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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振铎与“还魂纸”
来源:《书城》 | 王道  2023年03月23日09:03

近读九十八岁的江澄波先生新出版的《书船长载江南月——文学山房江澄波口述史》,其中有关郑振铎先生到苏州救急“还魂纸”的经过,颇为珍贵,可以补充文化名家郑振铎的藏书史料,同时对于他当时到苏州的详情也是一个新的增加。书里有一节“郑振铎在苏州”,其中提到一九五六年冬,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郑振铎到苏州考察工作,正好碰上了苏州古旧书面临被打成纸浆的危险。

《书船长载江南月》, 江澄波口述,韦力 张颖整理,古吴轩出版社2022年版

从郑振铎的年谱中可见,同年十月二十五日,郑振铎在《人民日报》发文呼吁,要在全国组织十个以上的“访书工作团”,每组由一两个干部带队,组织古旧书店的专家们去省里、市里分头开展工作,主动去寻找好书。十一月四日下午,郑振铎冒着狂风直奔琉璃厂访书买书,其中就得了《南峰杂著》,此为明代杨循吉著作。关于此书,江澄波口述史中则记录:“我之前在西山东河镇废品收购站收到过一部杨循吉的著作,借此机会也给郑先生看。这部书是明万历年间刊本,竹纸精印,有《菊花百咏》《庐阳客记》《斋中杂咏》《灯窗末艺》《攒眉集》《金山杂志》《都下赠僧诗》各一卷。其中既有杨氏的诗文集,又有他整理的地方小志。郑先生出资收下,为之题名为《南峰杂著七种》,并写了题跋。”

郑振铎题跋了什么呢?“南峰为明弘正间名士,不守绳墨,惯作讽喻语,曲子尤佳。今得其诗文等七种,迨是人间孤本。论述明代弘正时文学史者,得此乃可添若干新页矣。”郑振铎说此书得于琉璃厂,但根据江澄波的口述,郑先生此前出资收下他的同样的南峰著作,不知是否两部?总之,此书对于郑振铎的研究颇为重要,自喻为书中白眉。而江澄波则偶然听到家里保姆回门时说起,老家东山镇上有个废品收购站,于是起了兴头,马上冲过去,购买了一批明版书,《南峰杂著七种》正是其中的一部。说起来也是离奇的书缘。

十一月十八日,郑振铎从镇江视察转到苏州,来到苏州古旧书店,见到了江澄波。当时文学山房已经公私合营到古旧书店,江澄波则被安排在国营书店上班。他刚从吴县甪直镇收到了一批清代中期木刻印刷的道教文书,俗称“给箓”,这种旧时用于道士做法事超度逝者亡灵的文书,通常都是彩色版画。郑振铎深谙古版画的用途,连说:“这些东西是随着法事而焚化的,所以流传下来极少。不比佛教是藏之名山而历久保存。”此种说法也使江澄波觉得自己受到教益,毕竟他不是研究民俗文化的。

苏州此行,郑振铎在当地领导安排下参观了孔庙、玄妙观,游览了同里古镇、天平山、灵岩山、网师园、拙政园、沧浪亭等,并去盆景大师、作家周瘦鹃小院参观盆景,还在日记中写下“甚佳,应设法帮助之(周家盆景)”。但他此行并没有忽视参观藏书,如在同里古镇参观私人藏书,可能是与范烟桥家族藏书有关,当时范烟桥为苏州文化局局长,家族藏书极富。而在听说苏州成立破布废纸生产合作社时,因为牵涉古书销毁,引起郑振铎的格外重视。

根据江澄波的口述:“苏州才解放的时候,卖书的多,买书的寥寥无几。旧货店收到书后,若有识货的就保藏起来,不识货的,就把书论斤卖掉,当作卖废品一样。我们做旧书生意的,能抢在书被化成纸浆之前救下一批总是好的,但每每想到还有自己没见到的书沦为废纸就很心痛。还好当时郑振铎先生奉中央之命,负责全国文物工作……当听说有古旧书被送到破布废纸生产合作社时,他立即给李芸华市长和范烟桥局长去信,请他们及时处理。”

