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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释读里的“二萧”情谊
来源:北京晚报 | 杨建民  2023年04月11日09:36

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中,“二萧”几乎是一个传奇。

“二萧”:萧军与萧红。首先是他们的作品。萧军的成名作《八月的乡村》,鲁迅在序言中,对其艺术及现实价值,有一节感性的评价:“……虽然有些近乎短篇的连续,结构和描写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毁灭》,然而严肃,紧张,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以形象文字来凸显萧军作品的意义,真可谓鲁迅“笔法”。

萧军的文字,颇如其人,粗犷,硬朗。萧红却更富女性艺术感觉。她的笔下,连一院子冻土描摹,都是她的,没有他人写得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女性,居然才华独具如此。她的不算多的作品,至今为许多爱书人高度评价,珍惜赏读。

作品之外,他们之间的分合爱情,也堪称传奇。这段关系,颇多研究者用了大量笔墨描述,多数读者都不陌生。可是,近日读到萧军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完成的《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还是为他们之间的情谊感怀不已。此时,岁月流转,水落石出,曾经沧桑的萧军,可以坦诚地直面两人间少为人知的事件、情绪,给予深切却质朴的表达。从中可以窥见生活乃至生命的寻常情状,却少了许多局外人记传时臆想的渲染。笔者以为,要真正接近“二萧”,这部少有人提到的书简注释录,实在是深入而珍贵的信证。

1936年7月,由于萧红的身体和精神不太好,一位友人提议,希望萧红可以去日本住一个时期。主要是那边环境较安静,既可以休养,也可以专心读书、写作,同时可兼习日文,以方便阅读他国作品。自从“二萧”结合后,他们不曾长时间分别过。这次萧红却独自漂洋出国。当时她不过25岁,艺术方面,虽趋于成熟,可身心,还是需要有所依托的。所以,还在船上,她就开始给萧军写信了:“海上的颜色已经变成黑蓝了,我站在船尾,我望着海,我想:这若是我一个人,我怎敢渡过这样的大海!”这封信注释,萧军用了生活的例子:他们一起,一间屋里,床小,偶尔分开,萧红夜间会哭。萧军用古人名文作形容:“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这既是萧红,也是萧军的离别感受。

恋人远别,且置身异国,大约每个人都会产生不小的孤寂感。“现在我很难过,很想哭。想要写信,钢笔里面墨水没有了,可是怎样也装不进来,抽进来的墨水一压又随着压出去了。”到日本东京不久,萧红的一封信用了这样的开头。早年用钢笔时,也出现萧红描述的情形。人生有时孤单,这样的小小不顺,也会带出更大的寂寞来。萧军注释这封信,把先前相似情形作了一个比较:“回忆我们将到上海时,虽然人地生疏,语言不通,但是还有我们两人在一道,同时鲁迅先生几乎每隔一天就要写给我们一封信,在精神上是并不寂寞的。而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孤悬在海外的异国,这难怪她是要哭的!”这样有例证的注释文字,非萧军不可为,旁人难于深切体会。

渐渐,萧红有些适应了。让自己少寂寞的方式,在她是努力写作:“稿子我已经发出去三篇,一篇小说,两篇不成形的短文。现在又要来一篇短文,这些完了之后,就不来这零碎,要来长的了。”做事常常是救助孤寂的最好手段。萧军注释此信:“从她的这封来信中看得出,精神已经有些振奋起来了,情绪也比较安定了,又汇报了工作的成绩,也披露了‘要来长的了’写作的雄心和计划……”萧红信里的自信自足言辞,正是亲人之间才有的自然表露心态。

亲人之间通信,有时琐细,简直总结不出内容,可却正是他们该有的样子。萧军的注释,有些可以独立出来。譬如“我们初到上海时……吃过午饭之后,趁着冬天中午温暖的阳光,我们常常要沿着这条路向南散步。有时用去六枚铜元买得两包带糖咸味的花生米,每人一包,放在衣袋里,边走、边吃、边谈,也边笑着……”“花生米总是我先吃完,她看我吃完了,反而故意一粒、一粒地慢慢吃,意思在‘馋’我……有时表示‘友好’也带着‘怜悯’的表情举在手里送给我一粒,我为了‘自尊’常常是不肯接受的。但有时为了‘盛情难却’也接受过来,送进嘴里去……”

