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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回响:关于青年作家安宁、渡澜
来源:《黄河》 | 李一鸣 张莉 宗永平 郭艳 卢一萍 高明霞  2023年03月14日07:47

安宁渡澜师生

编者按

80后作家安宁和生于1999年的作家渡澜,都是目前国内优秀的青年作家代表,她们分别在散文和小说领域,取得了让人瞩目的成绩。同时,安宁也是渡澜的写作课老师,一路帮助扶持渡澜在写作道路上勇敢向前。她们的师生关系,既成就了一段文坛佳话,也让我们看到文学在代际传承时,生出的美好的回响,及年轻写作者的成长为文学事业注入的新鲜蓬勃的力量。同时,也让我们关注到高校目前对青年作家的培养现状,及作家与高校之间彼此滋养的良性互动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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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你发现安宁和渡澜这两位青年作家的?

张莉(以下简称“张”):我和安宁很有缘分,我主编的《2019年中国散文20家》(中国青年出版社)选了安宁在《人民文学》刊发的散文《布谷,布谷》。当时她的散文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此后我便非常喜欢她的散文作品,尤其她最近出版的这本散文集《寂静人间》(百花文艺出版社)。

我关注到她的小说创作,是因我曾主持一档好书榜栏目,她的首部短篇小说集《傻子乌尼戈消失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入选了这个榜单。此外,我在《长江文艺》主持的“小说新现场”栏目中,曾经邀请了三位90后批评家一起研读渡澜的小说。之所以用这样的方式关注渡澜,是因为我认为在90后乃至00后这个年龄段中,渡澜非常地出类拔萃。她的小说给读者带来一种阅读感受的冲击,让我们感觉到渡澜是一个来自内蒙古草原、不能被驯服的野心勃勃的写作者。

宗永平(以下简称“宗”):我跟安宁的缘分其实更深。2010年,安宁在《十月》杂志发表了她的长篇小说《试婚》,那时我便认识了她。虽然后来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但在2019年12月呼和浩特举办的“全国文学报刊联盟大会暨主编论坛”活动上,我们相见,并由此续接上了缘分。我最早关注到她,是因为读了《收获》刊发的《傻子乌尼戈消失了》这个短篇小说。不久后,安宁将渡澜的短篇小说《威风老虎》推荐给我,我才知道她们是师生关系。

卢一萍(以下简称“卢”):安宁和渡澜既是师生,也是伯乐与千里马。师生二人都与我们《青年作家》杂志有着特别的缘分,安宁在2016年凭借散文《走亲戚》荣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渡澜在2021年凭借短篇小说《三丹姐姐的羽毛》荣获第六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她也是这一奖项设立以来最年轻的获奖者。她们师生二人都是为《青年作家》杂志增光添彩的作家。师生的创作,就像李一鸣老师所说,在某种意义上也有着同样的特质。

高明霞(以下简称“高”):十年来,因为同在内蒙古大学工作的缘故,我算是看着安宁在内蒙古工作、生活、写作,并一点点扎下根基的。我也因此读过她的许多部作品,比如《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天》《迁徙记》《寂静人间》等等。

另外,安宁在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任教,也发挥了教书育人的作用,成果非常突出。她开设的写作课,也备受学生欢迎。一批年轻写作者因此快速成长,在区内外产生了重要影响,比如渡澜、苏热、田逸凡、艾嘉辰等,渡澜就是其中很突出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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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作家虽是师生关系,但安宁着意散文,渡澜专注小说。她们都在各自的领域开花结果。首先谈一谈对安宁散文的印象。

