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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园路与《沙家浜》的不解之缘
来源:解放日报 | 高建国  2023年03月30日09:14

苏州革命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之一,是开国中将刘飞1984年谢世后从其胸部取出的一颗子弹。这颗子弹1939年随寄主来过上海愚园路,21年后,子弹衍生的故事在这条百年老路演绎成一部红色传奇。

同仁医院来了个湖北佬

对“江南抗日义勇军”的无冕之帅叶飞来说,1939年9月21日至24日,是他戎马生涯最黑暗的日子之一。

5月1日,新四军1支队司令员陈毅奉毛泽东之命,派老6团冲破国民党“画地为牢”束缚,打着“江抗”的灰色旗号,以游杂武装头目梅光迪为挂名总指挥,叶飞化名叶琛任副总指挥挥师东进,一路连战皆捷,队伍增至5000人。9月21日,“江抗”主力在江阴顾山遭“忠义救国军”袭击,政治部主任刘飞率部反击时胸部中弹。3天后,“江抗”在湖塘里又遭“忠义救国军”侧击,红军师长、“江抗”副总指挥吴焜率军驱敌并亲手夺取一挺38式重机枪,向敌扫射时不幸中弹牺牲。

听闻吴焜牺牲,铁汉叶飞哭了一宿,翌日厚葬吴焜后,决心会同驰援的新四军2团与敌决一死战。陈毅相忍为国,前线弭兵,“江抗”整编后渡江北进开辟苏中。劫后余生的刘飞,被船送到常熟阳澄湖芦苇荡“江抗”后方医院,成为在此养伤的职务最高的伤病员。

1939年11月上旬,陈毅通过上海地下党,将刘飞从常熟转入上海英租界愚园路786号,住进了美国圣公会办的同仁医院外科大病房4床。护理刘飞的张晨是中共地下党员,他对院方讲刘飞是其远亲,名叫王福祥,在湖北乡间务农为流弹所伤。刘飞皮肤黝黑,长相忠厚,人们也都深信不疑。经检查,刘飞胸部的子弹在靠近心脏的肺腔,因他体质很弱,需卧床静养,待身体恢复到一定程度再决定是否手术。

3个多月后,刘飞体质明显增强。医生检查后认为,刘飞肺部的弹头已被结缔组织包裹,今后将不致由异物引起周围炎症或损伤重要脏器。因子弹靠近心脏,马上手术有一定危险性。医生建议,待弹头外移至浅表组织时再取出为宜。经征求刘飞意见,院方决定暂不手术。

刘飞从上海回部队后,陈毅派他重返苏南。1940年3月25日,刘飞跟随主持苏南东路地区党政军全面工作的谭震林,再回以阳澄湖为中心的苏南根据地,当年11月任1纵队政委。1941年2月,部队改编为新四军6师18旅,刘飞任旅政治部主任。不久,派往上海医院学习的朱萍,带着同仁医院医生蒋游、禇杰来到6师18旅加入革命队伍。刘飞赶来看望时,蒋游、禇杰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位英气逼人的旅政治部主任,就是一年多前住院时那个土得掉渣的湖北佬“王福祥”。

大运河飞出芦花梦

1948年11月8日,淮海战役第一阶段作战的开场大戏——围歼黄百韬兵团第63军之战,在江苏新沂县窑湾镇拉开大幕。

济南战役后,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司令员叶飞因害黑热病留在济南治疗,副司令员刘飞率军南下,指挥部队首战窑湾。

窑湾古城毗邻京杭大运河,三面环水,碉楼林立,镇区建筑按照奇门遁甲七星五行八卦迷宫阵布局,临陆一面挖有深、宽各10米的壕沟,有一条长街、两处吊桥、八方炮楼、12道深巷、21座碉楼。

11月6日,国民党63军一部窜到窑湾,企图为大部队渡河架设浮桥,遭华野11纵33师痛击,河面被封锁。11月8日晚,华野9纵在新沂草桥镇堰头村追上63军军部和后卫部队,一夜激战歼敌2000余人。仓皇退入窑湾的63军军长陈章决定凭险固守待援。

华野1纵受命歼灭63军后,刘飞根据窑湾地形特点和敌军仓促布防、立足未稳、工事不坚、士气低落等情况,决心不予敌以喘息之机,采取急促勇猛的战斗行动发起攻击,打敌措手不及。纵队行进间即令1、2、3师分别从东、北、东南三面包围压缩敌于窑湾,纵队不留预备队,背水一战,各师自定一个团作预备队,首先肃清外围,而后纵队对各师不再调整部署即转入总攻,务于12日前全歼窑湾之敌。

