跟他接不上那个善和义的天线,你就觉得他是铁板一块。

王跃文:我举个例子,他最小的女儿贞一,后来在抗日战场上结婚。我们当地结婚是这样的,收媳妇放鞭炮,嫁女儿不放鞭炮,女儿在外地结婚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个老先生说女儿结婚我们要高兴,一定要放鞭炮。这是第一。第二,按照过去的老规矩,办红喜事要家家户户写请帖,当时时代发生变化,多年没有这个规矩,但是佑德公说一定要家家户户写请帖,请客的时候按照规矩来。他不喜欢的一个人叫做扬高,吃橘子不分瓣的那个人,大家都劝他不管怎么样他(扬高)还是一个保长,乡里乡亲的,但他就是不请,因为他不喜欢这个扬高,其实就是一顿饭,但他就是不请,就是这样一个老头。

汪 涵:我们刚才聊《家山》,它是描写一个时代的大变局,虽然是您的家乡,一个村,但是通过一个村可以折射当时整个大的历史风云变化,比如抗日战争的爆发,包括乡村里抽壮丁,还有征税,很多很多事情,使得村民的生活,那种平静的大山里的傍水而居的田园生活一下子被打破了,包括齐峰,地下党员死里逃生,隐藏在家里的这种情节,包括佑德公决定11户红军家属躲起来,包括知根老爷齐树的惨死,其实都跟国民党政府的一些苛捐杂税等等有很多关系。

王跃文:对,像佑德公家世代都是纳税的模范户,到47年的时候带头抗捐,也带头抗献,他说今年我带头一分钱不交,因为那年本来就要歇两年。在他的带领下捐谷劳军,村里人已经尽力了。结果过了一年又发生大洪灾,名义上说要救济,后来一算帐,赋税比原来还要重,所以大家都不交了。后来当然也发生了当时的湘西事变,所以村里一大批年轻人参加湘西纵队,有这种故事在里面。要说到真实的故事,小说里面也是这么写的真实故事。齐峰这个原型已经被国民政府杀了,他们家里给他办了道场,在坟山上垒了衣冠冢。有一天夜里他爸爸突然听到好像有人敲窗户,他问谁,结果是他的儿子喊爸爸,把老人吓得要死,那时候人迷信,他说儿子我跟你妈妈没有对不住你,已经给你办了菩萨道场,已经把你送上山,你不要回来害我们家里人。结果齐峰的原型就说,爸爸我没死,不信我把手从窗格子伸过来,你摸一下是热的还是凉的。一摸是热的,爸爸马上把儿子拉进来,忍不住抱头大哭,齐峰的原型说爸爸还不能哭,我现在还不能出门,所以一直在家里躲着,躲到最后有机会的时候又出来拉起革命武装。

汪 涵:像种子一样等待时机。

王跃文:对。所以这个小说写的好像是日常生活,但是所有的历史风云都在生活当中翻转着。

汪 涵:就是静水深流,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平静的、乡村的历史沿革,大家家长里短,就是村里那点事,但它底下埋着很大的时代动荡,风云际会。当然小说之所以好看,里面一定有儿女情长的东西,我们也请跃文老师聊一聊您特别喜欢的扬卿和瑞萍的知识分子恋爱关系,以及有喜和瓜儿(音)。

王跃文:扬卿跟瑞萍两个人在村办小学里面教书,相互都产生了情感,但是没有挑破,正好这时候放了一个寒假,扬卿觉得寒假太长了,好不容易寒假过完了,他想给瑞萍表白,他是一个理工男,又不好意思写情书,他也是读过私塾的,旧书也读得好,他就把《诗经·采葛》抄下来,“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送给她,瑞萍拿到以后很开心,但是她也不晓得怎么去回,她也是一个读书人,也就抄了《诗经·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怎么能不喜欢呢?他们是这么谈恋爱的。他们结婚后,有一天晚上,瑞萍已经怀孕了,他们两个在院子里纳凉,扬卿说天上的星星离我们的距离都是以光年计算的,有的星星远的可能上亿万光年,假如哪一颗星星早已经不存在了,那个星星的光还一直在奔赴在到我们面前来的路上,只是我们不知道。瑞萍说,你这么一说,我们生活的好虚无。扬卿说那也不,我们活在前人的光芒里,这是宿命也是福分。这时候扬卿说你送给我的《诗经·风雨》就是用前人的光把我照亮了,瑞萍说是你先照亮了我,我又云胡不喜呢?这是知识分子谈恋爱。像有喜和瓜儿,他们可能没有听说过谈恋爱这回事。