李一鸣(以下简称“李”):在安宁的散文中,我能感受到她的自然美学和自然哲学。首先,安宁笔下的自然是纯然的自然,比如风、雨、雪、大地、河流、月亮、云朵等等。人类产生之前,它们就已存在于这个世界;人类消亡之后,它们依然会在那里。而在人类存在的过程中,人事实上也是自然的一个部分。人与自然的关系大约有几种:一是彷徨,在自然和人世间盘桓纠结;二是隐逸,警觉地保持与社会政治的疏离,把自然作为安顿灵魂的精神家园,在其中建构清高隐逸、独立自由的人格;三是逍遥,融入自然,以自然作为理想王国,寄寓逍遥山水的自由心理,追求审美理想的浪漫情思。人类千百年来追寻田园生活的本质,往往在于沉浸其间,领受自然风物的抚慰。安宁在“乡村四部曲”(《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寂静人间》)中,以空灵飘荡的自然,安顿人类的灵魂,唤醒人类对于回归故乡、回归童年、回归纯净人生的向往。

其次,安宁散文中的自然是心化的自然,是人对自然的精神改写,是自然万物映射的作者的心灵自传。安宁的作品是眼中风景与心中风景的美好契合,是感性感觉与知性悟觉的交汇融合,是主体情感与客观物象的同感互化,是亲情的凝结、乡愁的呼唤。也是作者写给童年时代的忧伤传记,是写出了乡村哀愁的散文。安宁笔下的乡村是丰满的,也是孤独的;是封闭的,也是辽阔的。比如在《寂静人间》一书中,作家沉迷书写的,看似是童年的乡村生活和自然风物,事实上则是自我的内心世界,是人类所向往的远方与诗意寂静的故土。安宁用文字拥抱了童年的自己,借用“乡村四部曲”完成了对昔日乡间人物的一一造访,并最终完成了对自我心灵的救赎。

再次,安宁散文中的自然是诗化的自然。作家以纯净笔调展露纯粹自我,以素朴语言表达个性趣味,以生命体验营造斑斓意象。她还以诗性呈现知性,以福楼拜的“上帝在细节里”的细节和各种通感,达到了艺术的空灵之境,创造了灵的空间、空的灵境,具有透明澄澈、玲珑剔透的品质。

张:除了安宁笔下的自然美学和自然哲学,我认为安宁的散文带有中国传统文学的意蕴。虽然散文书写的是自然风光,但如果纯粹是自然风光,没有注入人事和情感,便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安宁的散文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当她写风雨、花朵和万物的时候,我们能够看到她内心情感的流露。所以我想到一句话,叫做“一切景语皆情语”,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最近我们常提及“生态散文”,生态散文有各种写法,我认为安宁的作品是重新回归到自然之所以是自然、人心之所以是人心的那个部分,这是我近年来读到的书写自然风物、却能够引发人们共鸣和共情的优秀散文。

此外,将安宁《寂静人间》定义为散文集并不准确,因为这本书是一个整体,它是以自然风物为主题的,比如风、雨、雪、飞鸟、云朵、月亮等等,有趣的是,“安宁”这个笔名也跟《寂静人间》的书名达成了一种自然的契合。作品里的自然风景,不论是风还是雨,阅读时都历历在目。读者能够从这本书中感受到内心的安宁,这是一种回归内心家园的感受。安宁集中书写了少年童年时代乡村的自然风物,以及自然风物抚慰下的家庭生活和世俗生活风貌。她用一种追溯的视角,去讲述成长中的那些人与事、景与情。

宗:李一鸣老师提及,安宁散文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有多个层面,其中最重要的是人与自然的沟通,如果自然没有人去点燃的话,就失去了意义。我从这个角度深入,解读安宁《寂静人间》一书中《风》这篇散文。

风是我们生活中常见的、容易感受到的一种自然现象,但是风与人的关系又不是简单的、纯粹的自然关系。正如清朝时著名的两句诗: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安宁笔下的风就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它翻开的是人生这部书。安宁在《风》中为我们翻开的,有她和弟弟在风中玩战争游戏的记忆,观看云朵变化的记忆,有她在家安心写作业时傍晚的记忆,有父亲送货时途经铁轨看火车的记忆,还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我们通过风,翻开安宁的人生记忆,安宁的散文也因此变得丰满流动,跟我们和这个世界产生了关联。这不单单是一种表述能力,也不单单是一种感受能力,而是对这个世界、对人的生存和成长进行思考的能力。