11月10日拂晓,1纵各师同时向窑湾外围发起攻击,午夜扫清周围约3公里大小村落的外围之敌。11日下午4时许,总攻开始,数十门榴炮和山炮以准确的抵近射击摧毁小东门门楼。1师2团2连奋勇炸开鹿砦和围墙,一举突入小东门,打退敌人3次集团冲锋。2师6团5连激战中仅剩20余人,人称“猴子的脑袋老虎的胆”的指导员周文江,将剩余的人编成两个班,一个班担任警戒,半个班搜索前进,他带半个班爬上屋脊,撬开房顶向敌人扔手榴弹,边搜边打,滚筒式推进,晚10时许打开通道。周文江带1人闯进敌186师6团团部,经攻心俘敌上校团副以下400多人。11月12日拂晓,敌酋陈章丢下部队窜至运河边泅水逃跑,被当场击毙。群龙无首的敌军阵脚大乱。总攻发起后仅6小时,63军就悉数被歼,黄百韬兵团左臂被砍掉。

一个纵队歼敌一个军,首创淮海战役攻坚作战范例。战后,新华社战地记者崔佐夫兴冲冲赶来找刘飞采访。刘飞闭口不谈制胜秘笈,反而直言相告,窑湾之战是大兵团作战的胜利,上有总前委和野指正确决策,中有兄弟部队有力配合,下有部队官兵英勇善战。崔佐夫盯着追问,刘飞却讲起了1946年攻打兖州、大汶口和峄县防御战3次走麦城的经过,随后笑问记者:“那个时候,你们到哪里去了?”

夕阳西下时分,刘飞拉着崔佐夫去看部队,在运河西岸遇到打扫战场归来的59师175团2营官兵。刘飞指着身披硝烟的队伍对崔佐夫说:“这个部队前身是新四军18旅52团,最早的一批战斗骨干是‘江抗’在东路作战留下的36个伤病员。他们在阳澄湖芦苇荡坚持敌后斗争的经历很有意思,等胜利了,你一定要写写这个部队!”

战地采访吃了闭门羹,崔佐夫却记住了刘飞的嘱托。1957年夏,他重返苏南深耕,写出了《血染着的姓名——36个伤病员斗争纪实》。

秀才有幸遇见兵

1958年春天到来了,在上海愚园路469号,上海人民沪剧团编剧文牧正被一种莫名的冲动搅扰得坐卧不宁。

这种冲动已经伴随了他差不多两年。自从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的故事片《铁道游击队》轰动全国以后,文牧内心再也没有平静过。啥时候自己也能写一部这样叫好又叫座的抗日传奇剧呢?

文牧原名王文爵,上海松江县人,1919年生,1936年弃商拜师学唱申曲,做过演员,编过幕表戏,自个儿也挑过戏班,算是个被申曲泡透并喂大的艺人。1941年上海沪剧社成立,申曲正式改称沪剧。文牧依旧随戏班上庙台,进茶馆,到大户人家唱堂会,有时也到沪郊“白相人”聚赌处唱赌场戏。乱世江湖,戏班足迹踏遍上海城郊茶馆,文牧也在同三教九流打交道中阅尽世间万象。他熟悉上海远近郊风土人情和民间习俗,对抗战初期社会各色人等也不陌生。但一说起如何塑造八路军、新四军指战员的形象,他的眼前就一片茫然。

忽然有一天,文牧的视线触及本团党总支书记、副团长陈荣兰,眼睛霎时明亮起来。陈荣兰又名熊兰,江苏江都人,1929年生,1943年到上海读书,1944年参加新四军,任过文化教员,因参演话剧《流寇队长》调入文工队,后到华野1纵文工团,莱芜战役前开始饰演歌剧《白毛女》中喜儿的A角,新中国成立后任20军文工团团长。1953年9月,陈荣兰参加抗美援朝后转业回上海,先是到上海越剧团研究所工作,后为寻找更能施展自己抱负的平台,转到上海人民沪剧团。

业内有云,京剧演的是帝王将相,越剧演的是才子佳人,沪剧演的是普通百姓。陈荣兰之所以从上海越剧团“跳槽”,与她认为越剧唱腔软绵绵,难以表现现实生活有关。文牧看到,陈荣兰来团后,积极创演现代戏并亲自参加编导组,经常组织演创人员下生活,使素来以西装旗袍戏为主的沪剧有了新面貌。

文牧认定既当过新四军又当过解放军的陈荣兰可为他提供帮助,即向她汇报自己的创作设想,倾诉了不熟悉部队生活的苦恼,邀她一起创作。陈荣兰欣然应允,两人当即商定写一台暂名《淞沪抗日游击支队》的戏。陈荣兰还是当年那样一股劲,加班加点写出一个故事梗概和提纲。

1958年9月,陈荣兰到南京军区索阅“解放军30年征文”,恰遇20军老战友崔佐夫,得到了《血染着的姓名》一文。她快速浏览,兴奋地说:“这篇东西有不少传奇色彩,团里的编剧组肯定喜欢!”

