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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笔难休 序也成书
来源:北京晚报 | 杨建民  2023年03月21日09:54

前不久说到大名鼎鼎的梁启超,一篇序言写得激情澎湃,“下笔不能自休”,结果篇幅几乎与原书相埒,只好单独出版,这就是著名的《清代学术概论》的由来。序言篇幅长到能够独立成书,虽听来不合常规,可作“序”者无疑有话要说。这样的情形,翻翻记忆,倒也不是个例。

冯友兰的《三松堂自序》

我国著名的哲学史家冯友兰,一生著述宏富。长短中国哲学史,完成数部。还有原以英文写成的《中国哲学简史》,在海外造成影响,再用中文翻译回来,依然一时风靡;更有耄耋之年,在失明情形下,心思口述,新成一部突显独立思考的《中国现代哲学史》,在原有基础上,完成从古至今七卷《中国哲学史新编》。

人到晚年,往往希望对先前人生、作品,有所回顾总结,冯友兰亦然。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他完成一部《三松堂自序》。照作者说法,名虽叫“自序”,却非一书之序,而是他以前著作的“总序”。“三松堂”,是冯友兰在北京大学燕南园的寓所,院子里有三棵松树。写作这部“自序”时,他及全家已在这里居住了三十多年。

这部《三松堂自序》,是冯友兰主动完成,且自觉以一部书的形式来完成的。为何如此呢?“古之作者,于其主要著作完成之后,每别作一篇,述先世,叙经历,发凡例,明指意,附于书尾,如《史记》之《太史公自序》,《汉书》之《叙传》,《论衡》之《自纪》,皆其例也。”这些文字的作用,是使得后来读到作品的读者能够“知其人,论其世,更易知其书短长之所在,得失之所由”。显然,冯友兰是想效法前代先贤的方式,来写作这样一部著述。既然篇幅为一部书,包含的内容,自然广阔:“起自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迄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为中国历史急剧发展之时代,其波澜之壮阔,变化之奇诡,为前史所未有。书于其间,忆往思,述旧闻,怀古人,望来者。都凡四部分:曰‘社会’,志环境也;曰‘哲学’,明专业也;曰‘大学’,论教育也;曰‘展望’,申信心也”。看来,这既是个人著述的总序,也是自己人生社会经历的记述描摹及对未来的向往。

这部“总序”的写作,也有些异于寻常的地方。动笔写作之时,冯友兰已年届耄耋,“耳目丧其聪明”,基本无法写字,所以,除去其中第四、五、六这三章外,其余全通过口述,由他的弟子涂又光笔录下来。全书共十一章,每一章的篇幅虽长短并不一致,可总体篇幅近二十五万字。这么大的篇幅,用口述方式,对作者而言,不但要设计总体框架,对整个的内容了然于胸,更需要清晰的思路和良好的记忆……而这部“自序”,条理顺畅,文辞确当。仅仅这一点看去,高龄作者思力之强健,足够我们感佩。

《三松堂自序》中,还有许多的重要内容和今人可参考的史料。譬如他亲笔书写的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哲学部分,对当时自己的老师胡适的讲学,给予评述。当时讲授中国哲学者,“无论有没有新的东西,总是用注解古代经典的方式表达出来”,使得学生摸不出头绪。而胡适却用汉学家的方法审查史料,确定历史中一个哲学家的年代,判断流传下来的一个哲学家的著作的真伪,认为是伪的就都不用了。“用这个方法,他(胡适)把三皇五帝都砍掉了。一部哲学史从老子、孔子讲起……这对于当时中国哲学史的研究,有扫除障碍,开辟道路的作用。”一位后来成为哲学家的学子,来回忆评价老师胡适的哲学贡献,价值意义之外,就当时的场景描摹而言,画面感也异常鲜活。

这部《自序》,论哲学之深切、记史实之亲历可靠外,它的另一特点,是文字的清明畅达。冒昧猜想一下,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等著述影响广泛,其文字方面的功夫,也是获得受众的一层缘由。举一点例子,当年的西南联大,文学名家多多,可那至今常常为人引述,气势雄浑、文采斐然的西南联大校歌歌词,那篇西南联大离别昆明时所立纪念碑碑文,皆出自哲学名家冯友兰之笔。他这方面的才华,实在可以领受文学圈外“文章高手”之徽号。

唐德刚的《胡适杂忆》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在美国的胡适,应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口述历史部之邀,口述出一部《胡适口述自传》。听取和整理口述稿子的,是华裔学者唐德刚。这部口述自传,当时由英文录出。十多年后,有中文刊物愿意刊发这部自传。此时,胡适已经逝世,整理者唐德刚受邀将此稿翻译过来。翻译完成后,刊物编辑刘绍唐希望唐德刚写作一篇“序文”或“导言”。

唐德刚是当时少数感受晚年凄凉时期胡适之人,胡适过往的大名,此刻之萧然,为人的自在及不安,一一展示在这位晚辈学人眼前。唐德刚真有许多少为人知的胡适情形要表述,他放肆走笔,一下子写成十多万字,与这部《胡适口述自传》差不了多少,搁在前面作序言显然不合适了,于是单独成册《胡适杂忆》,并成为后来研究特定时期胡适的特色文本。