汪 涵:以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王跃文:他是被佑德公牵线到隔壁村里做上门女婿,把一个已经败落的家业搞好,他每年春节的时候要回沙湾来拜年,我们老家当时有一个规矩,从县城往南边有一条官道,通过我们村里面,进村的那个地方叫做下马田,到这个地方文官落轿,武官下马,走过村子,到南边有个地方叫上马塬,在那个地方才能登轿的登轿,上马的上马。

汪 涵:外村人、本村人都这样?

王跃文:本村人守规矩,外村人也守这个规矩,估计我们(这里)可能出过什么大人物。下马田、上马塬可能跟这个有关系,有一次他们两个回家拜年,吃过饭以后,晚上牵着马离开村子,到了上马塬两个人骑到马上,瓜儿长得很漂亮,性格也有点娇憨,就问这么黑的路马儿怎么看的清清楚楚。有喜就逗她,他说泥鳅长在泥巴里为什么还长眼睛。瓜儿说人家讲东你就讲西,你告诉我嘛。他说哪天有空我问一下。瓜儿说你哪里有空,你做梦都在喂猪潲,这里有一个梗,有喜是非常勤劳的人,手脚不停的,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没有喂猪潲,吓得他一下坐起来。这时候正在商量建红花溪水库的事情,因为红花溪水库主要的淹没地都是有喜家的,有喜要把它全部献出来。

汪 涵:等于是泄洪的地方?

王跃文:淹没区,水库的库区。这时候因为条件不具备,建不好,慢慢的条件具备,要建了。有喜就讲,真要修水库我会更忙,那时候猪潲就得你去喂了,瓜儿说你怕我做不得事,只要不到灯头满日(快要生小孩叫灯头满日),我也是提这些潲桶的。有喜一听,啊?你有了?瓜儿说这木脑壳,妈妈早就看出来了,就你是一个木脑壳。这就是普通的农民,他们在谈恋爱,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在谈恋爱,这种温暖。

汪 涵:因为那时候没有“恋爱”这个词。

王跃文:像这一段就是写普通的乡村农民,他们之间的情感表达。

汪 涵:而且彼此又是能够听懂的。

王跃文:所有的那种娇嗔,都知道是对方的爱。

汪 涵:听了您讲那么多,我们读者都想看一看您家乡的照片,您拍了不少。

王跃文:我的家乡确实很美,我们家的灯节文化特别浓郁,除了舞龙灯,还有各种各样的灯。这种就是普通的龙灯,还有棒口灯,虾灯,还有板凳灯等等。

汪 涵:我们小时候都还见过,开张的时候要舞狮子,十五要玩龙灯。

王跃文:这就是我的家乡溆浦,屈原流放就从这个地方到县城去,这个地方叫做思茅,曾经有一年评新潇湘八景,它是新潇湘八景之一,就像桂林那种拔地而起的山。

汪 涵:这都是您自己拍的?

王跃文:有我拍的,有我朋友拍的。这个是山区的雪景,古村落。

汪 涵:我特别想看看您家在哪儿。

王跃文:离这里有点距离。这是我们那边的梯田,这是花窑,我们溆浦雪峰山区一片苍茫,重峦叠嶂,这种美景处处都是,我们那边有一个雪峰景区,山北梯田一带,特别漂亮。

汪 涵:这就是劳动人民与天、与地之间妥协,然后相互的利用,相互的帮助,修梯田多难啊。

王跃文:对。它这个有什么好?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梯田开上去,山顶上还有水流下来,非常好。这个也是那边的古村落,一个寨子。

汪 涵:应该是最高点了?