郭艳(以下简称“郭”):请允许我先谈谈当下散文的一些新发展。散文依然是目前最难写的文本,它的难度在于门槛太低,但是从历史维度和当下维度来看,好散文的标准其实非常高。在先秦以来的大散文、传统文史哲的背景之下,很难取得散文写作的突破。但是将两位年轻作家的写作置于历史景深之中,会发现她们为自己的写作做出了独特的拓展。特别说明一下,我没有将渡澜的写作放到小说范畴之中,而是将其从散文写作或文章写作的角度来评判。

近年来,中国散文写作出现了题材、叙述方式以及语词表达等多方面的发展,大概有以下几种。第一种是对自然草木的书写。第二种是历史散文和城市散文的书写。为什么要谈历史散文和城市散文的书写呢?因为无论是安宁还是渡澜,她们的写作向后延伸,都会触及这些主题。历史散文的书写一直是中国散文写作的重要传统,不断重塑历史依然是理解现实的一种方式。安宁对故乡的书写和渡澜对现实的变形化处理,都是一种方式,作家以一己之力去体恤民族经历和文化精魂,在史实洞见和文学想象力的支撑下,文本呈现出多维时空叠加的叙事,以及多重证据交互映衬的历史真实性。第三种是乡愁式写作,是中国式审美意蕴的农耕记忆与乡土裂变中的伦理之殇。第四种是将独特的个人经验与时代引力联系起来,一般属于知识分子写作。第五种是用烧制瓷器的精细来表达中国人对汉字宗教般的信仰,散文写作无疑最能够体现对于这种信仰的完成度,因为散文是对语言要求最高的一种文体。

安宁的散文集《寂静人间》属于第一种和第三种散文类型的交融体。前面专家从多方面分析了艺术的特质,我从另一个角度认为,《寂静人间》是一本治愈和温暖现代个体的回望之书。作家以少女的视角,回溯乡野自然风物与乡土人伦情感的五味杂陈,在沉淀的情感世界里,以旁观者的视角重新审视曾经的乡土和乡土之中的家人,包括她自己。置身于乡土情景之中,“我”的逃离和怀念纠结在一起,共同构成作者笔下风云雨雪、日落月生的乡间生活。农村的匹夫匹妇、顽劣的孩童、沉默敏感的乡村少女,蜚短流长、家长里短、婚丧嫁娶等等,在上帝视角的关照下,这些真实的乡村生活记入文本,犹如被摄入长焦和特写镜头之中。作家在讲述沉默的土地、艰辛的劳作、精神和物质贫瘠的时候,对这些乡村疼痛经验投以深深的悲悯,这种悲悯是埋在文化血脉里的一种伤痛。在安宁的文本中,蒙昧、粗暴、冷硬和率真、质朴、柔软融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一个爱恨贪嗔痴的人世间。文本以一种诗意却又原生态的方式,呈现了自我关照下独特的乡土生活经验。在叙述者与生活和解的讲述中,故事虽然是围绕着我、弟弟、姐姐、父母以及村庄里的人们展开,但却表达了乡土裂变的伦理和价值之殇。作品所蕴含的象征意蕴,指向对于乡村的寄语和乡愁,这是一种只能在文字当中实现的精神还乡,而精神还乡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出发。

卢:安宁的“乡村四部曲”带有乡村挽歌的特质。比如《乡野闲人》中书写的对象,多为乡野村夫、普通民众,比如村长、小贩、乡村医生、手工艺人等等,内容也多为乡民的日常生活、人生际遇和悲欢离合,揭示了荒芜的生存状态,真实,酷烈,又不乏温度与悲悯。《寂静人间》则继承了“乡村三部曲”中对原乡的书写,以回望的视角,着眼于风物万象,视野更为宏阔,安宁以八年时间完成的系列乡村书写,组成了乡村四重奏。作家用童真之眼,以无邪的目光打量故园,对故乡做了一次深情的回眸。

