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沈卫威:梦里花落已百年
来源:《随笔》 | 沈卫威  2023年03月15日08:07

对文学史、学术史的兴趣,自一九八二年读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始,兴奋点是胡适被“逼上梁山”。启蒙祛魅后,一蓑烟雨,独行林中路。

受胡适“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启示,疑窦丛生,心存百结。原来,以文本—报刊—日记、书信—自传,几重互证,解析多个难题,尚有许多死结;如今,得档案第一手原始材料,直中肯綮。卢冀野学历即一实例。

先来一展文本—报刊互证、袭用—引用实证。

一百年太短,关联卢冀野这首诗歌的事却很多。

新文学第一个十年(一九一七—一九二七),京沪高昂的文学声浪,成为中国白话新文学运动的主旋律。而文学之都南京,却因一九二一年十月《国立东南大学南京高师日刊·诗学研究号(一)》倡导写古体诗,一九二二年一月《学衡》反对新文学,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学生胡梦华批评汪静之《蕙的风》,而遭到京沪作家、批评家群殴,落下保守、复古的污名。东南大学虽有陆志韦的一本白话新诗集《渡河》(一九二三年七月)在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并得胡适褒扬,却难以改变文学界对南京的极端印象。在白话新诗因求自由而放弃音律之后,虽有新格律倡导者的补救,却因新诗写作者不懂古典音律而流于口号。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九〇五年出生的卢冀野(原名卢正绅,字冀野,后改名卢前),鸡鸣振铎,声起东南,将文学南京的情感与形式完美呈现,一扫南京文学界蒙受的灰霾。民国文坛,能同时写作白话新诗、古体诗词、戏曲剧本,即通诗词曲律者,虽有几位,且多出自吴梅(瞿安)门下,但卢冀野踏歌行来,少年天成,古典现代融通,风骚独领。

卢冀野的白话新诗,展钟山朝露,摒金陵暮霭,有故都风情,无秦淮悲鸣。

一百年过去,产生许多白话新诗集,几首让人记起?

若有一首广为传诵,那将是怎样的境遇?

一九二二年八月十五日,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属中学毕业后,在附中谋得一校刊编辑职位的卢冀野,创作了这首白话新诗《记得》:

记得那时你我年纪都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花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么困觉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

记得是你年十岁我十一,

同在你家度七夕;

我们共卧在那庭院儿里,

数着残星问了你,

问你:我织女姑娘儿可愿意?

你笑眯眯,我也喜。

记得五年来你我各西东,

来匆匆,去也匆匆!

不想倒在他乡一笑相逢,

欢快转疑是梦中?

那知道相对默默竟无言;

你颈儿垂,脸儿红!

十七岁创作,十八岁刊出的这首新诗《记得》,是《劫火》组诗的其中一首,刊发在一九二三年三月一日上海李石岑主编的《民铎》杂志第四卷第一号。这个刊物包容了文学研究会、创造社、新月社及研究系的多方作者,仅这一号上,有李石岑、严既澄、郭任远、朱谦之、徐志摩、郭绍虞、郑振铎、耿济之、王恩洋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代名流,十八岁的中学生卢冀野与其等同刊,实力可见。

一九二六年,卢冀野出版新诗集《春雨》时,改《记得》题名为《本事》:

记得那时你我年纪都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花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么样困觉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

一九三四年,《本事》经由黄自谱曲,收入小学音乐课本,经久传唱。原《记得》大幅删节,“桃花”改为“桃树”,童真、清纯、澄明,更适合小学生阅读、传唱。因为桃花在诗词中有情色的文学隐喻。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谁能抵挡这江南的声情画意?入耳注目,花落梦里。

那就看花落谁家。

正是这首修改、删节后谱曲的《本事》,被作家三毛抄了一次。

被郭敬明抄了第二次(作为小说结尾)。

还都用《梦里花落知多少》做书名。

一百年,一首白话诗被抄了两次,并用作书名,有谁?