王跃文:上面还有更高的山,修房子不可能修到山顶上,一般是在半山腰或者山脚。

汪 涵:您那个村子是依山而建吗?

王跃文:我们那个村子跟这个有点区别,我们那个村子属于溆水河的冲击平地,当地老百姓把它叫做平原。这个就是我刚才讲的板凳龙。

汪 涵:而且都是女子舞龙。

王跃文:这个也是新规矩,过去没有的,特别好。

汪 涵:九十年代、零零年开始出现的?

王跃文:对,49年以前没有的,板凳龙,很漂亮。这是梯田的雪景。这个是思茅一带,河边的一个小溪。

汪 涵:这个在不在您说的上马原、下马田那条道上?

王跃文:不在,这在我们村的西北边。

汪 涵:你们村多大?

王跃文:我们那个村上千人,上千人在农村里面不算特别大。

汪 涵:我现在在岳阳平江做乡村振兴的那个村也有两千多人,那个也算合并的。

王跃文:我们那个村一直比较大,几个村合来合去,就我们那个村不合,因为它本身就大。

汪 涵:我们刚才聊有喜、瓜儿,聊扬卿、瑞萍,您的刻画特别细致入微,将上个世纪上半叶的历史风情融入沙湾村人们的男耕女织、渔樵耕读、悲欢离合中,我经常跟朋友聊天的时候说,生活是由不期而遇的幸福和突如其来的灾难交织而成,每个人都在生老病死之间,重复上演着人生这套戏码当中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桥段,但这个时代的变化会让你的角色和演法发生一些变化,所以《家山》就是一部写出中国人的生命观的作品,包括对生命的感知,对死亡的认知,时代不同,对很多东西的理解都是不一样的。

王跃文:对,小说里面生老病死、儿女情长都写到了,比如葬礼和婚礼,我写了好几场葬礼,好几场婚礼,都是有详有略,但绝不马虎,哪怕简单交代也是很严肃、很庄严的,因为生死是很大的事情。比如里面写到扬卿的爸爸去世。

汪 涵:他当时回来就是因为家里人年纪大了,但是湖南对“死”这个字是有避讳的,比如我们说家里老人家走了,他会说“走了”或者“老了”,“家里有人老了”,其它地方说老了不就是年岁大了吗?我们不说他已经死掉了。

王跃文:老了,走了,过了。像逸公老儿,他是前清举人,当过知县,辛亥革命以后时代发生变化,他就回乡务农了,因为他是乡贤,他儿子修红花溪水库,当地老百姓对他特别尊重,所以他的丧事办得很隆重。其实这种丧事在当地有很丰富的文化含义,有乡亲们对死者的盖棺定论。这叫乡礼,还有教化作用。我们当地流行一个叫哭丧,别人家老了人,女眷去悼念的时候一定要大哭一场,这种哭诉的过程就是对这位亡者的评价,念着他的好。

汪 涵:在哭诉的过程当中,他是有生平简介的。

王跃文:相当于致悼词。

汪 涵:他是有调子的,有哭丧调。

王跃文:对。再比如婚礼,那时候女子结婚要开脸,把脸上的汗毛绞光,头发收上去,不能再有刘海,女孩子如果结婚,刘海就往上梳。在绞脸的过程当中要说尽吉祥话,那个口诀小说里都有细致写到。整个婚礼的行程,像我写到扬卿跟瑞萍结婚。因为他们是春节期间结婚,两个哥哥为了奔赴这场婚礼,从南京、上海回来,写的热热闹闹。但这毕竟是一个乱世,热闹背后有悲伤。所以他们新婚夫妇把两个哥哥送到县城里面坐船,看着船远去的时候,内心是很悲伤的,两个哥哥为了他们的婚礼走这么远的路,山水迢迢,路上不知道吃多少苦,热热闹闹的背后都是亲人们的难。我写小说的时候确实感情投入很深,像写到这些地方的时候我眼睛会湿润。