安宁在《寂静人间》中对自己的写作进行了新的突破,写作范式更有个性。她的散文有着独特的切口,文字通透,冷静有力的叙述中不乏诗意。我赞同评论家刘军对安宁散文的评价,她“写出了乡村热情背后的冷寂,温情背后的机心,算计背后的云烟苍茫”。这源于作家对世道人心透彻的观察和思考,也巩固了安宁作为最优秀的散文家之一的地位。安宁在《寂静人间》中写到云朵、河流等自然风物时,有这样的句子:“她的肚子里藏着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股巨大的能摧毁房屋甚至村庄的风;这风从肚子里挣脱的那一刻,也会将阿桑席卷而去。”“静寂中,沙河的水声从地表的深处,向半空中浮动。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最后,风吹过来,整个的村庄里,只听得见一条河流自遥远的天地间奔涌而出,而后沿着广袤的田野,不息地流淌,向前,并掩盖了尘世间所有的悲欢。”当一个作者对风、雪、雨、云、月、一草一叶,都能表达得如此诗意、典雅、沉静的时候,她无疑已经具备了优秀散文家的品质。

高:《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天》是嫁给了蒙古族小伙的她,最初走进第二故乡呼伦贝尔草原时,所书写的作品。她用好奇的眼光、细致的笔触和满怀深情的爱,去表现草原上的牧民生活与人生悲欢。新作《寂静人间》则是表现乡愁之作,深切的怀念中包含着回不去的忧伤,也隐匿着不忍回首的疼痛。相比起安宁之前出版的“乡村三部曲”,这本书有更多的悲悯和沉思,我想这跟内蒙古大地给予她的生命启示有关。安宁的散文经常采用小说的写作技巧,会有动人的故事,人物的语言和行为都有个性,叙述中很具影视的画面感,文字风格也有女性的温婉和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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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渡澜呢?她的小说写作有何过人之处?

李:渡澜是当下文学的异数,作品扑面而来的异质性、纠缠不清的混沌性、迷惑迷离的奇幻性,让人慌乱、紧张、震惊,大概才气逼人、英气逼人的逼人感就是这样。一位年轻的1999年出生的作家,为我们贡献了一个混沌的世界。优秀的小说就是一个混沌的世界,具有内容的丰富性和阐释感受的多义性。不同的读者在她的审美视野中,揭开了自己的人生体验和体悟,看到了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渡澜。

张:渡澜是非常有天赋的作家,她能够带领读者进入她的故事内核,并顺应她的逻辑。比如她广受关注的短篇小说《坏脾气的新邻居》(《青年文学》2019年第9期),荣获第11届丁玲文学奖,当时我为她的这篇小说写了授奖词:“年轻写作者渡澜,已经在《收获》《青年作家》上发表多篇作品,给读者以阅读冲击。《坏脾气的新邻居》讲的是一个奇怪的故事,一家三口的坏脾气,居然能坏到都把自己气死,死后在棺材里还不能停止争吵。这部小说在让读者感觉新鲜陌生之外,呈现出了一种先锋性。翻空出奇的比喻、万物有灵的周遭世界、童话寓言般的人物行为逻辑,是渡澜对小说常态的颠覆。不执迷于琐碎沉闷孤芳自赏,也不以枯燥晦涩背弃读者,新作家渡澜因深具先锋探索精神而让人保有期待。”所以渡澜的写作有一种非常不符合常态的逻辑,她的本领就是能够让你相信这个逻辑,并让你感受到一种陌生的叙述方式。对于渡澜,她的写作最重要的特点就在于万物有灵,人和事都像童话一般存在。尤其她的语言,非常直接、简洁,比喻也很奇诡,对于当代写作有一种颠覆性,让我们联想到先锋小说的写作。