还有《本事》给一代人留下了文学记忆,传唱在琼瑶小说《船》(皇冠杂志社一九八一年版第168页引用)、宗璞小说《东藏记》(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〇一年版第345—346页引用)中。

有本事才被记得,不服不行。

纸文泛黄,歌声悠扬,镌刻在女作家宗璞、琼瑶、三毛的梦里心上。当她们掬水在手,花香满衣时,却又词不达意,风语不扬,无法出梦境情场,心中《本事》,行歌声起,如得王子白马坐骑,绝尘千里。

这白马王子,乃卢生冀野。

从《记得》到《本事》,宗璞(1928—)、琼瑶(1938—)、三毛(1943—1991)、郭敬明(1983—),一百年,他们用文字让文学经典流传。还有歌声,回荡在校园。

语言文字活在记忆里,音乐抵达灵魂。不经意的少年之作,却给日后经事的他们,花落与梦魂胶着。只是三毛,在其编剧的《滚滚红尘》上映后不久,梦醒时分,自挂东南,随荷西绝尘而去。

卢冀野的多首诗词都被谱成曲,抗战时更有《冀野歌集》《中兴鼓吹》出版,甚至被抄袭,但他考入东南大学的入学时间、毕业时间、就业时间却成了一本糊涂账。几十年来,许多文章都无法说清楚。其中必有蹊跷。

一九二三年九月,卢冀野以特别生资格由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中保送入东南大学文理科国文系。他不是通过考试入学的,因为他已经发表了多首新诗。学衡社社员梅光迪、吴宓把持的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联合植物学教授胡先骕,反对白话新诗,但无法左右国文系教授吴梅对卢冀野的青睐。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保存有卢冀野的学籍档案,南京大学档案馆也藏有其学籍表,我将这些东西翻了出来,每门课成绩都有。共同显示他是一九二三年九月被保送入东南大学。这是他第一次被保送入学。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读到大三时,家里出现经济困难,卢冀野不得不提前就业,到南京钟英中学任教。同时把缺下的课程,利用假期补修,并坚持上完东南大学的三次暑期学校。

一九二六年寒假,在钟英中学任教的卢冀野,由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中改制为东南大学附中第二次保送,被东南大学国文系以“特别生”录取,一九二六年三月入学,继续完成学业。一九二七年三月正式毕业。原来离校就业时缺少的一学期科目,由暑期学校的成绩补入,修满学分。这在学籍表中有明确显示。

一个人,读同一所大学国文系,以“特别生”被保送两次,还能顺利毕业,有谁?何缘?

高山流水,顾曲周郎。

百多年戏曲研究范式,从王国维考辨戏曲史实源流,到吴梅戏曲文本创作、鉴赏与批评并重,更有俞平伯、任二北、卢冀野、王玉章、唐圭璋、王季思、钱南扬、孙为霆、吴白匋、万云骏、汪经昌等众多吴门弟子,一脉相承。

词曲大师吴梅曾说弟子中“唐生圭璋之词,卢生冀野之曲,王生驾吾之文,颉可以传世行后,得此亦足自豪矣”。

看卢冀野这份能让吴梅特有的自豪。

一九二五年,东南大学的《学衡》杂志被吴宓带到北京清华学校编辑,在南京的学衡社社员,连挂个空名分的机会也没有了。于是他们在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七日新创办《东南论衡》(至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五日共出版三十期),延续《学衡》的批评精神与文学品位。在南北政治势力激烈争斗的一九二六年,被搅乱的大学校园,年轻学子能够静下心来写诗填词度曲者,是绝对少数。这一年,江南才子卢冀野崛起。

一九二六年,卢冀野印行白话新诗集《春雨》的同时,还创作了五部戏曲:正目《琵琶赚蒋檀青落魄》《茱萸会万苍头流涕》《无为州蒋令甘棠》《仇宛娘碧海恨深》《燕子僧天生成佛》。东南大学的《东南论衡》上连续刊登四部,依次是:

