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得春风度玉关”——从《左公柳》一诗说开去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报刊上开始不断出现清人杨昌浚的一首诗：“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自清光绪年间以来，这首诗流传极广，但很少注明作者和诗题，是否为杨昌浚所作，尚待考证；至于诗题，一说为《赠左宗棠》，一说为《左公柳》。由于抄录的出处不一，诗句也存在差异，比如首句“大将筹边尚未还”，有将“大将”写成“上相”的，有将“筹边”写成“西征”或“征西”的，有将“尚未还”写成“久未还”或“未肯还”的，甚至摇身一变成了“万里长征人未还”“不破楼兰誓不还”等。第三句“新栽杨柳三千里”中的“新栽杨柳”，有的传本是“遍栽杨柳”。第四句“引得春风度玉关”中的“引得”，有写成“惹得”或“赢得”的。
至于这首诗的出处，从未见到权威的说法，不少作者引《西笑日觚》记左宗棠“命自泾州以西至玉门，夹道种柳，连绵数千里，绿如帷幄”，但并未注明这首诗即引自该书。左宗棠的后裔左焕奎著有《左宗棠略传》，其中写道：“光绪五年，杨昌浚应左公之约西行，见道旁树，即景生情，吟七绝诗一首……”（左焕奎所引诗文与文章开头所引相同）也没有注明出自何处（另，《清史稿》卷四四七有《杨昌浚传》，云“光绪四年，起佐新疆军事”，而非“光绪五年”）。杨昌浚是秀才出身，一直从戎，并不以诗名显于世，在浙江巡抚任上因“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被革职。他是在起复之后赴新疆的，《左公柳》一诗颇有唐人遗韵，诗风似不符合其时的心境，是否为杨昌浚所作，值得怀疑。至于诗题《赠左宗棠》，完全不合清代官场的规矩，如果作者真的是杨昌浚，绝无可能以此标题相赠左宗棠。
1982年，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历代西域诗钞》一书，第314页有《恭诵左公西行甘棠》一诗：“上相筹边未肯还，湖湘子弟遍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诗后注“摘自《河海昆仑录》”，署名“杨昌濬（同浚）”，又注杨昌浚为“湖南人，清秀才。曾佐曾、左戎幕”。《河海昆仑录》的作者是裴景福（1854-1926），字伯谦，安徽霍邱县人，同治十二年（1873）拔贡朝考第一，光绪五年（1879）中举，光绪十二年（1886）中进士、任户部主事，光绪十八年（1892）改任陆丰、番禺、潮阳、南海等四县县令。光绪三十年（1904），裴景福遭两广总督岑春煊严劾，次年谪戍新疆，“道途之所经历，耳目之所遭逢，心思之所接斗，逐日为记，悉纳之囊中”，遂著成《河海昆仑录》一书；书中道路交通、城乡风光、民情习俗、气候物产等无所不包，为近代边疆史地研究的一部佳作。宣统元年（1909），裴景福被申雪赦归，《河海昆仑录》得以出版。从裴景福拔贡朝考第一可知，他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可录入书中的《恭诵左公西行甘棠》一诗，究竟据何所录，他没有说明。
当然，湘军将帅皆以儒生而提军旅，且出身多为进士、举人、诸生等，多擅长诗词文赋。如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等人，不仅知兵，亦有诗集行世。左宗棠文名华采，如胡林翼逝世时，湘军袍泽皆以诗词挽联祭吊，唯左宗棠写《祭润帅文》，还寄给曾国藩读。曾在给左的复信中说：“读大文愈读愈妙，哀惋之情、雄深之气，复诙诡之趣，几可与韩昌黎、曾文节鼎足而三。”依清制，翰林加二品死后可谥“文”，后一字视生平事迹而定。战死通常可谥“节”。曾国藩并未逝世而有谥号，自诩与韩愈、左宗棠并列，虽不无调侃，但就古文诗赋而言，确乎有一席之地。仅举曾国藩挽弟曾国华联“归去来兮，夜月楼台花萼影；行不得也，楚天风雨鹧鸪声”，情韵双出，语词绝稳，令人赞叹。但杨昌浚确乎不以诗名显于世，而且他的性情暴戾，与曾、左、彭等人相比，实在是“略输文采”。