宗:渡澜是青年作家中我最羡慕的一个人,我经常思考,一个生于1999年的小姑娘,这样一个写作形式和语言形式都让你觉得难以想象的作家,她的小说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呢?每位读者最开始阅读她的小说时,都会被她迷惑。从文章句式的繁复、绚丽,到情节的随意生长,都让我们觉得与平常的阅读经验不太一样。但当我们冷静地分析之后,才会发现事情并不简单。作家渡澜不单单有诡异的想象,奇特的语言,童话一般纯净的想象和感情,还有别的东西蕴含在她的作品中。

这种写作风格,首先来自渡澜对人物身份设定的模糊性。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能是一只乌鸦,也可能是一只虫子。其次就是作家语言的随意生长性,她可以从一个词语生长出另外一个根本没有想象过的词语,这当然是因为渡澜有着极其丰满充沛的艺术想象力。所以渡澜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是不确定的,人物关系也是不确定的。在迷惑繁复的外表之下,她还会强调一些东西。比如说强调一个种子是什么样的种子,我们会发现她特别博文多识,语言表达也很精确。也就是说,渡澜的语言在随意性的同时,又能带给我们一种灵动的精确性感受。这种特殊的文风,就是渡澜小说给我的最初印象。

渡澜曾经说过,她的每部小说都有想对现实说的话,我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品质。《傻子乌尼戈消失了》这部短篇小说集可以做更加深入的分析,比如渡澜最想强调的自然之美,或者简化为美,也可以等同为艺术。它在生活中到底有多重要?它是怎样被某些因素干扰、甚至摧残、最后衰老的呢?除此之外,渡澜还讲述了艺术和文化之间的关系,整个过程都非常寓言化,十分切合我们对现实的思考。当艺术的纯然性、天然性消失之后,它的生命就消失了。难以想象这么年轻的一个姑娘,会想这么复杂的问题,所以我对渡澜和她以后的创作之路,充满了好奇。

郭:渡澜的写作非常独特,三年前我就读过她的短篇小说《坏脾气的新邻居》,十分惊艳于少女的才华。这几年陆陆续续又读了她的其它作品,我认为渡澜是一个非常有潜质的作家。短篇小说集《傻子乌尼戈消失了》集中体现了渡澜如下几个方面的写作特征。

首先是跳跃性的思维和极度具象化的语词表达。我认为渡澜的主客观世界是混沌一体的,她的混沌一体用小说的方式得到了充分的表达。比如小说的整体结构是混沌一体的,它绵密的叙事、不断叠加的意象和不断变化的运动与形体,既是应接不暇的,又是连绵一体无法拆分的。我们很难把她的小说用惯常的叙事方式去拆分或者评价。

其次是独特的意象和情节的设置,夸张、变形、扭曲的意象组成了凹凸镜的漫画效果,而情绪流却非常饱满充沛。这是渡澜能够支撑她整个小说写作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让人物在文本镜像中,自如地表达更加深层的意蕴和体旨。如果没有这种饱满的情绪流,那么她的表达会受到很多阻碍。

再次是语言质地厚实而有韧性,充斥着矛盾缠绕和突兀的陌生化经验,却能够意外地拓展语词表达的视野和边界。我认为渡澜的小说受西方漫画、童话、寓言、现代派小说的影响非常深厚,与此同时,她的表达也能融入民族文化的精髓。渡澜进入文学领域的时间比较早,是一个早慧的蒙古族女孩,未来的写作,或许还存在着如何与汉语表达更好融合的问题。

卢:我认为已经粗浅地了解了世界文学,大致知晓这个世界上中外作家们的写法,但渡澜的文字还是给了我一种异常复杂的感受。我首先被一种“异质”的东西击中,脑子一时间有些蒙,而后我很快认定,这是我一直期待的作品。