果然,文牧看完稿子后击节叫绝,当场表态:“这个素材新鲜、传奇、有特色,使我想起了抗战初期在沪郊生活经历的许多事情,也想起了一些传说中的抗日英雄,完全可以写个引人入胜的东西!”

《芦荡火种》在愚园路诞生

南京归来,陈荣兰带文牧拜访了刘飞夫人、“江抗”老战士朱一。经她协调,两人到杭州访问了36个伤病员所在部队20军59师175团,看了战士演出的反映本团老前辈在阳澄湖坚持斗争的话剧《芦苇塘》,参观了团史馆,见到了36个伤病员的名单和部分照片,听官兵高唱浓缩了团史的团歌《你是游击兵团》,还看到了崔佐夫笔下描述的闽东红军叶诚忠以命相搏从日寇手中夺取的92式重机枪。后来剧中出现的伤病员排长“叶思忠”,就是为纪念这位烈士而设定的。

文牧从小跑江湖,对党史、军史不甚熟悉。陈荣兰专门安排他读《中国革命史讲义》,弄清了“江抗”东进前后,日本首相近卫文麿发表诱降蒋介石声明,汪精卫发表“艳电”降敌,国民党发动第一次反共高潮等特定历史背景,为构思“智斗”这场戏做好功课。两人认为,“智斗”是全剧的重头戏,创作演出的难度也最大,必须在这场戏中使人物性格定型,矛盾开始激化,定下戏的主调。这场戏写好了,有了人物、情节的轴心,以后随着剧情发展达到高潮就好写了。

剧中的春来茶馆男老板,以中共常熟县委秘密交通站交通员、董家浜西南梅村东来茶馆老板胡广兴为原型。陈荣兰提议,沪剧以旦角戏为主,戏里男角太多,不利于发挥剧种特色,影响戏的观赏性。可把茶馆老板改为老板娘,这样可以增添很多戏,情节也会更加曲折生动。她还建议,剧中的老板娘,由本团当家名旦丁是娥饰演。

文牧对陈荣兰的金点子极为赞赏。阿庆嫂的出现,是该创作的革命性变革,也是该剧对历史史实和人物原型的第一次超越。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对全剧人物关系重新调整布局时,重点解决了三个问题。

一是兵荒马乱年月,店主夫妻同在,老板娘总不能抢在老板前面同草头王打交道,得把老板打发走,让他“跑单帮”去。但老板走后,“忠义救国军”的大小头目和兵痞,会不会对年轻老板娘动坏心思?因此,必须把阿庆嫂与胡传魁的关系设定为既亲近又干净。《血染着的姓名》中有个细节,女护士蒋淑芳在水塘边洗衣时鬼子来袭,她急忙用被单遮住蹲在水边桥下的伤病员叶诚忠,躲过了鬼子搜捕。文牧移花接木,设计了阿庆嫂将鬼子追击下的胡传魁藏于水缸的情节,既彰显了阿庆嫂机智应变的性格特征,又为“讲义气”的胡传魁成为“挡风的墙”做铺垫。阿庆嫂与胡司令有生死之谊,也利于她对付刁德一等人。

二是年轻老板娘身边有个成年侄子,少妇与男囝住在一起不妥。于是改胡小龙为沙四龙,另添他的妈妈沙老太,母子皆为阿庆嫂得力助手。

三是“智斗”一场戏是否可信并立得住,关键在于阿庆嫂如何把握斗争艺术和分寸。阿庆嫂的智慧主要不在耍什么花招,而在知己知彼、胆大心细、善于利用敌人之间的矛盾保护自己,及时观察分析瞬息万变的情况作出判断,料事在先、因敌而动,始终把握斗争主动权。

沪剧剧本《碧水红旗》写出后,陈荣兰、文牧等到华东医院征求正在住院的刘飞的意见。刘飞扶病听朱一念了剧本,对沪剧反映革命战争生活称赞有加,希望创作演出进一步贴近生活。刘飞还找出自己口述芦荡岁月的回忆录《火种》供艺术家参考。剧本修改后改名《芦荡火种》,刘飞又安排剧组到175团等部队下连当兵1个月。

1960年1月17日,《芦荡火种》在愚园路沪剧团排练厅首次彩排,后在上海人民大舞台公演一炮打响,成为中国戏剧改革的先声。1964年7月23日,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在京观看了根据同名沪剧改编的京剧《芦荡火种》,给予充分肯定。毛泽东亲自提议,将剧名改为《沙家浜》。从一颗子弹到一部红色经典,愚园路承载和见证的这段历史,成为中国艺苑脍炙人口的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