萧军的这些注释,有时或许没有直接解读某一段,可却是理解萧红这批书信的情感、状态背景,何况它们又是如此精致喜感的文字,富于鲜活曼妙的细节。

萧红身体不好,加之身处异国,同住的熟人走了,寂寞加身体不适带来了情绪的委屈。“假若精神和身体稍微好一点,我总就要工作的,因为除了工作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可是今天是坏之极,好像中暑似的,疲乏、头痛和不能支持。”这显然是身心低潮时的反应。对此,萧军注释:“从这封信中,她的所有病情和症状几乎完全暴露出来了。她在短短的三十二年就走到生命的尽头,这绝不是偶然的!”接下来他自我检讨:“在当时我并不能十分理解,也不同意她这种对于自己寿命如此悲观的预言和判断。”“因为我是个健康的人,顽强的人……是不容易深刻理解和确切体会到一个‘病人’的心情和心理的,我总是希望,甚至是‘苛求’她在主观上能够增强生命的意志,战斗的意志……从各方面强健起自己来。”年轻时,他多从自己身体精神状态,去体会或要求他人。几十年后,成熟的萧军才从多个方面、角度,对萧红有了深度解读:“精神上是被摧残的,感情上是被伤害的,人格上是被污蔑的,肉体上是被伤毁的!……这些全是客观的存在,也全是使她的身体落到如此地步的种种根源!”

身心之间的差别,大约也是他们终于相离的部分因由。男女之间身体差异,心理区分,使得婚姻中的宽容体谅,显得尤其紧要。这些,萧军集数十年人生阅历,才充分觉悟,深切表达出来。

病困之外,萧红当写作顺手时,也赶快写信给萧军:“不得了了!已经打破了纪录,今已超过了十页稿纸。我感到大欢喜。”一会儿,又有些担心起来:“但,正在我写这信,外面是大风雨,点灯已经忽明忽灭了几次。我来了一个奇怪的幻想,是不是会地震呢?三万字已经有了二十六页了。不会震掉吧!”——真是有趣的想法。写作顺利,却担心出现地震损毁。这似乎与我国“胜不骄”“张狂招祸”等民间思想有关。

萧军对此算了一笔账:“她又兴奋起来了,因为当天写作量竟超过了十页稿纸,每页以四百字计算,这大概已经接近了五千字,这对于她的写作能力和平常写作习惯来说,确是创造了一个‘新纪录’。”萧军说自己“我从来不等待‘灵感’来工作的,只要一坐到桌子旁边,拿起笔就可以开始写作……”而萧红应该是“灵感”型,有时下笔不能休,像这样一天可得五千字。有时却“她一时写不出文章来,而我还是照常写作着,这使她‘生气’了,就把我光着脊背戴着一顶小压发帽的背影用炭条速写下来,据她说这是对我一种嫉妒的‘报复’!”这节注释,超出了信本身范围,可却探讨了不同作家的写作类型,对于理解作家作品,提供了生动的例证。

从一些传播的文字我们知道,萧军打过萧红。在注释中,萧军自觉谈及相关情形:“记得在上海有一次横过‘霞飞路’,我因为怕她被车辆撞倒,就紧紧握住了她的一条手臂。事过后,在她的手臂上竟留下了五条黑指印!”“还有一次在梦中不知和什么人争斗了,竟打出了一拳。想不到这一拳竟打在了她的脸上,第二天她就成了个‘乌眼青’。于是人们就造谣说我殴打她了,这就是‘证据’!”还有一次争吵:“她口头上争我不过,气极了,竟扑过来要抓我——我这时正坐在床边——我闪开了身子,她扑空了,竟使自己趴在了床上,这时趁机我就在她的大腿上狠狠地拍了两掌——这是我对她最大的一次人身虐待,也是我对她终生感到遗憾的一件事……”

萧红的那次“乌眼青”,有不少人记述并为研究者采信为殴打证据,甚至进而推断时有虐待。萧军的解释,会是一家掩饰之言吗?真相是什么,终究不得而知。不过,笔者在阅读名人家庭相关情形时,常常会觉出一种倾向:对于一方(尤其名家),人们有一些不由自主的偏袒,不易公允。对于萧红的偏爱,也可能形成对生活中萧军的比对或不满,进而影响到对他们婚姻一方的评判。众说纷纭,第三者实是难于审慎地判清实质的。

这部以事件叙述而非如典籍字句注释的作品,可以见出萧军的本色。譬如,他征引并附记他人的文章并整体附记存留,供人们参考。在后附的聂绀弩文章中,有萧红离开后对萧军的评价:“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对此,萧军注释说:“如果说对于萧红我引为终身遗憾的话,应该就是这一次‘无结果的恋爱’,这可能深深刺伤了她,以致引起她对我深深的、难于和解的愤恨!她是应该如此的。”

熟悉萧红生平的读者都知道,萧红当年生存困窘,是萧军义气横生,救她出火坑;萧红最初写作,也是萧军的引导和鼓励。当然,萧红文学才分,高出萧军。“二萧”的分开,无疑是离散的悲剧。从萧红的信函看,自然率性而不乏才情;萧军的注释,竭力回到生存现场,并带着数十年人生阅历后的练达。注释抄录萧红书信时,萧军感慨万千,有诗咏记,或可借来为本文作结:

偶是相逢患难中,

怜才济困一肩承。

松花江畔饥寒日,

上海滩头共命行。

欣沐师恩双立雪,

栖迟虎穴并弯弓。

钗分镜破终天恨,

薄幸辜情两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