首先,我认为渡澜的作品都非常独特,超出了我所认知的小说形态。有人将她与卡夫卡、舒尔茨、以及中国八十年代一些先锋小说家做对比,但我认为都很勉强。虽然渡澜自己说受过舒尔茨的影响,但我认为也就是些微的影响而已。舒尔茨可能只充当“火星”的作用,点燃了她储藏已久的、无穷的奇思妙想。

其次,我认为那是三首不分行的诗篇。作者神一般的视觉尤其令我赞叹,一个少女有如此伟大的悲悯情怀,能够用一种胸纳百川的襟怀看待万物众生,是我没有想到的。她混合了童话、寓言、象征色彩的文字,诗意的现代感,可以与二十世纪最优秀的诗篇媲美,但又可追溯到创世之初混沌初开时的韵致,让我想起了蒙古族史诗《江格尔》。她的文字并非都是爆发式的、尖利的,也有流水的、风的形态。读不到完整的故事,没有完整的情节,在这两个方面,她尽可能地简洁化:简单,再简单。她靠一个意象生发,靠语言推动,从而创造出了“天人合一、万物交融的和谐诗意之美”。

在《声音》这篇作品中,渡澜借助像永动机一样旋转了二十多年从未休止过的汽车在草原上发出的巨大的噪音,以隐喻的方式对城市文明进行了令人印象深刻的书写。作品《圆形和三角形》的荒诞离奇更甚,隐喻意味也更加明显。圆形和三角形分别具有两性生殖器官的重要特征,这暗示着故事与“性”有关,但又不完全关乎性。而在《收获》刊发的短篇小说《傻子乌尼戈消失了》,则有一种明亮犹如天堂般的诗意色泽。小说的主角乌尼戈被人类当作灾难烧死,却从未有过怨恨,而是顺从地接纳了命运的安排。

渡澜拥有悲悯深沉的现实情怀,剥掉荒诞的叙事和夸张的修辞,每个故事都有令人悲叹的世俗真实。这种真实在她的文字里也有珍珠般的闪现,比如蒙古族人名、地名,自然和生命的形态,以及她小说中充盈着的奇妙比喻。在她的作品中,色彩、触感、声音和气味,都有蒙古族神话和传说的影子。

在这里,我用“华语青年作家奖”给渡澜的颁奖词,作为我对渡澜现阶段作品特质的总结:渡澜的作品具有丰富的情感、瑰丽的想象和令人惊叹的文字张力。她的叙述打破了惯常的逻辑必然性,以一种非线性的诗歌语言,讲述她那些奇幻而异质的故事,从而为作品打上自己独特的个人精神烙印。她秉持着童心与敏感,以超强的感知能力,捕捉世间万物的呼吸,并将作家所感知和认识的世界的概貌及性能,朦胧又形象地描述出来。小说中偶尔流露的童真式的悲悯,传递出渡澜对于生命和生活的无比赤诚与无限热爱。

最后,我认为渡澜象形的思考,超乎寻常的对万物微尘的敏感,作品所呈现出来的奇诡想象力和强烈的主题意识以及本能地带有哲学意味的对世界的思考,都是非常珍贵的。如果有朝一日她能够把自身切入生活,更深刻地表达现实,必将走得更远。

