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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杮霜糖
来源:孔夫子旧书网(微信公众号) | 莫雨  2023年03月13日07:32

1926年6、7月,鲁迅在“私密”日记之外,写了一组“公开”日记,即:7月5日、8日、10日、12日在北京《世界日报副刊》连续发表的《马上日记》;同月19日、23日在《语丝》周刊第八十七、八十九、九十、九十二期连续发表的《马上支日记》;7月12日、26日、8月2日、16日在北京《世界日报副刊》连续发表的《马上日记二》。三组“马上日记”均收入《华盖集续编》。

鲁迅在6月23日“记于东壁下”的《马上日记•豫序》结尾处说:“如果写不出,或者不能写了,马上收场。”《马上日记》之“马上”并非欧阳修“马上、枕上、厕上”之“马上”,也不是其引申,而是随时都可能“马上收场”之“马上”。

《马上日记》虽是杂文不是真正的日记,但所记多为生活中的所遇所想,比鲁迅的其他杂文更见“日常”“真实”的鲁迅。比如文章里出现的杮霜糖,就可令后人读出鲁迅的另一面。

6月26日的“马上日记”,除第一段谈李霁野的来信外,其余四段记的都是杮霜糖。

先写收到:“午后,织芳从河南来,谈了几句,匆匆忙忙地就走了,放下两个包,说这是‘方糖’,送你吃的,怕不见得好。织芳这一回有点发胖,又这么忙,又穿着方马褂,我恐怕他将要做官了。”

综合《鲁迅全集》第三卷《“碰壁”之后》《马上日记》二文注释:织芳,即荆有麟(1903—1951),山西猗氏人。曾在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听过鲁迅的课,当时参加《莽原》的编辑工作。1927年后任职于国民党军政部门,加入特务组织“中统”。从1924年11月16日首次现身至1936年4月18日最后留踪,鲁迅日记里的“荆有麟”、“有麟”、“织芳”出现多达几百次,前期是人“来”,后期多“信”至。特别是1925年,隔不了几天就有相关记载,有时甚至连续几天天天都“来”。

次说观感:“打开包来看时,何尝是‘方’的,却是圆圆的小薄片,黄棕色。”

三谈口感:“吃起来又凉又细腻,确是好东西。”

又讲迷惑:“但我不明白织芳为什么叫它‘方糖’?”

写完这些,鲁迅意犹未尽,借夫人之口讲其功用:“景宋说这是河南一处什么地方的名产,是用杮霜做成的;性凉,如果嘴角上生些小疮之类,用这一搽,便会好。怪不得有这么细腻,原来是凭了造化的妙手,用杮皮来滤过的。可惜到他说明的时候,我已经吃了一大半了。连忙将所余的收起,豫备将来嘴角上生疮的时候,好用来搽。”

既已“收起”,本应暂告一段落,但仍有余韵:“夜间,又将藏着的杮霜糖了一大半,因为我忽而又以为嘴角上生疮的时候究竟不很多,还不如现在趁新鲜吃一点。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

糖的外形不“方”而“圆”,“方糖”应该是“霜糖”的误听、误写。不管是“方糖”还是“霜糖”,鲁迅显然喜欢这“好东西”,拿来就“吃了一大半”。本要把“所余的收起”,但到“夜间”,又禁不住拿出来,想再“吃一点”,结果一吃,“又吃了一大半”。

面对霜杮糖“又凉又细腻”的诱惑,已46岁的鲁迅不愿过分克制,像被四川人称为“好吃嘴”的小年轻一样,禁不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吃,“吃了一大半”还不罢休,“又吃了一大半”。可以想象,荆有麟送来的两包本为“霜糖”的“方糖”,经鲁迅这么一吃,肯定所剩无几了。6月26日“马上日记”里的鲁迅,与其他文章里的鲁迅形象大异其趣,很生动,很接地气,充满人间烟火哧,活脱脱一个“好吃嘴”。

十多天后,剩下的应该是“一小半”的杮霜糖再次出现7月8日的“马上日记”里。7月8日的“马上日记”,第一段谈“往伊东医士寓去补牙。”然后,“午后,密斯高来,适值毫无点心,只得将宝藏着的搽嘴角生疮有效的杮霜糖装在碟子里拿出来。”据钱振文《〈马上日记〉〈马上支日记〉和〈马上日记二〉》(《博览群书》2021年1期)考证:密斯高是许羡苏在女高师的同学高秀英,河南开封人。许羡苏,浙江绍兴人,毕业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鲁迅日记中的“许璇苏”“淑卿”“许小姐”都是指她。1924年12月7日的鲁迅日记里,曾经出现过高秀英:“晴。星期休息。上午高秀英小姐、许以敬小姐来。”《鲁迅全集》第十七卷《日记(人物书刊注释)》注释:“许以敬,安徽贵池人。1924年为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系学生,与许广平同班。”“高秀英,字超群,日记又作高女士。河南开封人。1924年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数理系毕业,与许羡苏同学。”1924年12月1日的鲁迅日记里,有“上午高女士来”句,“高女士”应该也是高秀英。

为什么要拿出“宝藏着”的杮霜糖呢?鲁迅解释:“密斯高是很少来的客人,有点难于执行花生政策。恰巧又没有别的点心,只好献出杮霜糖去了。这是远道携来的名糖,当然可以见得郑重。”