这件事在郑振铎的日记中也有记述:“(1956年12月1日)六时许起。为了‘破布废纸生产合作社’事,写一信给苏州李市长及范烟桥局长,要其作处理,并打电话给江苏文化局。”在此同时,郑振铎还记录了“(下午),到神州造纸厂看造‘还魂纸’的经过”。什么是“还魂纸”呢?在明代宋应星的《天工开物·造竹纸》记载:“一时书文贵重,其废纸洗去朱墨污秽,浸烂入槽再造,全省从前煮浸之力,依然成纸,耗亦不多。南方竹贱之国,不以为然,北方即寸条片角在地,随手拾起再造,名曰还魂纸。”说白了就是为了赶造新纸,把一些古书拆开打浆作为原料,从而继续使用造纸。但在这过程中,会因为不知古籍价值而毁掉一些珍贵善本,乃至孤本。

当时苏州成立了一个“苏州破布废纸生产合作社”,向社会各界收购各种破布、废纸用于造纸工业。由此不少人家为了生计,或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出售家中的祖传藏书。郑振铎常年行走在收藏古籍的行当之中,明白这种情况下将会对珍贵古籍造成必然的损失。早在同年(1956)的九月三日,他就在《人民日报》的“漫步书林”专栏上撰文呼吁,必须从废纸堆里抢救有价值的古籍,其中提及“南京赵世暹先生曾从论担称斤的旧书里,获得了宋刻本的《金石录》三十卷的全书”,而他自己也是从废纸堆里收到了珍贵明版书《列国志传》。郑振铎急切呼吁:“好好地、大力地杜绝这样的糟蹋、毁坏文献和科学研究的资料的事继续进展下去”“努力地防止把古书作为废纸,作为造纸浆的原料”。

在给苏州政府人员致信后,郑振铎于次日正好接待了来上海探访的亲友,于是马上去松江,说松江文化局收到大批线装书,一定要赶去看看有没有珍贵的书。后来又一路去了杭州,参观了华丰造纸厂。当时不少古书都被送到大的造纸厂等待打浆。回到上海后,郑振铎还与前来工作的全国供销总社的废纸收购处、轻工业部的造纸厂等人员谈话,一再谈及了他保护珍贵古籍和文献的观点。

话说苏州文化局局长范烟桥接到郑振铎的信后,及时去市里反映问题。范烟桥家族藏书甚富,被誉为“小天一阁”,他本人也是一位作家,对于古籍格外珍视。在他的申请和工作下,从废纸堆里抢救了一批有价值的古籍。其中就有一套《缙绅录》,是出自姑苏望族潘家滂喜斋,潘家出过状元、探花,后代多有藏书。江澄波记得很清楚,这套书记录的都是古代做官的人的档案,籍贯、官阶、住址等,上自一品大员,下至地方知府,都有著录。这部书是江先生在潘家处理佛堂时发现的,于是赶紧写信给上海合众图书馆的顾廷龙先生。但由于该图书馆属于几个读书人合资,经费不足,顾廷龙出价较低,潘家人未能出售。最终,这套书在郑振铎的过问下,由苏州文管会出资收购。郑振铎深知潘家人的藏书质量,而且潘世恩又是四朝元老,这套《缙绅录》年代跨度大,极其富有文献价值。如今江澄波再忆旧事,仍然觉得有点遗憾,不知道此书在被文管会收购后发生了什么,“只是可能中间有什么变故,据说现在苏州博物馆里并没有这部书”。这套书到底下落如何,仍是江老先生的一个惦念。

由此,不妨再看看郑振铎先生于一九五七年偶得《乾隆缙(搢)绅全书》时的兴奋之情:

前见滂喜斋潘氏有康熙缙绅录,诧为罕见,跋之者颇多。三年前予于杭州得崇祯缙绅录则当为今知的最早的一部了。顷(2月20日)于琉璃厂邃雅斋复见乾隆戊戌(四十三年即公元一七七八年)的缙绅全函,虽时代较晚,而内容包罗甚广。于舆图外,每府均注出要缺、中缺、简缺,以及风俗、学校、土产和养廉银数。每县更有地丁银数、杂税银数、谷仓石数和办公银钱。是大好的清代中叶的经济史料也,不仅仅记载职官姓氏而已。因亟收之。与崇祯一部并庋于架上,时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日,日色大佳,渐透春意,久郁的情怀也殊是畅适……

看来郑振铎当时收藏这部书,也是受了苏州出现的《缙绅录》的影响,而且与明末的《缙绅录》合璧庋藏,可谓绝佳的传承有序。

关于郑振铎对古旧书业的关注,江澄波还提及了在一九五六年全行业公私合营之际,郑振铎召开的“全国八省市对于古旧书改造工作座谈会”,并以文化部名义发出的“关于对私营古书业改造必须慎重进行”的电示。须知在当时的环境下,这样一句话,对于像文学山房这样的几代人苦心经营的私营古旧书店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