汪 涵:您仿佛是小说当中的人,但是他们看不见您,您可以看见他们。

王跃文:对,我就是那个送哥哥回工作地方的扬卿,就是这种感觉。所以里面的这种民俗,包括人情,在小说里面写得还是很细腻。

汪 涵:现在很多年轻朋友对乡村、对民俗(陌生),我们小时候也见过那种婚丧嫁娶里的礼数,当人们懂得埋葬自己同伴的时候,代表他的大脑进化的程度已经不一样了,因为他有了悲悯。动物里面——有可能我孤陋——应该没有埋葬同伴尸体的行为动作,只有人类最开始有了这个动作,他的悲悯、他的羞耻就很多,所以葬礼的这个“礼”在中国传统下有很大规矩,婚有礼,葬也有礼,这个在乡村里面保留。

王跃文:《兰亭序》里面讲“死生亦大”,它把死放在生的前面。

汪 涵:小说里面写了很多很多故事,比如国民党火烧红军家属,(家属)带着孩子跑到山上去避难,十几口人肯定也是跋山涉水的,甚至秉烛夜行,怕引起敌人的注意,这些描写都很精微,所以我们接下来请跃文老师朗读一遍,最好用溆浦话,纯方言。

王跃文:纯方言有些词可能有点难,我就读刚才你讲的这一段,佑德公送50多口红军家属到山上躲了一年半,后来第二次国共合作形成抗日统一战线,红军家属全部成了抗日家属回来了。“第三日有喜……”(朗读内容详见书)

汪 涵:这个立起是?

王跃文:站起来。你也可以读一读。

汪 涵:可以。“福太婆见了,忙问,山上生的?小媳妇一脸欢喜说……”(朗读内容详见书)按佑德公的道德标准,他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赶紧立起,他心里那个被中国传统文化滋养起来的最柔软的地方永远摆在那儿,但是最坚硬的地方也摆在那儿。

王跃文:对,所以他下面还有一句话说,回去大家稍微收拾一下就开始种下半年的阳春。顽强,生生不息。

汪 涵:他们在乡村里面通过这种生命的韧性,让突如其来的灾难变得“你要来就来”。不期而遇的幸福,通过这种行为或者待人接物、人情世故,让它能够如期而至,这种(韧性)让人觉得,他们是生活在自我循环比较美好的有机的生态里。

王跃文:可以讲是一种文化自足。

汪 涵:他们在自己的生态里面,外面很难真正进去改变(他们),内部也不会有那种特别强烈的“我要改变”的意识,再也没有比春夏秋冬更美妙的排序了。我们马上就要迎来世界图书日,世界读书日全称是世界图书与版权日,又称为世界图书日。最初这个创意来自国际出版商协会,1955年正式确定每年4月23日为世界图书与版权日,(它)设立的目的就是能够让更多人阅读和写作,因为我们直播时间不是特别多了,我们要问一下,当初您是怎么爱上阅读,然后开始写作的?

王跃文:我最早爱上阅读是因为对阅读的饥渴,我比你要大十来岁,我那时候在乡下没有太多阅读条件,几乎没有,除了学学课本,没有别的什么书,所以只要有小人书、连环画,我们就拿来读,当时有一个好处,所有的名著都被改成连环画。我第一次读正儿八经的小说,那时候我字还认得不全,是在我哥哥的床头看到一本书,竖排的,封皮都没有了,看了以后感觉好像在谈恋爱,当时不懂,为什么女(字旁)的“她”也写成“他”,后来才知道这是《红楼梦》,那是我最早接触文学作品,繁体字竖排的,看得半懂不懂,这是我很早的阅读记忆。但是真正开始读书多一点是后来上大学,我一直保持阅读的习惯。这种习惯养成以后对人是终生受益的,我有一次看到杨昌济先生的日记里面记了一件事情,今天接待了谁谁谁,把一天的事情记完以后说了一个事情,今日没有读书。今天太忙没有读书对老一辈人来说是大事,一定要在日记里面记下来。从老一辈的身上,我会反思我们书读的不够,还是要不停地继续读书。我现在有一个习惯,像文学作品的话,除了新出来的好作品之外,那些经典我会经常翻一翻,要去重读,每次重读都会有新的收获。

汪 涵:老友相逢。

王跃文:对。

(本文转载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