高:渡澜的作品于我而言,是有代沟的。凭借过去的阅读经验,很难走进她的小说。读她的作品,如果用现成的文学理论术语概括,比如魔幻主义、超现实主义、象征主义、成人童话等等,都觉得勉强,有隔靴搔痒之感。她对周围的一切,有一种超然的敏感。而蒙汉两种语言环境、丰富的阅读经历和多民族文化的滋养,也在她的心底深处植入了一种无意识的状态。所以她看到的是常人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有着奇异的想象力,语言表达也非常独特。她具有和大自然奥秘沟通的天然能力,这是一种艺术家特有的通感力,达到了物我之间、主客体之间的浑然一体。她的作品纳阔了神话、童话和寓言的特质。比如在短篇小说《傻子乌尼戈消失了》中,俄日敦德日格勒出生第二天拉出的胎便,三分钟后变成了一块碧玉,剪下的指甲马上变成碎钻,脱落的胎毛变成私人飞机,吐出的痰是金子,主人公乌尼戈二十分钟就长大了十岁,家里的厨娘是日本乌鸦生下来的。短篇小说《昧火》中的甘狄克抱回来的孩子,是被人从一只公羊的肚子里揪出来的。渡澜的写作没有刻意的模仿,而且别人很难复制,她的写作是独一无二的。我既希望渡澜就这样一直写下去,也有点担心,随着她的成长,未来的写作又怎样去走。看得出她后来的作品在叙事技巧上,有了一定的自觉性,会将神秘的叙事与现实相互对照。渡澜的小说世界,其实就是对自然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艺术解构与重构。她用自然的心灵状态表达,虽然奇异,本质上却非常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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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优秀的散文家培养或成就了一位优秀的小说家,这听起来确实不可思议,请问他们之间在精神内质上有什么共同点吗?或者还有其他因素在起作用?

李:非常高兴在内蒙古的辽阔大地上,山东姑娘安宁不仅找到了她的文学王国,还培养出渡澜这样优秀的学生。在对自然万物的灵动展示上,这对师生的创作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张: 我认为安宁和渡澜的师生关系特别美好。安宁从山东远嫁内蒙古,扎根于这里,并有了自己的生活。同时作为一名老师,作为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优秀校友,安宁任教于内蒙古大学,用她深厚的文学素养和出色的文学教育能力,培养出了渡澜这样一位广受文坛关注的青年作家。这也是安宁为内蒙古文坛作出的贡献:一是作为作家的贡献,二是作为伯乐的贡献。

在文学史上,有许多作家培养新人的例子。北京师范大学的莫言老师、余华老师、苏童老师,也都在培养青年作家。文学前辈和后辈之间是一种撞钟的关系,在这位作家的壮年去撞文学的钟,于是我们听到了美好的回响,这是来自青年学生的回响。很多年之后,当我们越来越多地听到这位学生的美好回响的同时,我们也会反过来想到她的老师。所以特别祝福安宁和渡澜,希望她们在未来的20年、30年乃至50年,进入文学史时,我们想起安宁,便能想到渡澜;我们想起渡澜,也能想到安宁。

宗:安宁的写作中有自然和自然之美,这会直接或间接影响到她周围的人,但我并非说安宁和渡澜的写作是一种直接的师承关系。因为作家之间的传承并不是简单的问题,而是一种观念的相通。

郭:从安宁和渡澜的创作可以看出,近年来青年写作已悄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无论是向内体认的主观性表达,还是向外延展的客观性叙事,都从简单的“看山是山”,向着“看山不是山”的第二个境界拓展。显然,安宁和渡澜的写作已达到了第二个境界,从这个角度来说,两位作家的起点很高。按照中国人的理解,文学的最高境界还是需要返璞归真、无迹可寻,尤其是散文写作,最高境界依然是通过“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达到“看山还是山”的。要达到这个境界,还需要诸多学识的滋养和人生境遇的锻造。