言归正传。这首诗的主题应该说是很昂扬的，不仅写了“左公柳”，还讴歌了左宗棠的爱国精神。关于左宗棠平定新疆，早有定论（可参见1983年10月15日《光明日报》所载《左宗棠的爱国主义精神在历史上闪光——记王震同志谈左宗棠》一文），这是彪炳千秋的功勋伟业，是值得载入青史的！
但广泛流传的诗作不见得“名符其人”，后人托名前人之作也不少，如石达开的绝命诗、孙中山悼辛亥先烈刘道一的七律等，不妨再举一两例。据韩三洲的《书丛探幽集》：1920年，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编印了元人萨都剌的《满江红·金陵怀古》曲谱。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后，为抒愤，当时二十多岁的杨荫浏用岳飞的《满江红》替换萨都剌的《满江红》，迅速传唱开来。抗战时期，此曲更是响彻中华，激励无数国人。1943年，冼星海还以此曲为主题，创作了管弦乐组曲《满江红》。到晚年，杨荫浏却认为此举不妥，概因萨都剌的《满江红》是咏故都金陵的兴亡之悲，寄寓哀戚，属缓声曲，而岳飞的《满江红》慷慨激昂，“所以，在演唱这首《满江红》时，歌者往往以内心的激情来扭转曲调的平缓，让整个曲子变得激越高亢，但由于格调不同，很难合拍”“我把岳飞的词套入到萨都剌《金陵怀古》的曲调中，是犯了一个大错误”。时至今日，绝大多数人不知杨荫浏的巨著《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但他改编的《满江红》却传唱不衰。虽然《满江红》被标注为“古曲”，但有人考证此曲是黎锦晖所作，经过杨荫浏、刘雪庵的改编，自抗战开始传唱。
此外，民国初年还有一首《玉门出塞》流传颇广，不少人认为是清人所作，实乃“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罗家伦写就，曾在台湾的校园里流行，用以对学生进行爱国教育。《玉门出塞》以“左公柳”开篇，全词如下：“左公柳拂玉门晓，塞上春光好。天山融雪灌田畴，大漠飞沙旋落照。沙中水草堆，好似仙人岛。遇瓜田碧玉葱葱，望马群白浪滔滔。想乘槎张骞、定远班超，将来是欧亚孔道。经营趁早，莫让碧眼儿射西域盘雕。”由此我还想到了著名的《苏武牧羊》，自抗战开始传唱，人们多认为是古曲，其实作者是民国的一位小学教师。综上所述，《左公柳》一诗是不是清末民国时人所写，也不妨设下一个疑问，只待有心人的细致考证了。
已故的秦翰才先生毕生致力于对左宗棠的研究，他所著《左文襄公在西北》1945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此书不易得见，并无对《左公柳》一诗的考证。1983年，王震将军在接见左宗棠的后裔左景伊时，特意提及此书和秦翰才先生，但秦先生已于1968年去世。秦先生还著有《左宗棠外纪》《左宗棠集外文》，皆未问世，只有《左宗棠全传》刚刚由中华书局出版，不知有无对此诗的新解？我甚至大胆假设此诗是否为左宗棠自作？因为从意境、气度、遣词造句来看，此诗非常人所拟，即如古人所言“诗格”很高。左宗棠自比孔明，曾自拟联“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书万卷，神交古人”，可见其阔大襟抱，所以他自戒“读书不为科名”，在作诗上并不下功夫。但不下功夫并不意味着不能写或不写，须知左宗棠就是因一副名联“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得到两江总督陶澍的激赏，继而有了后来一展才能的机缘的。
左氏阖家数代诗风不绝，夫人周诒端号称“闺中圣人”，胸襟才气逼人，所作咏史诗几胜须眉。课帐教四女四子读书，四女皆是诗人，均有诗集传世；四子中有三人入官场，长子左孝威自幼随父学习兵法，惜乎壮志未酬，入疆时染疴而逝。孙辈左曙萍自号“关外柳”，毕业于黄埔军校，1945年赴新疆任伊犁、焉耆督察专员，经营边疆大有乃祖遗风，著有诗集《蒙古草原上的血泪》《风雨故人来》。“湖湘子弟满天山”，有此等后辈，左公可掀髯含笑矣！凭借亲率大军收复新疆的经历，驰马天山，功业大定，放眼满目杨柳，又具儒将本色，脱口吟诗当是很自然的习惯吧？但以左宗棠的身份，倘若真是他所作，其诗必有记载，缘何湮没姓名？
总而言之，不管是何人所作，“引得春风度玉关”，放眼中华边陲，永固金瓯，这首诗值得后人的激情吟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