《燕子僧生天成佛(鸠由韵)》(第五期)

《仇宛娘碧海恨深(齐微韵)》(第十七期)

《琵琶赚(家麻韵)》(第二十三期)

《茱萸会(萧豪韵)》(第二十九期)

四种曲本发表时有三种都是署名“卢冀野原稿,吴瞿安删润”或“卢冀野原稿,吴瞿安润辞”。这四个曲本与《无为州蒋令甘棠》合印本为《饮虹五种曲》(《琵琶赚》《茱萸会》《无为州》《仇宛娘》《燕子僧》)。

吴梅正是《东南论衡》的文学编辑,而卢冀野还只是大学三四年级学生。

诗酒年华,才情风发。卢冀野在《东南论衡》还刊有词《台城路》《金缕曲》等十多首,书评《读王次回〈疑雨集〉》,研究论文《泰州学派源流述略》《再论泰州学派》《清代女诗人一瞥》《所望于今之执笔者》。上海报刊多家,更着冀野新诗繁花。

新文学第一个十年,能写白话新诗的人多,同时度曲者,唯有卢冀野。所以,吴梅在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丁卯十月)为《饮虹五种曲》作序时,有如此褒扬:

近世工词者,或不工曲,至北词则绝响久矣。君五折皆俊语。不拾南人馀唾,高者几与元贤抗行。即论文章,亦足寿世矣。

江南才子的绝响,非虚名。宁沪道上,福建永安,陪都重庆,西京长安,同于右任、郭沫若、汪东、郁达夫、郑振铎、田汉,饮者留名,斗酒诗篇,诗人并联“卢酒坛”。

他乡流觞,把杯换盏;金陵诗酒,卢生自报,可饮两坛(为三斤、五斤装小坛黄酒)。酒旗风展,三十二年前我的学生时代,还如此这般。记得当年,我家有喜事,与八位博士生同学在宿舍穷乐,便从商家抬来五十斤黄酒一坛。同学大哥,酒力稍逊一筹,喝高后紧握我手,刘备托孤,戏开二度;待他醒来,还想斗酒,我已乘车过徐州。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六日至十七日,国民政府教育部第一届学术审议会第三次大会在重庆青木关教育部举行,通过一九四一年度申请学术奖励作品审查给奖名单:一等奖,冯友兰《新理学》、华罗庚《堆垒素数论》;二等奖,金岳霖《论道》、杨树达《春秋大义述》等十一项;三等奖文学类有邵祖平《培风楼诗续存》、卢冀野《中兴鼓吹》、陈铨《野玫瑰》、曹禺《北京人》。在民国的文学创作中,因语言形式和文学观念不同,分为新旧文学两个阵营。邵祖平的是古体诗,卢冀野的是词,陈铨、曹禺的是话剧剧本。教育部学术评奖包容新旧文学创作,这也是民国年间第一次古体诗词获政府大奖。

一九四四年二月,已卸任福建音乐专科学校校长的卢冀野,出任重庆国立礼乐馆礼制组主任。

一九四九,一江飞渡,南京解放。与旧时风月共情太多,卢冀野没能在南京大学获得教职,失去固定工作。人生不如初,潦倒更贪浊酒。把盏向诗坛的金陵美少年,变成胖子卢前。浮华半生,往事随风,只能借酒相送。

时光旧年,在民间,高血压脑溢血、脑血栓被视为中风,肺结核被称之痨嗽,皆是不治之症。因此有“胖子多中风,瘦子多痨嗽”之说。

一九五〇年十二月二十日,史学界敢言的傅胖子(斯年),突发脑溢血在台湾大学校长任上离世,鲁仲连子,碧海长天。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七日,文学界耽饮的卢胖子(冀野),春风桃花下,醉酒回梦里,中风花落,入尘长眠。

饮适量,不能胖,傅、卢是鉴。

今我来思,《民铎》杂志漫展,《记得》在指尖,梦里花落已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