卢: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要特别谈谈作家安宁作为一名老师,对内蒙古文学,准确地说,对培育文学新人的贡献。仅以我工作的《青年作家》杂志为例,安宁自2019年以来,就先后推荐了渡澜、苏热、田逸凡三个学生的小说,杂志为三位作者分别做了专辑推出。她先后为他们写下《文学新星渡澜的璀璨光芒》《当我开始谈论弟子苏热》《“零零后”田逸凡笔下的家庭生活》等评论文章。当时,渡澜和田逸凡都在内蒙古大学读大一,苏热读大三。后来,她还给许多杂志热情推荐学生艾嘉辰、轲润生以及南音、未果、多戈、叶褐等内蒙古之外的90后、00后文学新人的作品。渡澜能在国内重要文学期刊相继刊发作品,并在大学毕业前出版首部短篇小说集《傻子乌尼戈消失了》,都是安宁热情推荐和无私帮助的结果。一个老师如此不遗余力地扶持新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也解开了困扰我多年的一个疑问:为什么那么多大学创办了创意写作专业,却很少培养出作家,而内蒙古大学一个写作课老师,却能推出这么多优秀的文学新人?我相信,每所大学都有像渡澜一样优秀的年轻写作者,但缺少的是识才、爱才、并对扶持学生成长拥有热情的老师,缺少的是对学生真正有爱且对发现文学新人永葆激情的老师。正如韩愈所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渡澜的作品最早是在《青年作家》的“新力量”栏目,以小辑的形式推出的。发现渡澜是我作为编辑的幸运。我依然记得2018年11月的某一天,安宁说要推荐一个大一的蒙古族女孩的小说给我。安宁留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安静理性的,那次她显出少有的激动,不容我对这个学生的才华有丝毫质疑。她甚至因阅读渡澜小说,为其非凡的写作天赋,兴奋到两次失眠。她随即邮件发来渡澜的三篇小说,也即《声音》《谅宥》《圆形和三角形》,并写下了那篇深情又不缺乏理性的评论《文学新星渡澜的璀璨光芒》。我看完三篇小说后十分惊讶,竟一时无语。

这三篇给予我冲击的小说,都是渡澜在刚刚进入大学的一两个月内,在安宁的督促下完成的处女作。安宁最开始的评论文章标题叫《天才少女渡澜》,我虽然赞同安宁的说法,认为渡澜是一个极具写作天赋的“天才少女”,是天生的作家。但我依然建议她修改了题目,因为渡澜不需要这一形容词修饰。而且我也认为,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不是仅靠才华就能写出来的。

作品发表后,很快引起了作家、读者和编辑同行的关注。在安宁的推荐下,《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杂志也相继发表了她的作品,并获得一系列奖项,渡澜作为一个新锐作家或者说先锋作家的身份,得以迅速确立。

从安宁的评论可知,《谅宥》是渡澜真正的处女作,是她在写作课上提交的第一篇作业。安宁只读了开头一段,就立刻意识到她有天才式的写作才华,认为渡澜对于自然中一切与人类不同的生命,比如树木、鸟兽、昆虫,甚至一粒虫卵、一块牛皮,都充满了热爱与敬畏。渡澜用她超强的感知能力,捕捉着这些终将一起归于自然的不同生命的呼吸。

安宁一开始就抓住了渡澜作品中的特质。渡澜最初四篇小说中的人物,不管历经怎样的悲苦,面对怎样的伤害,“都选择顺其自然地面对一切,敞开自我,没有哀伤,也无怨艾,并最终与自然或异质的生命化为一体。世界在她的笔下,充满痛苦、孤独、伤害,却最终趋向童话般的纯净与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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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安宁和渡澜二位,以及广大的青年作家们,有何冀望?

张:特别祝福安宁和渡澜,希望她们在未来的20年、30年乃至50年,进入文学史时,我们想起安宁,便能想到渡澜;我们想起渡澜,也能想到安宁。

郭:基于中国当下现实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我们期待年轻作家能以更加宏阔的视角表现,比如对乡村文明、乡村生态伦理进行关照,调动更多的社会学、心理学资源进行写作支撑。许多70后作家已成为实力派作家,而80后、90后包括00后中青年作家如何成为经典作家,值得我们去探索。最后,再次对两位作家的师生之谊、文学之谊,表达由衷的敬意和祝福。

高:安宁和渡澜师生两人是内蒙古文坛闪耀的双星,也成就了一段文坛佳话。这种现象的出现,得力于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教学和学科建设上的大胆突破与创新,尤其是对优秀作家老师的引进。我想这也会对全国其他大学有很好的启发,作家与大学的结合,将有效促进对年轻作家的培养,让中国文学后继有人,从而推动文学事业的不息发展。

(整理:商萌、王苹)