鲁迅说:“我想,这糖不大普通,应该先说明来源和功用。”

但事出意料,鲁迅还未“献宝”:“密斯高却已经一目了然了。她说:这是出在河南汜水县的;用杮霜做成。颜色最好是深黄;倘若淡黄,那便不是纯杮霜。这很凉,如果嘴角这些地方生疮的时候,便含着,使它渐渐从嘴角流出,疮就好了。”

鲁迅这才恍然:“她比我耳食所得的知道得更清楚,我只好不作声,而且这时才记起她是河南人。”然后感慨:“请河南人吃几片杮霜糖,正如请我喝一小杯黄酒一样,真可谓‘其愚不可及也’。”

事还没完,杮霜糖的命运还需交待:“但密斯高居然吃了一片,或许是聊以敷衍主人的面子的。到晚上我空口坐着,想:这应该请河南以外的别省人吃的,一面想,一面吃,不料这样就吃完了。”

谈完杮霜糖,鲁迅从“凡物总是以希为贵”入手,发了一通议论:“假如在欧美留学,毕业论文最好是讲李太白,杨朱,张三;研究萧伯讷,威尔士就不大妥当,何况但丁之类。《但丁传》的作者跋忒莱尔(A.J.Butler)就说关于但丁的文献实在看不完。待到回了中国,可就可以讲讲萧伯讷,威尔士,甚而至于莎士比亚了。

何年何月自己曾在曼殊斐儿墓前痛哭,何月何日何时曾在何处和法兰斯点头,他还拍着自己的肩头说道:你将来要有些像我的,至于‘四书’‘五经’之类,在本地似乎究以少谈为是。”《鲁迅全集》第三卷对“待到回了中国,可就可以讲讲萧伯讷,威尔士,甚而至于莎士比亚了”有注释:“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一日)《中山先生大殡给我的感想》一文里,说他和章士钊于一九二一年夏曾在英国访问威尔士和萧伯纳;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号(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孤桐杂记》里,又将陈西滢的这一段文字改写为文言。此外,陈西滢在其他文章中还常谈到威尔士、萧伯纳和莎士比亚等以自炫。

”对“曼殊斐儿”也有注释:“曼殊斐儿(K.Mansfield,1888—1923)通译曼斯菲尔德,英国女作家,著有小说《幸福》、《鸽巢》等。徐志摩翻译过她的作品。他在《自剖集•欧游漫记》中,说他上过曼殊斐儿的坟:‘我这次到欧洲来倒像是专做清明来的;我不仅上知名的或与我有关系的坟,……在枫丹薄罗上曼殊斐儿的坟……’又陈西滢曾在《现代评论》上一再谈到法朗士,徐志摩也‘夸奖’他学法朗士的文章已经‘有根’了。”

由此可见,鲁迅最后这段文字,是在影射“欧美留学”的陈西滢与徐志摩。这,或许才是鲁迅再提杮霜糖的原因。鲁迅总能将细微的生活细节升华到文化的高度,从给“密士高”吃杮霜糖笔锋一转讽刺陈、徐,既自然而然,又满含深意,笔法老道,笔触辛辣,看似不经意的几句题外话,却将被射被讽者的画皮剥得一干二净,现出画皮之下本真来。7月8日“马上日记”里的鲁迅,游走于生活之中,超拔于生活之上,似乎才是文字里的鲁迅,才是今人所熟悉的鲁迅。

查鲁迅1926年6月26日日记,全文为:“二十六日,晴。午后访品青并还书。访寿山,不值。往东亚公司买《猿之群と共和国》一本,《小说と见支那之民族性》一本,共泉三元八角。访小峰,未遇。访丛芜。下午得朋其信。得季野信。得李季谷信片。”1926年7月8日日记,全文为:“八日晴。上午往伊东寓。午后访兼士。下午往公园。”

并无荆有麟、高秀英来访的记载。但1926年6月24日的鲁迅日记却有荆有麟来访并送糖的记载:“二十四日 晴。上午秋芳来,未见。有麟来并赠柿霜糖两包。寄半农信。寄朋其信。寄小峰信。寄素园信。寄女师大试题。下午雨。”正如鲁迅谈自己的小说人物塑造时所说:“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

《马上日记》也既有生活基础,6月26日“得季野信”就确有其事;又不全是“真实”的生活,将6月24日的“有麟来并赠柿霜糖两包”移至6月26日,就有“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的意味。所以,《马上日记》不是生活实录,不是“真”日记;而是杂文,是“假”日记之名的文学创作。

《马上日记》里的柿霜糖,是一种特殊的存在。一方面,柿霜糖是生活里的真实,是荆有麟来看望鲁迅时送给鲁迅的。面对充满市井烟火气息的柿霜糖,鲁迅表现出了他的天然品性,喜欢吃零食的“好吃嘴”形象栩栩如生,令人莞尔。另一方面,柿霜糖又是文字里的存在,是鲁迅借以影射、讽刺“以希为贵”的陈西滢与徐志摩的道具。

当柿霜糖脱离生活本真、成为形而上的道具时,鲁迅也就不再是生活里生动的“好吃嘴”,而是视角独特、笔触老辣的文化评判者。透过《马上日记》里的柿霜糖,我们看到了两位不同的鲁迅。两位鲁迅一生活生动,一庄重犀利,看似性情迥异,但都是真实的,也更是统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