由序文形成的《胡适杂忆》,由作者唐德刚亲炙胡适的认知和感触生发。在实际的接触过程中,除去大量胡适有时代感的言谈和历史与个人间的交汇情景,更有一些胡适的生存细节。当年美国,除去学界,一般人谁知道胡适是谁?且当时胡适收入有限,生活也较为困窘,一些生活小事,有时需要委托唐德刚这些小辈,于是唐德刚就看到过这样一幕:“记得有一次我开车去接他,但是电话内我们未说清楚,他等错了街口。最后我总算把他找到了。可是当我在车内已看到他,他还未看到我之时,他在街上东张西望的样子,真是‘惶惶如丧家之犬’!等他看到我的车子时,那份喜悦之情,真像三岁孩子一样的天真。”

胡适的家,也并不安全。一次胡适夫人在家烧饭,一个彪形大汉窃贼,从防火通道破窗而入。胡夫人倒颇为冷静,她下意识地走到公寓门口,拉开门,对着彪悍的黑人窃贼,大叫一声:“GO!(出去!)”这样的举止,把窃贼“镇”住了。他只是看了这位东方老太太一眼,乖乖“GO”了。平素读者,了解这位名人,多数得自其著述,这些妙绝的生活细节,则非长期亲炙者讲不出来。

这部由序文而成的《胡适杂忆》出版,唐德刚又约请周策纵、夏志清两位学界名家作序。序言不短,我们各引一节,以窥斑见豹:“唐德刚教授在这里把胡适写得生龙活虎,但又不是公式般装饰什么英雄超人。他笔下的胡适只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智能、有天才,也有错误和缺点的真实人物。”(周策纵)“《胡适杂忆》不只是篇回忆录,它畅谈历史、政治、哲学、文学、文字学,以及其他一切胡适生前关注的学问……且不论二人同寓纽约期间深厚的‘忘年之交’,即凭德刚自己的‘职业’、‘训练’和‘娱乐’,他实在是为胡适作评传最理想的人选。”(夏志清)

舒芜的《周作人概观》

在笔者有限的视野中,还读过一本由序文形成的专书。书的篇幅不算长,形成的过程却与前面的著述大抵一致,它就是现代学者舒芜的《周作人概观》。

因为笔者曾由该书与作者结缘,所以可以由此记起。大学毕业后不久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中国社会科学》杂志上,我偶然读到一篇长文《周作人概观》,作者舒芜。文章对周作人诸多方面进行讨论,征引广泛,观点分明,叙述畅达,条分缕析之间,对所论人物给出了求实的判断。当时读书少,对周作人其人其文,只有得自文学史的极有限认知。《周作人概观》说理之清晰,叙述之畅达,大大吸引了我:好文章。可惜,文章长,刊物分上、下部分刊出。我读到的,是下半部分。进阅览室找寻,却怎么也寻不出上期。

当时年纪轻,不甚解世事,急迫之间,看到文章后面作者地址,便写去一信,略谈感受及未见上篇的遗憾,希望能读到全文。非常幸运,不长时间,收到了作者舒芜先生寄来的作品——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印制的一部《周作人概观》。该书的“题记”中,作者这样说:“以前有人给别人的书写序言,写得太长,无法用作序言,只好独立成为一本书,那是名人名作,我何敢妄拟,可是我这本小册子产生的经过,却是差不多。”“原是为一本周作人散文选写序言,写成一看,字数超过正文的三分之一,实在不好意思印上去。如果在这篇的基础上删节,又会弄得非驴非马,大概写法根本不对路,需得从头另外写过。”“而这篇另自成为一个格局,已经简而又简,无可再简,正好让它作为一个小册子印出来。”

当时周作人的研究,似乎未曾展开,周作人本人又有一段难以忽视的过往。既要厘清基本事实,又须给予相当的公正评价,在当时,是十分不易的。舒芜这部由序言形成的“概观”,首先从人们已经很少了解的过往中,征引著名文艺理论家冯雪峰的话:“周作人是中国第一流的文学家,鲁迅去世后,他的学识文章,没有人能相比。”抗战爆发后,周作人留在沦陷了的北平,文艺界及读者十分关心其安危,郭沫若在上海发文,引用古诗“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说是只要周作人脱险南来:“比如就像我这样的人,为了掉换他,就死上几千百个都是不算一回事的。”可是,“周作人的确在祖国呼吸存亡之际,背叛了祖国,背叛了受难的人民,这是无可原谅的,不能不受到惩罚的”。一个在文艺界有如此大影响的人物,却因背叛而为侵略者服务,这两方面,厘清着实不易。

基于此,舒芜全书,对周作人的文学成绩,进行了较为充分的介绍,这样人们才能理解冯雪峰及郭沫若等对周的高度评价;同时对周后来的变节,又从时代、个人环境、思想演变等方面,进行了细致而深刻的剖析。在求实的基础上,对这两方面问题,给予了客观的阐述。该书不但成为了舒芜后来系列研究的奠基,也成了新时期最早形成影响的周作人研究著述。

这几部由序言而成的著述,读来感觉皆佳。为何?——有言欲述,有感而发。不如此,不会激情滔滔,“下笔不能自休”。超逾常态的丰富内容及浓厚兴趣,正是好文章产生的基本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